文 / 陸長君
《博物志》:“南海水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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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經(jīng)-海內南經(jīng)》:“ 氐人國在建木西,其為人人面而魚身,無足。”
壹
當瀾笑第一次把她那條朱光流熠的赤鱗魚尾翹出瓊華海的清闊海面的時候,她堪才慶過自己一百五十歲的生辰。
一百五十歲,或許于紅塵俗世而言,已可抵一場悲欣因果,渡經(jīng)兩世宿業(yè)輪回。可于鮫人這一支歲及千年的神族而言,一百五十歲的瀾笑,尚不過是一個妙齡猶稚的小女兒。
是了,瀾笑是鮫人,便是那撫時感事的詩人曾吟詠過的“ 神女花鈿落,鮫人織杼悲”中的鮫人;是那人首魚身、曾在奇談怪志中留下過蘭章藻辭的鮫人。是那在數(shù)萬年前業(yè)曾騎鶴天宮、官抵九重,是自創(chuàng)世父母雙神殞身歸元的上古時代便仙傳至今、故而尊位比四海龍族還要高出一重的鮫人族。
民間神話典籍曾有記:“鮫人居海,其海可納百川,曰之瓊華;海中有圣宮,崇光恒昌,為萬鱗之府,曰之瓊華宮;宮中有長,歲至千年,龐眉皓發(fā),尾覆青麟,旦形若現(xiàn),其廣可及天臺。此長名曰扶蒼,群魚尊之為:海父。”
而瀾笑,便是海父扶蒼最小的一位公主,她的母妃是瀾河化身的神女,早在百年前誕下瀾笑之后便身歸混元了。
只遺留下一個身嬌骨小的小女兒。
這女兒生來便迥于其他族人。除她以外,余眾族中鮫人的魚尾皆或藍或碧,最為稀缺的當屬九色琉璃一般的斑斕——如瀾笑的親姊、六公主昭璃,就擁有著一條族人絕無僅有的琉璃色的鱗尾。瀾笑自幼便很欣羨,每每當她的阿姐在海浪中暢游之時,那條魚尾便秀美異常——清波萬頃,浮光流金,一尾彩鱗曳著華練,夭矯躥躍于其中,萬丈飛金的日華沛然地瀝過,便旖旎出十光綺錯的霓彩。
可瀾笑卻天生擁有著一條赤紅色的魚尾。赤日之下,異常耀顯,如烈烈招著的旌幡一般。
庶幾也是緣此,才讓海父對她看管甚嚴,直至一百五十歲亦不允準她出海窺世。瀾笑不知就中因果,她不過是想去看一眼那燈火交輝的人間,順便去找尋那與她同胎而生、幼年為伴的阿姐。可是自幼庇舐她深重的海父在她提及此事之時,卻始終酷厲如斯,任憑她如何軟語相求,皆不應。
是故瀾笑一直未能步歷人間。
一直到她歲滿一百五十歲的那一天。
——
瀾笑記得,她第一次騰身出海的那一天,是一個晴好之日。
太虛無極,楚天杳渺,瑞靄漫卷。長空浩蕩之下,漾漭無垠的瓊華海如一匹浮水飄零的云山藍色素練,曦光熔金,自九重云頭斜斜地投照下來,便在海面上晃出了千重斑斕的碎影。
海上是長虹貫日,而海底,卻猶然幽漆如穴。
海底瓊宮一隅,瀾笑微欠著身子,水眸靈動,左右探顧著,翼翼輕輕地躲過來往梭巡的蝦兵蟹將。瓊華宮身為玉砌,常年崇光不滅,亮若九天玉宮。故而瀾笑只好施決斂去周身氣息,自華宮一角踅摸而出。
總算探出身去時,她急急地一蹬赤紅的尾鰭,輕靈地投入了深海的窩抱。
甫一脫身,瀾笑便奮力地擺起了靈韌的紅尾,推波打浪,遠遠地拋甩開了身后那座自幼生長的玉宮。草藻流曳,珊瑚生輝,周遭有斑斕的游魚成群,她探出纖修的玉臂,撥開頭頂之上重重壓覆的水簾、撥開繞于指隙的浮草,自海底瓊宮扶搖升起,一直往海面之上而去。
她實在很想去看一眼,去看那個族老們時常提起的鬼蜮人間,究極是魍魎橫行,還是錦簇花團?
瀾笑一下一下地劃著水,妙姿優(yōu)柔,如一只梭游天際的來去自由的赤羽雀。她赤尾如流霓,蕩擺輕靈,墨一樣的長發(fā)流泄在玉滟溶溶的水波間,似瀑散的藻云。
潺水環(huán)身,如母河溫軟綿柔的唇吻,吻掠過她每一寸殺黯雪光的香膚,吻掠過她巒線起伏的腰峰。她一壁游著,一壁仰起頭,去瞧看頭頂茫茫清波之上那道熔金的日屑。赭石色的瞳因了一絲欣悅的笑意,攢起了一星隱隱的稚光。鮫人是不比人族那般抱殘守缺的,她的上身幾乎是裸锃的,只在隆起的胸部以兩樹矮小的紅珊瑚圍攏出一件精巧的合歡襟,余下卻絲縷不著,一把盈盈的細腰之下,是一條赤紅纖長的魚尾。
瀾笑不知,她這副打扮倘若落在人間是實在傷風敗俗的,是要為人叱責唾罵的,是可問懸石沉海的罪責的。可是瀾笑她本不是人,她是鮫人公主,故而對那人情險惡、世道凋零茫無所知。
游著游著,眼前漸漸呈出一簇暈金的日華,穿水而照、直直飛濺入眼,如仙闕揣下的一道招引的天光。她心下立時急切了起來,尾鰭力打水波,劃水的雙臂也愈發(fā)果迅了許多。
而當她的指尖觸到海面的時候,卻又摸到了那道無形的結界。
那是一層輕透如霧的水壁,雖則輕軟,薄如紗綃,卻法力暗隱,柔韌異常,輕易是難以破除的。兒時她年幼貪玩,因好奇心使,也曾屢屢溜出宮去。被海父發(fā)覺之后,海父唯恐年幼的她再私自溜出宮被人族捉了,于是便乘云出海,飛駕于天海之間,巍巍然一揮袖,就在這與塵寰相接的海面上,布下了這重禁障。
此后,這重禁障竟整整隔擋了她五十年之久。
在過往那芳蕊玉成的五十年里,每每當她游探至此處,都被這術法生生橫檔下來。故而縱便她日夜神往那人間盛象,最多也只能透過層疊細碎的紋漪,與那光影紛呈的人世遙遙一望。
可今日,是她的一百五十歲生辰。這數(shù)十年來她潛心精修術法,今日又逢誕辰堪過,天恩鴻降,修為大開,這水障于她,便再不是障礙。
瀾笑穩(wěn)穩(wěn)地立于碧波青瀾間,口中默念辭咒,自指尖掐出了一決,趁勢凝神再念一回,指尖咒決登時白光橫曝,化出一刃雪芒秋霜,她悠悠然一揚玉腕,只見指尖幾道寒鋒颯颯飛掣而去,便快厲地劈開了海父施布下的每一重禁障。
眼前水幕,豁然而開。
她不抑狂喜,攢力在尾,腰脊一騰,霎時挺躍而出——
彼時,那正負袖立于岸邊捻卷誦讀之人卻驀然看到,在遙遙的天海之交、云光水影一線接駁之處,突有一簇紅華自海面下騰躍而起,輕靈劃過如洗的長空,在青白一色的天際飛架起了一道如練的赤霞。
絢爛過后,那簇麗影又自離水九尺之處輕盈弧落,投墜入海,波動瀾蕩之間,濺起了一浪壓過一浪的粼光。
那是瀾笑畢生第一次躍海。
便綻綴成了天海之線最為壯麗的一道綺虹。
貳
瀾笑從未見過自己的生身母親。
——飛瀾,
那位由雪谷瀾河化身而成的女神,其源可溯至仙山昆侖,其原形乃是一條由千年的山雪融匯而成的霜色清江。曩昔數(shù)萬年來,瀾河淙淙游曳于昆侖仙脈綿巒疊起的雪山之間,盈盈碧透,清洌可鑒,如盤纏于天宮仙尊腰際的一條銀光玉帶,靈波流華,周有白靄彌繞,溶溶千年未曾斷絕,乃為得天地紫氣滋養(yǎng)的一帶江水。
一千年前,南海觀音尊者輿乘愛獸金毛吼去往西天聽法,路經(jīng)仙山昆侖。彼時正適歲轉芳春,凍雪融釋,堪堪開化的瀾河呈出青白雅色,涓涓潺潺,自雪峰疊聳的山澗之中流淌而下,噴珠吐玉,浮光清泠,凈若瑤池之水。大慈大悲的菩薩觀音為其玉景所引,細細看了去,才瞧出那澄白如練的一川霜水,許是終年飽受福地昆侖的仙氣所養(yǎng),竟隱隱現(xiàn)出了幾分女者胴體的姿態(tài)來。
于是觀音慈心漪起,就指點下了一訣長生,狀若紅色星熒,墜入河心。瀾河得了那一指渡化,登時靈臺大開,精元沛勃,玄靈之氣流貫周身,便坐地化成了一個白裳飄逸的翩翩女子。
那女子,便是瀾笑的母親。
而后,這女子隨奔流的百川一并投入了瓊華之海,與彼時已為鮫人族之長的海父扶蒼,一見生了情。
兩百年后,女神飛瀾誕下了自己的第一個女兒——昭璃。
再一百年后,飛瀾珠胎再孕,卻因蒲體孱弱,在誕下瀾笑后便血崩而亡。
阿姐曾對瀾笑說,她降生的那一日,她們的母親——那位常著一身素白披帛曳地輕羅衣裙的瀾河神女,在劇痛之中涸盡了通身的鮮血。血涌如泉,泓積成澤,直絳得連母河身下的整張冰床都為腥紅刺目的鮮血所浸透染透。大朵大朵的血花成團成簇,恣意爛綻,自氣力幾盡的母體下身汩汩淌下,淵積成川,浸透了霜色紗裾,又緣著垂垂掃地的赤紅色襟擺淌曳而下,曳做了一條蜿蜒流深于海底瓊宮的血霓。
而瀾笑,便是自那一彎赤霓中血冶而生。
行將就木之際,母河飛瀾猶恐這堪堪誕下的小女兒身骨太弱、難以保全,于是用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吐出了最后一口精純的芳息,把觀音尊者留與她體內的那決長生渡給了愛女。
“我佛視紅珊瑚為七寶之一,而貯你體內的那決長生,原也是一顆紅珊瑚的蕾種。”
“小妹,你可知你生來便是一場神通。”
后來,海父為這赤色珊瑚化身的女兒取名為“瀾笑”。
瀾笑生來便是赤尾之身,鱗甲流丹,宛如血漆火煉而成,且她生來便通得一奇術——血育珊瑚。
瀾笑的血可髹得普通珊瑚為赤。凡得她血染,海底隨處可見的珊瑚便會煥出瑰麗奪人的大紅赤色,深紅如血,質地瑩潤,舉世罕得。而在瀾笑墮入世間的數(shù)萬年前,民間雖也有傳說典籍錄載著有關紅色珊瑚的零辭片章,可瓊華海卻從未有過貴至千金的紅色珊瑚孕生而出。
瀾笑記得,她第一次偶點珊瑚為赤是在自己五十歲的那一年。那時,她不過還是一只粉雕玉砌的半大小魚兒,偷偷摸出瓊宮玩耍時,為一匕斜逸生出的石刃刮傷了手腕,淋漓下三兩顆血珠來,珠花濺落之處,一株原本平平無奇的珊瑚登時煥出十丈奇光,光芒映穿海面,一叢珊瑚登時通體變做了血紅色。
她嘆為觀止,旋即折下了一枝帶回了宮去。那一日回宮之后,阿姐離霜一壁為她的傷腕擦著藥,一壁告訴了她母河的事。
聽罷之后,不過是凡人五歲孩童之齡的瀾笑慟郁不已,傷的芳心如隳,泣得悲如啼血。她站在海底一處的斷崖之畔,望著漫目而去看不到界域的浮草魚群與靜默流漩的縷縷水光,聲聲地詰問著自己。
攢彩揉金的七色日華自海面之上斜斜地鋪灑下來,穿透清澄如鏡的海水,普照的佛光一般珀亮了她半張粉嫩稚容,卻珀不散那團彌纏她心頭的九縈不散的愁云苦煙。年幼的瀾笑錘問著自己,是否是自己的降世才奪走了母親的性命?是否是致死母親的懲咒加施在了她的身上,故而才俾得她生來詭狀殊形,迥于族人?
可,迢迢來尋她的海父卻捧起她珠淚瑩然的小臉,慈聲告訴她,赤色流朱、狀若蓮臺的紅珊瑚是慈悲我佛的信物,寓為納吉避兇、祛惡降災,是護身祥瑞之兆,是神仙天賜的萬福。
海父說,她生有紅珊瑚凝融于血,那是深愛她的母親以性命為償,來佑庇她一生歡欣。
那當時,望著海父的眼底深處那一簇星熒不歇的思念,瀾笑終于明白,海父為何為她取名為瀾笑。
是母親,要她一生平安順意。
是父親,要母親永遠常樂常笑。
叁
眼前是探指可觸的瓊華海海面。
瀾笑仰起頭,瞳影星爍,袒出兩池赭紅色的切切欣悅。粼光陸離的海面之上,是普照人間的一道灑金的暉華斜斜地探了下來,至圣至明,蒙在她艷絕三界的麗容上。
她奮悅難抑,良久才定下神來,暗自攢力在尾,口中念出一句破海的辭訣,旋即赤尾矯然一擺,霎時騰身,直往海面而去——
一簇血冶紅華驟然自海底騰躍而出,如躥上云頭的一朵赤色煙火,橫刃長空。
宋珩第一眼見到瀾笑,便再也無法忘懷。
只是那一眼實在太快,快至叫那青衣俊逸的書生根本來不及看清那抹驟然躍出海面的赤紅色血影究極是什么,便只得又看著它“噗通”一聲,弧墜入了斑斕的瓊波里,轉眼輒消湮不見了。徒在浮蕩如綢的海面之上,飛濺起疊疊琦色紛呈的水花。
可,雖說是未看清那艷影的真切神容,但他卻看清了大致的形廓。然而,這一遭的看清卻險些讓他以為自己遭了邪魔侵體——他怎會看到那分明是一副人形身骨的腰后,卻拖曳著一條修長的魚尾??
一時駭?shù)貌磺澹午裥悄繄A睜,半晌也緩不過神來。青天白日的,難不成自己竟撞上了什么神靈精怪?這樣想著,額上立時便密積出了顆顆珍珠大的汗豆兒,他拾袖去拭,也忘記誦讀了,只一味地傾出身子去眺,想再一睹那玉景,睹個真切,睹那究竟是否是真的神仙墮世,還是他真的只是一時眼花雀亂,錯把一尾紅鯉當了人形?
于是宋珩便這么踮著足,抻頸去看,可瓊華海面上卻一派清波緩漾,徒一輪渾圓的火珠巍然駕于云海之央,舒云依然懶卷,碧水依然如鏡,仿若適才那一剎的三界奇觀不過只是他的一恍失神。
探著,望著,他只恨自己目力太短,看不得太遠,于是禁不住一步一步地往前邁了去,青緞履漸趨入海,在玉屑銀末一般的白沙地上躡出了一串足印。
宋珩或許是看癡了去,竟絲毫未曾留意緞履不知何時早已踏過沙潮一線;未曾留意不多時后,連他的青色襟袍也浸入了海水之中,須臾潮打,濕線便漫過了膝頭。
未曾留意,業(yè)已全然浸入海水的足前的一處沙窩之中,竟隱隱伏著一顆滑潤如卵的頑石。
陡然地,腳底驀地一空。
旋即,人便囫圇跌入了水里。
原本清透溫軟的海水立時現(xiàn)出了鬼魅本性,如流蟒似游蛇,尋撥開每一寸喘息的間隙,爭搶地往口鼻之中躥。
他定了定神,振開手臂,欲蹬水上浮。然,身周水門卻霍然簾開,如凌空降下了一只無形紗籠,在離身兩步之外辟出一圈水壁,容他立足在央,如在平陸,寸衫不濡。
足下重又落定,宋珩早已愕得目直口呆。
可下一刻,卻叫他看到了更為驚駭難信的一幕——
透過面前一層輕薄如綃的水壁,宋珩定定地看到,在那碧波疊涌浮光瀲滟的瓊華海中,分明正立著一抹人身魚尾的麗影——那是一個豐儀嬈綽的女兒身,發(fā)瀑如云,玉腰柔細,廓影婀娜,可下身卻不生雙足,乃是一條長如血剪的魚尾,上被流朱鱗甲,如飛楓絳火,盈盈然蕩曳在翻疊的清波里,煞是一道血冶而成的赤霓。
宋珩一時駭?shù)貌惠p,惶驚之際,卻陡然聽得一聲白洪滔天的巨響——!
身周水壁,轟然而坍……
——
待宋珩切切窺全了瀾笑的一身錦骨時,他堪才開始置信,原來志怪古籍《山海經(jīng)》中述及的“人面而魚身,無足”的鮫人,竟當真活存于世。
總算破水而出的時候,時已泊近黃昏,瓊華海上大觀極盛,金烏麗照,飛火流彤,如為上古司羿之神一矢射落的金翅大鵬鳥,尸橫云水一線,殘骨半沒,在漭闊無極的海面上漩噴出萬丈綺光燦蔚的霞血。
落日擎盞,酡暈彌空,斟盡萬里洪溟。
宋珩橫抱著昏迷不醒的瀾笑,踩著滿地血霞丹輝,一步一步艱難蹣跚著,自海中拔足走出。
瀾笑猶在宋珩的懷中昏睡,一件精巧短小的紅色合歡襟圍攏著兩團酥胸。宋珩眉凝得生緊,頸立的僵直,狠命迫遏著自己不去瞧看懷中女兒胸那兩叢春光半吐。一番浪里滾打后,他早已里外濕透,一袍風流出塵的青衣飄逸不在,因了水濡,濃色遍洇,漉漉地耷在身上,還淋淋漓漓地自袍沿上淌下連串的水珠兒來。
可縱便濕衣加身,卻絲毫不掩宋珩玉樹之姿,他不愧為這瓊華城里最為翩翩俊俏的儒生,哪怕衣袍盡濕,也難抑那股子自髓骨里滲溢而出的雅玉之質,無雙朗逸。夕暈涓濃之下,他抱著瀾笑,筋疲力竭地走上瓊陸,指下生涼,觸及到的不啻有少女柔嬈纖細的柳腰、凝玉勝雪的香膚,還有一排一排滑涼如冰的粼甲。那赤霓一般的長剪尾窩在他的懷里,流光溢彩,夕輝一打,便煥出一道延滿青袖的華光。
宋珩不知自己遇到的是人還是九重天上謫下的神靈。只是這條赤鱗滑涼的魚尾實在是駭人,旦若觸及,那股子冰涼滑膩的感覺便似小蟲一般啄咬上他的指尖,惹的他的心栗瑟不已。
是廢了好大的氣力,才自急渦橫流之中逃出生天。這女娃子也是一葩奇絕,倏而神龍現(xiàn)身,施法俾得他身周重重水簾大開,可下一秒,她自己卻嬌身一晃,驟然暈厥,栽入了重重渦流之中。幸而宋珩自幼長于水濱,熟識水性,這才一臂拉起了她,又攬她腰身在懷,奮而揮臂擘浪,這才還了二人生機。救人到底不比只身鳧水,適才波急滔洶,他險險就要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一來二去,倒把他累的氣喘如牛,卻也不知她是要救他,還是欲給他添亂。
這樣想著,宋珩已提步上岸,他躬身把懷中那人身魚尾之怪平放在沙灘上,這才蹲坐在地,吁吁大喘了起來。
喘了幾喘,又覺此番貌態(tài)過于粗野,實是不合圣人門生之名,于是又搖晃而起,長身立定于細沙銳石間。
子曰,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非禮勿視。
可半晌之后,宋珩終究是忍抑不住了。他偏過首,開始細細量度起了躺在沙窩中的瀾笑。
雖說這女兒身骨生的恢詭譎怪,容貌卻是一等一的絕色——她雪容無塵,如冰似玉,因寸妝不施,星粉不點,故而不帶絲毫人間女子的粉膩胭脂味,也不攢牡丹業(yè)氣。她微偏著頭,雙目緊闔,月眉淺淺蹙起,兩叢微微抖動著的睫羽黑而綿密,如落水黑蝶濕垂的雙翼。不肖她眸開煙視,便引宋珩抑不住地遐想起來她揚著糅笑眉眼、款睞春波那副黯煞天地的景象。
她的發(fā)也是極美,一團如為松墨淀就的藻云瀑泄在白沙上,不簪翠華,也未挽式樣繁瑣的發(fā)髻,不過是那么隨意地鋪散開來,便要比宋珩見多的那些頂上釵喧?鬧的婦人們要美上許多。
而最為美煞他的,當屬那條赤紅色的魚尾。
那般艷紅逼張、修長如燕的剪尾,如新血染就一般,瑩潤剔透,像是……
是了,像是世人以之為罕世稀珍的紅珊瑚。
紅珊瑚、那被稱作當世連城之璧的至寶。
若是有幸得上一叢,或許他便可至死衣食無憂,再不用獨倚一豆燭昏,攢寒吹滿袖,在一束寥落孤清的月霜之下,于窗邊苦讀至天明了。
……紅珊瑚????
這樣想著,宋珩才驀然驚覺那少女用以裹胸的小香衣實在精巧奇絕,色澤如血,質理如油,仔細瞧來,可不就是現(xiàn)成的一株紅珊瑚嗎??
髓海中似有窸窣鬼語在蚊聲唆使,他不禁探出盜寶之手,欲去脫拽瀾笑的小衣——
可,手指懸至半空時,卻又生生滯下了。
“……此舉到底不是君子所為。”
宋珩搖了搖頭,口中囁嚅著,最終還是撤了手。
歇了幾晌,體力漸漸恢復了許多,而此樁麻煩尚未功德圓滿。其時涸盡霞血的金烏業(yè)已全然墜入碧海之央,一團墨色胭脂搽上了青天的冷腮,黛粉潤筆,垂垂暈絳過遠處的兩灣柳細小山,一珰明月石當空懸上,于是妝成的夜之神母便斂著一袖星粲,自纖云端頭盈盈地走了下來。
夜色臨世,宋珩再度打橫抱起了瀾笑,直往海邊的一處石砌的崖穴走去了。
肆
瀾笑是在第三日的正午時分才遲遲醒來。
只因那場錮她深重的稠夢實在太過痛絕,痛至錐心,摧肝瀝血,痛得她久久堪才婆娑著一雙淚眼掙扎醒來。
她夢到了母親、她的母河,那一位在千年前得長生點顧、化出人形的瀾河神女。她還夢到了瓊華海,大片大片的海水清明不再,竟在曜隱云鉛之日呈出觸目驚心的血紅色,不知是為何人泣噴出的鮮血所生生浸出的,赤浪滔天,紅潮狂卷,宛若自幽冥之境襲涌而上的一川血洪,浮骸飄骨,時有三兩墨羽老鴰自海面嘶鳴而過,萬古凄荒模樣,再不似她記憶中的瓊華大澤。
瀾笑便是在這樣一場夢魘之中垂垂醒來,她醒來之時,正值盛午羲和把一柱飛粉榴金潲送進了石崖洞口,輝影的光緣,堪堪吻渡上了她的赤尾。
瀾笑搖晃著撐坐起身,周身猶然綿軟,一羹髓海混沌不堪,如鴻蒙未分時的天地。大抵是她沖破海父水障、又騰身出海時便已動用了大半神力的緣故,隨后又急施咒決,欲救一芥凡夫于重重渦流之中,這才惹得周身仙力大起大動,以致章法全亂、自我戕噬,便當即暈去了。
到底還是自己平日用功不勤種下的禍種。想來阿姐離霜在十五歲時,便可輕易掀起十方大川齊奔入海,而她,不過是掐幾個小決罷了,居然會亂了仙力,當場暈厥。
對了,自己失去神識之后,那個凡人男子又去了哪里呢?
……該不會真的生生被淹死了不成?!
麗容上攀上幾縷痛色,瀾笑登時便蹙眉自疾了起來。
若當真如此,自己便是枉顧人命了。海父說過,為仙神者,當慈悲庇世,澤流世人,而她這便算是見死不救了,今后又有何顏面自稱神族呢?
“你醒了?”
正憂思痛疚間,只聽崖口驟然傳來一語如鐘洪鳴飄入,徹徹撼醒了瀾笑的幽謐心谷。
瀾笑仰頭盯著眼前青衣玉冠的凡人男子,目瞪如鈴,形同癡傻。而宋珩卻澹然如斯,面上并無絲毫訝異之色,只是靜靜地望著呆愣如雕的瀾笑,明睿的星目里盛起兩盞欣愉。
可那條小紅魚,卻驟然在他面前聲嘶如妖邪:
“啊——!”
……
——
宋珩花費了好大的氣力,才讓瀾笑相信他不會將她的事說出去。
是有多大呢?直待他辯到唇燥舌干、晝退昏漲、遙遙天海一線擦出第一縷月色的時候,瀾笑方才止住了哭,半疑半信地點了點頭。
玉魄飛霜,灑下一捧捧涼柔如紗的銀色杳霧,平地織起九尺薄綃,攏做一帳纏綿的廂簾,攏掩起沙石岸邊那一對圈膝并坐的仙人之璧。
夜下的瓊華大澤玉景猶盛,霜波卷華,飛滔蒙銀,邈瀚無極的海面一減白日燥燠,黛藍綢一般緩緩漾蕩開熒花粼漪,晃出三千星象,萬古禪清之狀,竟絲毫不輸頭頂?shù)木畔鲢y漢。
“聽阿姐說,海父與我母親的初次相見,便是在這樣一個月色里。”
宋珩偏過頭,看著身邊之人為月銀髹做瓊脂的麗容,一剎失了神。
瀾笑抱著自己的赤尾,尾尖閑閑地拍掃著細軟的白沙。她眼中明光澄定,一簇月華噗通濺落其中,便愈加顯得清瑩秀澈,不點煙塵。
“阿姐說,那一夜也是這樣好的月色,我海父夜里無眠,閑閑浮水而出之時,恰恰窺至海面之上,我那正躡云望月的母河白裾飛蕩的明艷豐儀,至此成就了一雙好姻緣,后來便有了阿姐和我。”
“瓊宮律則森嚴,海父是嚴令我族之人不得與人族有任何牽絆的,故而今日之事,我還要懇求你一次,切莫告知任何人。”
瀾笑轉過頭來,憂色難掩,水彎眉微微蹙起。而正凝視著她的宋珩,業(yè)已飄乎出神久矣,堪堪未從她說起舊事時望月牽笑的妙色中醒轉過來。
“宋公子?”
瀾笑見他不應,不由輕聲喚了一嗓。
“啊,宋某在聽。”
斯人如夢方醒,一時滿臉窘色。
“還請姑娘放心,姑娘之言,在下定當奉為金科玉律,便是刀橫項上,亦絕不吐露半分。”
唯恐瀾笑猶不傾信,宋珩翩翩站起身來,合拳躬腰,深揖一回,肅容鄭重模樣被瀾笑看在眼里,總算打消了她心中最后一絲戒備。
瀾笑歪著頭,笑意盈盈地望著眼前的凡人男子:
“海父說,雖說我們鮫人一族是遠古神祇,而自古以來旦若為神為仙者,便要匡扶天道、渡人救世,故而我們鮫人也肩任庇佑你們人族之責。可你們人族素是心性詭譎、惡性奸詐,我族雖為神族,到底也該劃清三界,避爾自居。”
“可眼下我望著你卻覺得,海父的話、大抵是錯了。”
“我想,你或許不是壞人。”
面前逼來明光一道,柔柔撫開布衣書生糜涸許久的心田,宋珩抑不住再度長施一禮:
“圣子曰:君子以誠待人。宋某立誓,如有負信,愿受海傾天譴之罰。”
“你這小書生,真真有趣的緊。”
看著眼前之人一副老儒拘態(tài)模樣,瀾笑清泠泠地笑出了聲來。
“好了,總歸你是救了我的,我們鮫人向來桃來李答、重義重情,我定然是要報答你的。”
“你且在這等一等,我去去就來。”
話音堪落,未待宋珩出言相攔,眼前佳人驟然一擺赤色鱗尾,麗麗然地傾身投入了叢叢銀漣清波之中,只聽“噗通”一聲,一朵水花迅迅綻過,輒消湮不見了。
不肖半盞茶的時候,又見一朵水花自鋪銀的水面之下扶搖而出。瀾笑探身出水,腰尾半沒于粼波之中,信一揚腕,把手中一株紅光瑩潤的草植之物丟給了宋珩。
青衣書生甫一看清那掌中物什,當即瞪愕結舌。
“再見了,小書生。”
未及他應,眼前之人已騰身離去了。宋珩這才如夢方醒一般惶惶地抬起頭。而任他如何找尋,眸光所及的四下不過是溟茫無極的瀲銀滄海,哪里還有那人瑰麗形容?
宋珩放目遠瞭,只見天邊云海相接之際,隱隱泛起了一道朱光流熠的赤虹。
——
三日后,直至把兩疊厚厚的銀票握在手中之時,宋珩猶然感覺如入夢一般。
那一日,瓊華大澤之畔,他把卷誦讀之際,卻恰巧窺到一條女兒身形的鮫人首度魚躍出海,他一度疑自己是為烈日晃花了雙眼,探身去看,卻不小心失了足,跌身入海。
彼時,他自己的性命倒是無礙,可那鮫人卻因施訣為他筑起水壁,以致術法大折,暈厥溺水。
而他,他不過是拾手把她撿了一撿,她卻籌贈了他一株價值千金的紅珊瑚。
這一日辰時,綿巒疊嶂的青翠山群尚未捧出一團赤色,魚肚白的天光堪堪翻越山之神女柔緩的腰線之時,宋珩便已懷揣一只布包,匆忙上路。晨露生涼,蘋風銜霧,青色緞面的翹頭履緩緩躡過曲折蜿蜒的山路,梧枝綠的襟袍蕩在足側,吻醒了青石板路下叢生的苔絨。宋珩翻過了三重山,越過了四灣水,才堪堪自半山腰的小路上,窺到了裹于第一縷熹微中的臨鎮(zhèn)。
宋珩走下山來,進入了始才垂垂轉醒的小鎮(zhèn),左右盼顧了一回,卻似無人后,才鉆入了鎮(zhèn)上那唯一一家典當鋪。
店門才開了半盞茶的功夫,便拜入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典當鋪的老板拎著副細狹的鷹眼悠悠一瞥,卻未將眼前的書生放在眼里。
宋珩一襲青衣長身玉立,衣袍雖是緞面,然無需細瞧,便可看出那舊痕已生的衣間紋理早已呈朽敗之勢,雖漿洗的倒還干凈平整,可因穿磨了許久,洗擰了無數(shù)次,料子削薄了不少,本色已褪去了許,隱隱泛出歲月研碾出的花白。單看這書生,倒是俊逸無雙,氣宇奪人,端是一派玉質風流模樣,可,大抵也不過是一個屢考不中的窮酸小子罷了。
“當什么?被褥還是茶碗?”
于是那老板幾乎是頭也未抬,只蔑然地拋出一問。
宋珩囁嚅了幾回,躊躇半晌也未敢言聲。典當鋪的老板以為他是還端著迂腐騰騰的儒生架子,想起了什么“貧賤不能移”的圣人詩句來,于是“哼”了一聲,一時也懶得理睬了。
可哪知,下一刻,宋珩卻自懷中摸出一個粗布包袱,緩緩打開。
一道明麗如霞的綺光,霎時破入眼簾……
宋珩只知紅珊瑚珍奇,卻也不知竟珍奇到了如廝地步。
兩大疊厚厚的銀票據(jù)子,足以夠他吃用三兩年不完。眼下,憑借手中這些白花花的票據(jù),他不啻可以建莊開園,還可以買上幾百畝良田,再雇上一些個佃頭把式,兀自辟谷自居,做個地主員外。過往那無數(shù)個守燈苦讀的冷夜,仿若一霎時便如經(jīng)年縹緲的云煙一般,風一吹就散了。
什么“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往昔十余年來,他恪瀝心血,日夜不輟,一筆錦繡文章早已琢煉的飛花射玉、納璣藏珠,可這世道又那里是給本分人茍活的呢?去年科舉時,他第五次整拾起陋簡的行囊,牽乘一葉孤舟,遠涉過群山重水,一入京城貢院。整三夜的筆底煙花,寢食皆已顧不得了,他本以自己此番定是要高中了,哪知最后榜上登第的,竟是那吳員外的公子?
那吳少公子,自幼便是訪胭弄粉、尋花問柳之徒,又那里寫得出什么好文章呢?不過是全仗著自己父親的財力,一路層層打點,才捐了頂七品烏紗來戴,搖身一振綠袍,竟越到他頭上去了。
可是他父母早亡,自幼根孤,衣麻餐素,從沒有一個員外郎的老爹為他開疆鋪路。就連身上這唯一一袍青緞,也是為人謄抄蘭典才換來的。一恍然滄桑世變,世道衰微,踽踽獨行,他竟已在紅塵里苦忍了整二十年的苦樂辛酸。
可,那個人身魚尾的小丫頭,不過是一度鉆身入水,頃刻就讓他寒谷回春了。
宋珩愣愣地看著手中那一疊亂如雪片的票據(jù),懵惑間腳步有如鬼使一般拐了個風,便又往瓊華海的方向去了。
伍
卻說自那一日相別之后,瀾笑亦是再也無法忘懷那個一袍青衣的人族男子。
嬌俏爛漫的人魚女兒托著粉嫩的香雪兩腮趴在一塊海底深處的巨石之上,閑閑甩著一尾流霓,透過重重疊疊光影紛呈的水簾,呆呆地看著那一簇簇斜斜探照入水的人間日華。
攢金濺彩的光影墜落在她赭紅色的瞳底,在兩池切切的遐思中,輝織出一個風姿俊逸的人影。那人青衣加身,英容朗面,風流出塵。澹靜倜儻模樣,似納皓月以入懷,邀清風以盈袖,無雙豐逸,無邊落拓,渾如謫仙降世一般。
她竟不知這人間竟有生的這般芝蘭玉樹的好郎君,瓊宮之中亦有雄鮫無數(shù),劍眉星目者有之、落拓不羈者有之、法術潑天者亦然有之,竟無一人可與他相較。
最要緊的,是他真真守定了那千金一諾。到底是她相中的流光公子,她的握瑾懷瑜。那一日回歸海底之后,她堪才后知后覺,開始后怕了起來。聽聞凡人素是嗜財好奢,甚至愿為斗金賠上性命。而她以千金難得的紅珊瑚相贈,難免不會惹人心瀾疊起。她本以宋珩怕是要攜帶一干瓦合之卒,一路揮刀揚戟,翻潮弄海,因而日夜憂惴不已,險些要跪于海父身前泫然認罪了。可這幾日來,瓊華大澤猶然是風澄波定,潮清浪晏,萬里煙波紆靜浩渺,并無絲毫外族攻侵模樣。彼時,她才知自己是沒有看錯人的。
瓊宮素來寂寞,兆載永劫,加之心有所念,日子便愈加乏淡冗長了起來。瀾笑望著眼前的水光青漣,一時間眼底恍惚凝出一剪玉質出塵的青影,正端端得秀頎立于眼前。
朱唇邊不自覺便攢起了一疊淡如裊煙的笑意來,她撫著玉腕間那殘留的一刃淺棕色傷痕,當即橫下了一顆玲瓏心,心說無論如何,她定然要再去見他一見。
于是那一尾赤鱗再度大動術法,捏決隱去綺麗身形,又揚腕施去幾招定身法,攝住了看顧她的一干魚蝦走卒,虹尾一擺,便又往海上去了。
水簾重開,騰身出海,迎接她的是人間的青翠山色,和十里艷桃咄咄而開。
大抵是情腸牽系,破水而出的瀾笑甫一睜眼,便撞入了一場淋淋漓漓的長深纏骨的思念。
宋珩也是遽然一愣,他不過是一時的恍神失步,腿風折拐,信由柔軟心腔蔓生而出的那一段援召的紅絲線來把他牽引。他是為魚尾人身的妙齡神女信手奪控了魂識的凡夫俗子,是經(jīng)綸滿腹卻初涉情淵恨海的肉體凡胎,是欲再度窺一眼那指捻珊瑚為朱、明麗嬌俏之人的人間尋香流浪客。
可是他不知瀾笑竟也心中惦念著他,故而本以是無功而返的一次訪旅,卻劃定成了心意相通的無約之遇。她守駐一方青天碧海,而他步丈一灘沙汀白渚,天地間遙遙一望,便勝過了千年萬年。
望著那雙柔波款瀲的邃眼,瀾笑陡然間明了,緣何五百余年前,只是飛霜月下一次偶然的顧盼,便教海父與母河結定了一場跨渡族群的癡戀。
環(huán)山屏圍的是十里艷桃,心中亦有一場嬋嫣芳菲,爛爛而開。
——
一朝遙遙相對,便錯纏了一圈糾葛盤疊的命輪。
騰身出海之際,卻見那所思所念之人亦在白沙汀瀅之處泯笑望著自己,瀾笑幾乎時一霎時便感知到了心腔底那分情愛的脈動。她性如璞玉,不染寸瑕,在兩兩相望的剎那,宋珩那雙明潤柔和的水華便在她的澄闊心海上綻出一簇明麗的煙火,亦如他第一次看到的她一般。
宋珩也是愕然了許久,心弦漏撥了一闕,可在看到那雙赭紅色妙目袒泄出的欣喜時,便再度盈盈然潤響。
于是,他緩緩向懸身于清波之上的她伸出了雙臂。
靈水崇阿若屏開,飛花齊睞,倚天照海。
瀾笑麗麗然地笑開來,任由自己的一尾赤鱗,直直往那懷抱中墜了去。
……
直至與宋珩情定之后,瀾笑始才堪知,原來這世間竟有這般多逸趣橫生的妙事。
他會在桃李唱春的季月,徒步蹬上峻峭如削的重山,一路擷下繁多葩攢錦簇的各色嬌花,編做一只斑斕精巧的冠環(huán)來,嵌綴在她瀑泄如云的發(fā)頂。
只為她那一句:“除卻恒常衣做綠灰的各色草藻,這世上的一應姝紅萬艷,我卻從不曾得見。”
他亦會在柳絮瘋飛如雪的晚春與孟夏之際,牽起一角雅青如翠的袍襟,吃力攀上虬枝,摘下一葉薄綠的柳刀,在她懵惑的凝盯下,促狹一笑,泯葉于唇間,清泠泠地吹響一曲蒹葭。
只為她那一句:“數(shù)十年前,我亦曾私自踅摸出水,在一夜燈火斑斕中偷聽得三兩聲人間音律。可后來海父發(fā)覺,困我如水囚禁障之中,此后,便再沒聽過那樣好的聲音了。”
他亦會在街市游蕩徊走,甚至迢迢涉水四灣去往臨鎮(zhèn),只為采買各類琳瑯別致軟糯香甜的糕點,一張油紙裹帶而回,款慰她那張櫻果一般粉嫩的小饞嘴。
在瀾笑眼中,宋珩的衣袍像是東來佛祖的乾坤袋,奇珍紛繁,羅納萬物。而宋珩本人亦像謫隱渡世的天神一般,可把浮世百繪盡數(shù)呈展在她面前。從前她只有瓊宮里曠久無期的寥落歲月,漫目可至的盛景,徒不過萬年不變的大澤之水。而今她有了他,便如擁有了三千世界,亦如指尖綻出須彌芥子,六界清平,悉在眼前。
可,到底還是不得時刻廝守的。宋珩雖水性極佳,但始終不是大澤之母孕出的兒女,難以長久待在海底。而瀾笑身為鮫人,也難以隨他閑步于平陸之上,白日里兩人只得于沙渚相會,待月滿大澤時便要各自離去了。
于是,為了填去這一樁橫亙于兩情之間的一淵憾事,瀾笑一洗素來玩時貪日的脾性,開始苦心潛修、夙夜匪懈。海父看了,長久肅穆冷峻的臉上也浮出了幾分笑意來,他只當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總算是脫去玩心、性歸道元了,于是也默默然地卸下了幾分對她的苛顧。
幾乎可稱得上是宵衣旰食、焚膏繼晷。數(shù)月之后,瀾笑的功法總算大有了進益。
于是在相識了整一年之后,瀾笑第一次在宋珩的面前幻出了人形。
瀚海清闊,昊天如洗。瓊華澤畔潮涌汐蕩,白花碎打,泛吟出一闕闕私語纏綿的脈脈情律。周遭是山屏環(huán)翠,芳春十里,而曼立眼前的,是一個凡人碧玉之齡的嬌俏女兒。
瀾笑身裹一襲珊瑚紅穿花織錦曳地長裾,嬌容麗稚,香唇紅膩,一綢藻云猶然不點寸飾,罷卻了華翠釵環(huán),只隨意散在身后,如此便足以美煞三界。
她盈盈地笑望著宋珩,一雙桃花眸靈純清冽,彎如新月。她身骨錦小,卻難掩妙姿矜曼,嬌俏婉媚模樣,真如凡人金屋貴養(yǎng)出的一朵瓊枝玉葉。如今她已褪去了赤色魚尾,一雙玲瓏蓮足掩在長裾之下,隱隱綣彎了一疊裙浪。
“宋郎。”她輕聲喚他。
而他,卻早已醉癡在了她眸底那派爛漫的春光里。
大抵是初化人形尚不熟稔,瀾笑走起路來,猶然僵澀如嬰兒學步一般,不過是堪堪走了一個時辰,便連聲吵嚷著累煞人,于是就海濱尋了塊崖石,強行拉著宋珩坐下了。
“幼時我便曾聽聞,大抵人與神最大的相同,只在情字一筆上的留痕,無論是凡胎肉體還是生來仙根,旦入情牢,都是要一般無二的受盡磨折方可超脫的,一折業(yè)緣簿子,是姻、是孽,皆須絲絲縷縷的心血鐫寫而成。”
長空浩蕩,云煙杳茫,釉藍色的海水閑閑翻卷著,在白渚沙汀上濡出綿長的一線晶碎。臨岸一匕巍聳如刀的石崖上,嬌姿婉媚的紅珊瑚女兒依依倚在青衣儒生的懷中,眼中是璨璨不可逼視的澄粹。
“我還聽海父講過,便是九重天上的大羅金仙,若要飛升神位,都要歷經(jīng)“情劫”一關,想來,這情愛一說,竟是要比天雷地火還要可怖許多。”
似是想到了什么要緊事,她突然直起身子來,雙臂支地,全然不顧凡人所謂的倫常禮法,只蠻狠地一傾身,把一把香軟的細腰壓入了宋珩懷里。一并逼入宋珩雙眼的,還有她那兩潭真切又赤忱的情愫。
“我阿姐離世前也曾對我說過,情愛一事,從來無任何進益一說,也無所謂尺短寸長、略遜一籌。即是把全部身家性命都合盤下注,賭的卻是相戀之人褪卻所有風光矯飾后的脾性本色。”
“可我海父又說,你們人,是世間最心腸詭變惟危難測之類。”
她定定地凝著她,水眸極亮,恍把朵朵瓊宮之華盡數(shù)掬萃又綴綻其中。
“宋郎,庶幾于你們人來說,我是一無所有的,連這幅身子都是不完整的。可我生為神族,不肖放鶴山島、求仙問道,便可身享千年壽歲。但我情愿棄了這漫長寥落的長生,只求與你同享百歲歡愉,看遍人世煙火,今日合巹,來日連冢。你、可萬不能負了我。”
宋珩怔怔地望著那兩池情真如火,僵滯了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
我是萬萬不愿相負的。
可瀾兒,你又怎會知曉你從來不是一無所有?
陸
月余后。
晦暝如漆的瓊華海底,徒有一座瓊宮恒常崇光明盛,直把瓊華海映出了幾分九華玉宮之象,那便是海底所有鮫人棲身的穴宇。
海面之上正適冰月飛霜,銀輝如雪,零零灑落。而海底瓊宮一隅,一個人身赤尾的嬌俏女兒正兀兀躲在一處靜謐角落,施訣辟出一方隱匿,又掐指,匯集一灣流水回漩在掌。
瀾笑微闔雙眸,凝神定志,貝齒間徐徐推磨出一句奧澀的咒決,音落的剎那,眼前登時有白光橫曝,映亮一張瑰麗容顏。須臾過后,只見掌心的一捧軟水,已為她煉凝為刃,雪芒寒利。
瀾笑執(zhí)過那匕水刃,橫于腕上關脈處,暗暗一嚙銀牙,狠心按了下去——
血珠飛濺。
淋淋漓漓的新血流落在面前一株珊瑚之上,原本是一支無奇的水下草植,得承真靈之息,乍然煥出赤色霞光,光影黯落后,便通體變做了赤紅。
瀾笑翼翼輕輕地捧起那只紅珊瑚,眸中喜色難掩,可雪容卻愈發(fā)慘淡如霜,她呼吸凌亂,猶然大起大伏的內息直摧得她眼前暈花不止,幾次險些厥了過去。
瀾笑的血可育出紅珊瑚,但也不是隨便一滴血就能成就奇珍的,非要經(jīng)脈之血方可。也怪她,到底還是凡人破瓜女兒的歲齡,修為實在是淺,每一次取血煉就,都俾得她疲累難捱,身骨糜軟,如被抽干了通身精氣一般。
可、眼下卻是顧不得什么了,女兒家心有七竅,旦若情思有系,便是刀山血海也不怕,何況是幾口精純的內息?是故瀾笑并未容自己緩上一緩,直待懷中紅珊瑚光定的剎那,便亟亟地挾上它,力擺尾鰭,直往海面上浮去了。
環(huán)澤鋪開的白沙汀畔,一位青衣玉冠的男子正負手而立,已等候了良久。
水月?lián)]霜,漩落下一捧又一捧滟光溶溶的銀霧,濛濛地斟滿了十方大澤之水。此紅塵間銀晶匯海,俾得頂上三千碎星也不甘雌伏,于是也如飛珠濺玉一般,爭搶著墜了下來。
宋珩踮足看著疊瀾瀲光的瓊華澤,眉宇間隱隱浮起一絲焦炙。頭頂上的那只翠玉鑄就的蓮苞冠穩(wěn)壓三千墨發(fā),在水月珀照的夜里,便愈發(fā)華光燁燁了起來。
陡然地、澄平如鏡的海面上乍綻出一簇水花,宋珩長吁了一口氣,旋即泯出了笑意。
著珊瑚紅合歡襟的女兒甩動著修長的赤尾,遠遠地游了過來,把一株堪堪得來的紅珊瑚交給了宋珩。
“喏,給你。這一次,可切莫再拿去救人了。”
瀾笑盈盈地望著心上之人,月色凄迷之下,她的雪容白的近乎透明,可一雙赭紅色的瞳中盛出的兩朵喜色卻是更加皎麗。
宋珩喏喏地接過,掌中草植鮮紅油潤、枝蔓抻立——又是一株價值連城的紅珊瑚,她終究還是信了他的。
“瀾兒,我定然是不會負你的。”宋珩凝視著眼前雪容妍麗的佳人,眉宇淺擰,鄭重說道。
“嗯,我信你。”瀾笑綻出一抹明媚的笑意來,春波款睞間竟是不摻絲毫疑忌之色。
女兒家芳心纏綿,很有再依依溫存一時半會兒的遐思,然而怎奈此番實在釋血過多,一陣一陣的眩暈感像是一張自頭頂鋪張開來的巨網(wǎng),裹扯著她,直狠命地把她往水里拽。
唯恐他看出什么端倪來,怕是要憂心自己的安危,于是瀾笑便推說海父今日在宮,不好久離,這就要回去了。
宋珩應了應,也未曾開口織出幾句流水桃花的綿辭來。這倒是敲中了他的心思,這一夜瑣事尚多,他也是不愿意留久的。
軟語一番后,兩雁便各自紛飛了。眼前一簇水花瞬過,一尾赤鱗如霓轉眼便消湮在銀髹的清波之下,宋珩把紅珊瑚納入闊袖中,抬步往回走。
墨竹亭亭,晚風扶冠,青緞履一路緩緩躡過泓洄合流于地的月華,遺下一剪俊姿瀟逸的青影。待走至城外那片野竹林時,宋珩驟然聽到前方似有人在喚他:
“宋公子。”
心中沉沉一墜,宋珩惶惶地抬起頭。
卻見到前方幾步、竹影晃掩之處,正立著一個著秋青色云錦章袍的人影。
那人泯著一絲笑意、拎著一雙細狹的鷹眼望著宋珩,仿佛已然恭候了良久。
柒
玉漏聲聲刻,銀壺切切催,一恍然星霜歲變,不覺間,瀾笑業(yè)已與她的翩翩青衣公子一同看過了整一輪春秋迭替。
牡丹唱菊、桂香葬荷、雪潤梅枝。玉宮星官恪盡職守,日月交傳,晨昏推衍,時令迭替有律。可、滴滴點點融沒于這一灣優(yōu)柔年光中的,不啻是有一尾赤尾鮫人女兒赤忱熱烈的情意與甄數(shù)不清的幾輪星象,亦有由她自己親手橫刃釋出的、垂垂那川涌為淵的腥紅脈血。
時日久了,瀾笑總算開始懵惑了起來,她實在不明白,緣何她的宋郎要向她討要那么多株紅珊瑚?
人間不是素來視這紅珊瑚為千金至寶嗎?不是一株便可籌換得三兩年衣食無憂的闊碩生活嗎?
霜刃流光,森森雪芒冷輝熠熠,橫在少女疤痕叢布的腕間,猶然不減半分鋒寒。
這已是這個月的第五株。
每一次揮刃釋血,都要涸出她半腔真粹的內息來。在這情腸牽系的數(shù)月里,她已然向那位青衣玉公子相贈了近十株紅珊瑚,每一株都瑞光橫生、勁枝如虬,其浩態(tài)狂麗之勢,真如爍爍紅燈一般。
莫說是寥解困頓,那貴重之值,已足以夠他買下大瀚國的半壁江山。
可,他卻還在一味向她討求。
心中亂起了一疊刀戟,遷就與推避各擎起戰(zhàn)旌一面,在瀾笑醇血貧乏的心腔底絞殺了起來。
她不是沒想過要決然地拒了他去,縱便他再舌燦千翻軟語,從此半株也不予了。可是,每每當她望入他那雙清波明潤的雙眼,她卻又立時的敗下陣來。
她實是不愿多看一眼他因失望而垮敗的眉眼,他是她的千般好、她的萬古春,他是那袖納三千浮華又一應呈于她面前的人,是那于斷崖之上痛下毒誓、稱此生絕不負她之人。
這樣一個人,又叫她如何忍心看他的眉峰掠過半分頹喪亦或是消沉?
她是紅珊瑚的化身,是這世上唯一可血育珊瑚之人。她的人與她的情,皆如那遍尋海底也難得見的瑞寶一般,熾烈瑩潤、寸瑕不染、枝蔓窈矯。她是得了慈悲我佛點化的一株奇珍,又如何納容得下半分不真與不純?且,她生來便是要帶給天下世人以永恒的幸福的,何況是她深愛之人?
可此番,她卻是真真無法迫求自己了。
經(jīng)脈之血險險便要流干淌干,當瀾笑只覺她通身仙骨已如絕離了水澤的枯枝敗葉一般、芳息幾喘也提不出一口精粹的氣息時,她總算決定拒了宋珩這一番的討要。
他一定會理解的吧?
嗯,一定會的。
赭紅色的美目明光咄咄,瀾笑堅信,在宋珩的眼里,這草植與她的性命相較,還是她的分量要重一些。畢竟,當他望向她時那兩瞳如瓊華大澤一般的萬丈情深是明晃晃的,是分毫不加斂飾的。
她想,他待她,大抵就如她一般。而今如若換做是他的性命危若朝露,那她是什么都肯舍得去的。
于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瀾笑收了橫于腕上的利刃,于一方蒼石后幻出了人形,便去找她心上之人去了。
……
然,瀾笑未曾想到,比起紅珊瑚來,宋珩竟真真不把她放在眼里。
起初是一抹由失落揉捻成的憤色碾過兩叢英朗的眉宇。旋即,那兩眼望向瀾笑時恒常如春水開化般柔軟的目光也硬了起來,像是臘月隆冬里凜凜凝就的冰河一般,直把瀾笑的心望的如冰封雪砌,一片一片透骨之寒。
“你切莫生氣,眼下我身子實在有些不濟,且待我緩上一些時日,再去尋一株給你便是了。”
瀾笑強扯著嘴角,瞳底雖是悲戚遍刻、瘡痕淋漓,可卻猶然在努力奉出盈盈的笑意。
宋珩卻不領她這份情,也不去問詢她的臉為何白的如此驚人。他只是凜著一雙酷厲的眉眼,連聲抱怨道:
“你果真還是精怪化身的,到底不懂人情世故。眼下科考將近,正是急用金銀上下打點之時。況且我早已有所應承,要為那干寒門出身的同窗學伴們出進京的費項的,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這時拒了我,又叫我如何做人呢?”
宋珩似是絲毫未曾察覺自己言語有何不妥之處,而那“精怪”兩字,到底還如釘錐一般利利地扎入了瀾笑的心里。
“……這一年多來,我為你尋得的紅珊瑚已然不少,瓊華海本身也沒孕出那么多的,如今是越來越難找了。數(shù)月來游海問川,我已耗費了過多的仙力,實在、實在……”
許是體力太弱,連笑也泯的勉強了起來。瀾笑柔著聲,眼巴巴地仰起頭,袒出兩池嬌媚可憐。同時伸出手,牽上了眼前之人的衣袖。以往只若她這般撒起嬌來,宋珩從來都是依順她的。
可今日,卻不知哪里錯了。
她萬萬未曾料到,宋珩竟然一袖拂開了她,且用力甚大,幾乎拂得她踉蹌骨跌。本就身子孱弱,再加之這一記大力的甩掙,她險險就要倒下了。
腳步顛躓凌亂,而眼前之人,竟都不曾伸出手把她扶上一扶。
究竟是哪里錯了呢?
她依然是瀾笑,眼前之人依然是那在斷崖上對她許下誓言之人,身上的這件珊瑚紅穿花織錦曳地長裾依然明麗不減,可究極是什么在不知不覺中變了?
瀾笑咬著唇,直至此刻,她猶然緊緊卷攥著闊袖,不愿眼前之人看到她的左腕上那累累斑駁的傷痕。
“如若沒有紅珊瑚,你便無需再來見我了。”
宋珩冷冷地哼了一哼,旋即兀自坐了下來,似乎連看她一眼都不愿。
“沒有紅珊瑚,你便不要見我了嗎?宋郎,與你結定情緣的是我瀾笑,又不是那樹杈子。”
“是你早先便答允過我的,如何又來賴我?數(shù)度百般推脫,害得我被同窗恥笑,我宋珩何辜?”
一襲青衣的翩翩公子似乎是真真動了氣,一時間竟連臉色也鐵青了起來。
“可、可……紅珊瑚再好,到底也還是死物罷了。緣何宋郎竟惜珍一死物更甚于我這活生生之人?”她娥翠緊擰,滿臉不解,聲聲逼問。
“死物能換衣穿、能換食吃,你又能用來作甚?”
“可你從前說鐘情我時,并不是這樣……”
“我宋氏家門是輕易就能進得的嗎?況乎人妖殊途,你我豈能同日而語?憑你這幅妖異怪誕模樣,如若沒有紅珊瑚做嫁禮,娶你為妻,不過是平白遭人恥笑罷了。”
一霎戄然。
幾語飛霜斷玉,俾得瀾笑霎時如墮冰窟一般,冷意自腔中那顆玲瓏妙心漫至全身,一直凍至指尖。每一滴火熱涌動的血淚與每一分純誠熾烈的情意皆被無情封凍、埋葬。
望著他的青玉額面,她總算明了究極是哪里不對了。
不對的不是她、而是他這一袍簇新的新緞、是他身后這碧瓦朱甍的宅院、是他頂上那只翠玉鑄就的蓮苞冠、還有他身上那股子早已散若煙塵的玉質翩翩。
明慧如瀾笑,幾乎是剎那之間便把徹徹悟得了一切,她倏然間笑開來,笑的好似瓊華澤畔那一座座終年開不敗的桃花山。
“一百多年前,我母河以性命以血養(yǎng)塑就我珊瑚之身,可不是要我用來消磨喂養(yǎng)你這見利忘義之人的。”
“如此,這須臾一年多的情愛,只當是上天對我自輕自賤的罰處。從今往后,你我也不必再見了。”
斯人幾乎是未曾留戀半分,便牽下一朵胭云遠飛不見了。徒留一袍青緞華織的剪影,望著佳人離去的地方,半晌也回不過神來。
尾聲
直至親手在孕沛了百萬大川的瓊華大澤上掀起了千百年來最為慘烈的一場海難時,瀾笑才開始明了,緣何創(chuàng)世之初天地未分,而父神卻定要手持開天之斧,俾得手中巨刃颯沓飛濺出萬里銀花,劈開混沌天地,招起雷電交光、轟霆萬鈞。
自古陽清為天,陰濁為地。
果然,這人世間爛爛十丈紅塵,竟是九重六界中最為納垢藏污、膩惡狼藉的地方。或許、所有的爛漫懷真,都注定要在一場血色飛灑中才得徹徹了然開悟。
瀾笑至死都不曾想到,她這一生唯一癡心愛過的人不啻是圖惦她的珊瑚之身、甚至、為了永生享霸這絕世奇珍,他竟然還煞費苦心、排布出了一場拋磚引玉的棋局。
一朝冷語如刃,斬斷一場情思牽錯的孽緣。而就在她捧著一顆血痕斑駁的心躡下云頭,化出赤尾真身,欲掐決入海之時,周遭的桃花山卻猛然壓滿了惡欲昭彰的人群。
瓊華大澤普產(chǎn)紅珊瑚之說,總算藉由宋珩之口,風傳天下。而瓊宮鮫人一族,亦從此再不得享辟谷自居的安寧。
眼前是滅絕人寰的慘象。
亦如她初見他的那一日、在崖穴中做過的那場熬不散的腥黏夢魘一般無二。
頂上是鉛云蔽日,雨晦風瀟。而面前是赤浪滔天,紅潮狂卷。
大抵是久做了籌謀,人族破海只在一霎時。戰(zhàn)船、火炮、刀劍、鴆毒,紛繁蕪雜不可枚舉的陰毒手段像是無數(shù)頭吐卷著刺信的兇獸,以摧枯拉朽之疾,爭搶蠶食,在瓊華大澤的玉凈海面上,舔舐出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傷痕。
在輪番的迫虐殘害下,瀾笑定定地看到,自至親的族人們腔中噴薄出的大片血花,落成了一場遮天蔽日的血雨,颯颯飄注,絳黯了曾經(jīng)碧波清冽的瓊華海。滾雷酣霹,地裂天黯,自幽冥之境襲涌而上的一川血洪,浮飄起無數(shù)具死不瞑目的魚尾人身的骸骨,成群的墨羽老鴰自海面低飛而過,鳴起聲聲戚切的哀歌,萬古凄荒模樣,再不似她記憶中的瓊華大澤。
宋珩亦是不知今夕何夕一般,他眼睜睜地看著屬于她的家園為戕為害,星目圓睜,仿若并不是那其罪當誅的始作俑者。
他怎會忘記?數(shù)月之前,便是他將鮫人之女相贈絕世紅珊瑚的故事告知了典當鋪的老板,如此,方才引得歹人賊心忐起。只若人口不封,人心不滅,這世間便從來沒有什么秘密與私藏。他是知道瀾笑許是會為擒為擄,瓊華大澤之底的紅珊瑚大抵是會為遍摘而盡,他猶疑過,亦暗暗勒想過這場撼天動地的慘象,可他最終卻還是和盤托出。
財富、功名、權勢、甚至是爵位,懸梁錐鼓、懸螢映雪,在過往苦寒交迫、潛心讀書的十六載歲月里,這一條位極人臣的明途卻從未如遇到瀾笑之后這般清朗順遂過。
“小妹,你可知你出生便是這天地間的一場神通?”
絕望如死之時,瀾笑的耳邊驟然響起了阿姐昭璃輕杳如霧的嗓音,魂識中,也漸漸捧幻出那張琉光瑩潤的臉。
……
“我們鮫人,不比九重天上的仙官一般,坐享喬松之壽、餐風飲露、居云宮玉樓,得與山河同在、與日月同德。”
“人人都說仙家至幸。可誰人又知,這般茫茫無絕萬古空濛的一條命,究極有多苦。”
“神,生來便肩有佑庇蒼生之責,故而父神身殞歸元之際曾頒下諭旨:神的神通只得向施精怪鬼魅,斷不可向施六界里唯一不通術法的凡人。而我們鮫人,雖說也是一支靈族,但命極也不過千年已矣,不得步登九重、亦不得白日飛升,但、頂上卻同樣橫了這一責,千鈞重負,何嘗不是萬斤枷鎖?”
“小瀾,百年之后,鮫人族,必滅。”
……
神通、諭旨、枷責。
瀾笑倏然便笑開來,笑得聲如妖邪,血淚橫飛,只因這一場錯旨,鮫人之族便是橫遭滅族之禍,亦不得自保嗎?
左右驟有凡人三兩步上前來,向她拋出鐵鑄套鎖。圈環(huán)勒頸,兩臂為捆為擒,她箕跪在地,一時只覺荒謬,這些凡人,竟以為這樣的把戲,便能囚困住一支神族嗎?
形同瘋癲之際,一綹余光卻陡然瞥到,自人群之中驀地激射出一支白翎巨箭,裹挾厲風萬丈長鳴而去,以穿星破甲之利,鏗然射向了定于海中央的那尾蒼顏如松的青鱗。
正耽于庇護族人、歲已至衰年的扶蒼終于無心抵擋,松身為破,胸腹間遽然地袒出了一枚碩大的血瘡。
眼底那抹神影轟然而倒,像是一座鏗鏘崩裂成萬千晶屑的崇峻青山,直至最后一刻,海父望向她的眼依然如斯慈愛。
堤潰、不過只在一霎時。
“啊——————!”
到底還是神族的女兒,是慈悲我佛在天地間種下的一場神跡,區(qū)區(qū)不過一抬手,便是一場滔天的海難。
“你想要紅珊瑚,是不是?”
輕易便掙脫了囹圄,紅珊瑚化身的女兒乘云而起。她身懸半空,藻發(fā)狂散,周身淋漓著族人的鮮血,直把那條赤紅色的魚尾絳的愈發(fā)妖紅冶魅。
“是不是啊?宋郎。”
她癡癡地笑著,瞳神渙散,亦癲亦狂,眼底猶然是初遇他時那般澄明勝雪,可噙了笑意的眼角卻瀝瀝地瀑泄下一汪又一汪的恨淚,此后任憑是輪回宿業(yè),亦或是魂消魄滅,她的眼底都再也點不起半分真粹的笑意來。
“好,你想要,我就都給你!”
眼中恨意昭然,躥做焚天業(yè)火,可唇邊卻猶然勾著一彎極淺的笑意。瀾笑抬起手指,捏決幻出一匕霜寒冰刃,負削雪之芒利,凜光珀彩,清影紛華。
她雙手反握刃柄,俾那刀尖對準了自己的胸膛,奮力一刺——
大片大片的經(jīng)脈之血,像是一場落不盡的稠雨,自珊瑚女兒胸口上的血瘡噴濺而出,瀑泄酣灑開來。
哪有什么舉世奇珍紅珊瑚?
她笑得如癲如狂。
那不過是她的血罷了。
是她橫刃腕上泯笑割下的一刀又一刀。
血噴如洪的那一刻,海面上遽然曝出紅光萬丈,佛塑神通傾毀的剎那,血雨滂湃,天傾地搖,萬丈海水擎浩浪而起,倒傾入空,袒出漠漠沙原一般的蕭森海底,亦袒出無數(shù)叢素樸無華的珊瑚。
血花汩汩濺噴之處,所有珊瑚登時齊齊煥出了血色紅潤模樣。
岸上圍侵之人乍見這曠古未有的盛象,立時歡喜如狂,一叢叢眸光因惡念燃點,簇簇晶亮,孽火之種一般,捧燒著海平面上那尾血奔如江的赤鱗。
可下一刻,頭頂?shù)箖A入空的萬丈海水,卻又重新悍拍而下——
情、恨、生、死。
唇角血光橫流,她凄凄然地望著四散奔逃的人群中那抹早已面目呆癡的人影,聲線揚得空靈放浪:
“海父說的沒錯,你們人,確確是世間最心腸詭變惟危難測之類。”
她紅瞳森冷地望著他,索魂厲鬼一般,唇邊一抹笑意泯得蔑意十足:
“如有負信,愿受海傾天譴之罰?”
“那好,成全你。”
眼前乍然逼近明光一道,似飛星如流電,直向胸膛之處切切殺刺而來——
涼意透腔。
身有血瘡,霍然崩開……
云霄界下一場滅世海難,催得血流飄櫓,尸橫遍野,慘烈至極以致悍然驚動了上清九重天。
一方大澤一夜之間化作無垠荒蕭的漠原,瓊華城傾覆,佛塑神通殞世,卻遺落了萬千紅珊瑚蕾種飛散遍植天下。
魂靈飛升之際,瀾笑見到了佛祖,身骨已然不復,而皈依降魔手印間的、徒剩一枝血光瑩潤的紅珊瑚。
昔日塑就她真身的玉面觀音闔目長緘,旋即由悲憫生淚,化作一顆珍珠,滴落蓮臺。
紫氣祥照,瑞靄重開。一條往生之橋清泠泠地自眼前鋪落,延向塵寰。
可那抹紅色魂火,卻絕然暝目,再不愿自九重云頭之上,墮下世來。
白茫茫目漫漫,十方無量天地間,徒剩一聲淺嘆。
自此,人間鮫人族,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