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夜雨寄北》
經(jīng)過初唐的蓄勢,盛唐的暴發(fā),再到中唐的式微之后,隨著社會矛盾的激化,大唐國體似一棵千年的老樹,慢慢枯萎朽爛。在這樣的時代大背景下,社會世情表征之一的文化也由鼎盛輝煌日漸失去了光環(huán),走向沒落。雖然沒有盛唐的氣象,但作為主要的文學書寫,詩歌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加上詩人在關注社會世事的同時,更多把目光投向?qū)ψ晕业挠^照,讓詩歌具有了新的時代特質(zhì)。這樣,晚唐詩歌雖然在整體上依然保持唐代詩歌的特質(zhì),不論從詩歌的風格,還是從作家所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風貌上,更多帶有了特定時代書寫的印痕。
詩歌發(fā)展到唐朝,經(jīng)過前期濃艷的宮體詩的外形雕飾,褪去了魏晉詩風的敦厚。這種香艷的風格慢慢把詩歌的發(fā)展帶入一種看不到方向的末路。靡麗與浮華僅僅是為了滿足少數(shù)人的愉悅需求,很難迸發(fā)出強勁的生命力。在詩歌面臨即將死去的困境中,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似“河東獅吼”,把瀕臨死亡的詩歌重新喚醒,為詩歌重新煥發(fā)生命力注入一股活力;而初唐四杰的接力,多種體裁創(chuàng)作,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也都被納入詩歌表現(xiàn)的范圍。這樣,體裁與題材的雙軌發(fā)展,宕開詩歌創(chuàng)作的界域,為盛唐詩歌的繁盛積蓄了力量;進入盛唐,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空前發(fā)展。這為詩歌達到鼎盛提供了豐富的給養(yǎng)。文化發(fā)展與社會政治是相悖的,但“國家不幸詩家幸”的規(guī)律在盛唐是不適用的。歷數(shù)盛唐詩歌的發(fā)展,以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描述不為過。名家輩出,流派紛呈。李白杜甫中國詩壇的雙子星座是兩座直插云霄的高山,沒有人可以翻越;王孟的田園詩派、高岑的邊塞詩派,不僅關注桑麻、山水風物,也觀照兵戎、蒼生;既有尋常事件的抒寫,也有自我內(nèi)心的宣泄,還有蒼生命運的體恤,更有國運的投注。古體詩、近體詩,五言、七言,律詩、絕句。這種空前繁榮的光芒四射,雖然滋養(yǎng)了中唐的詩歌,但也同時遮蔽了中唐詩歌外溢的光彩。盡管白香山接過詩圣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大旗,創(chuàng)作了許多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詩歌,但在世人的眼中,他仍然無法超越李杜。至于韓柳,他們在詩歌領域也成就斐然,但相對于李杜而言,僅僅是一縷微茫的亮光而已。隨著社會矛盾的加劇,宦官專權、藩鎮(zhèn)割據(jù)使唐朝健碩的軀體慢慢被掏空、被肢解,由此帶來的是生靈涂炭。白骨露於野的殘酷現(xiàn)實,讓特別敏感的詩人備受煎熬。社會秩序的混亂,打亂了他們投身仕途,濟世安民的計劃。理想與現(xiàn)實的嚴重對立所造成的巨大心理落差,只能付諸文字,有的是以文述志,有的是以詩言志、抒情。縱觀晚唐詩人作家群,以“不平則鳴”的方式抒發(fā)情感,并在詩歌畫卷上留下濃墨重彩的有不少,其中李商隱當是佼佼者。
作為皇室同姓,李商隱從骨髓里是多少帶有一點優(yōu)越感。當然,李商隱這種感覺的外鑠,不是盲目的自負,而是以自己的天資聰慧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表現(xiàn)出超凡的才情。雖然他曾經(jīng)多次在詩歌和文章中申明自己的皇族宗室身份,但這種皇室宗親的出身并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實際的利益。盡管有“一門三進士”的佳話,但他始終沒有這種得到皇室的蔭庇。李商隱的啟蒙教育來自他的父親,而對他影響最大的老師則是他的同族叔父。在叔父的影響和教育下,李商隱“能為古文,不喜偶對”。16歲時因?qū)懙膬善獌?yōu)秀文章而受到令狐楚的賞識。在李商隱的一生中,令狐楚算得上是他的貴人。令狐楚不僅教授他駢體文寫作技巧,還資助他的家庭生活。可是,生命的個體遇到社會變革的大局時,顯得渺小無助。江河日下的大唐,社會危機四伏。李商隱雖有濟世之才,但沒有施展的機會。這種“欲渡無舟楫”的苦悶讓李商隱始終生活在郁郁寡歡的境遇中。而不小心卷入牛李黨爭之中,讓他在仕途上更是舉步維艱。科場不公,五考方得一第;官場污濁,十年不離青袍。即使苦苦掙扎,也無法擺脫人際關系這張大網(wǎng),致使他“虛負凌云萬丈才,不羨王祥有佩刀”。內(nèi)外交困,淤積于胸的壓抑與苦悶只能通過詩歌加以排解。而特殊情感特質(zhì)的疊加,讓李商隱的詩歌表現(xiàn)出的是哀婉凄迷的風格。
《夜雨寄北》,七言絕句中的精品,是李商隱身居異鄉(xiāng)巴蜀,寫給遠在長安的妻子(或友人)的抒情詩。關于《夜雨寄北》的寫作緣起有多種說法:“北”就是北方的人,可以指妻子,也可以指朋友。有人經(jīng)過考證認為它作于作者的妻子王氏去世之后,因而不是“寄內(nèi)”詩,而是寫贈長安友人的。按“寄內(nèi)”解,便情思委曲,悱惻纏綿;作“寄北”看,便嫌細膩恬淡,未免纖弱。而從詩歌的內(nèi)容看,該詩應該是詩人給對方的復信。詩的開頭兩句以問答和對眼前環(huán)境的抒寫,闡發(fā)了孤寂的情懷和對妻子(友人)深深的懷念。從四句詩反映的內(nèi)容看,它為讀者描繪了一幅生動的畫面:你在西屋的窗下竊竊私語,情深意長,徹夜不眠,以致蠟燭結出了蕊花。他們剪去蕊花,仍有敘不完的離情,言不盡重逢后的喜悅。回歸到具體的詩句,第一句一問一答,先停頓,后轉(zhuǎn)折,跌宕有致,極富表現(xiàn)力。羈旅之愁與不得歸之苦,躍然紙上。接下去,寫了此時的眼前景:“巴山夜雨漲秋池”,那已經(jīng)躍然紙上的羈旅之愁與不得歸之苦,便與夜雨交織,綿綿密密,淅淅瀝瀝,漲滿秋池,彌漫于巴山的夜空。然而此愁此苦,只是借眼前景自然顯現(xiàn);作者并沒有說什么愁,訴什么苦,卻從眼前景生發(fā)開去,馳騁想象,另辟新境,表達了“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愿望。“何當”(何時能夠)這個表示愿望的詞兒,是從“君問歸期未有期”的現(xiàn)實中迸發(fā)出來的,有力地表現(xiàn)了作者思歸的急切心情;“共剪……”、“卻話……”,乃是由當前苦況所激發(fā)的對于未來歡樂的憧憬。盼望歸后“共剪西窗燭”,則此時思歸之切,不言可知。盼望他日與妻子(朋友)團聚,“卻話巴山夜雨時”,則此時“獨聽巴山夜雨”而無人共語,也不言可知。獨剪殘燭,夜深不寐,在淅淅瀝瀝的巴山秋雨聲中閱讀妻子(朋友)詢問歸期的信,而歸期無準,其心境之郁悶、孤寂,是不難想見的。作者卻跨越這一切去寫未來,盼望在重聚的歡樂中追話今夜的一切。于是,未來的樂,自然反襯出今夜的苦;而今夜的苦又成了未來剪燭夜話的材料,增添了重聚時的樂。
四句詩,既描寫了今日身處巴山傾聽秋雨時的寂寥之苦,又想象了來日聚首之時的幸福歡樂。明白如話,卻何等曲折,何等深婉,何等含蓄雋永,余味無窮!其構思之奇,真有點出人意外。然而設身處地,又覺得情真意切,字字如從肺腑中自然流出。語言樸素流暢,情真意切。桂馥在《札樸》卷六里說:“眼前景反作后日懷想,此意更深。”這著重空間方面而言,指的是此地(巴山)、彼地(西窗)、此地(巴山)的往復對照。徐德泓在《李義山詩疏》里說:“翻從他日而話今宵,則此時羈情,不寫而自深矣。”就時間方面而言,指的是今宵、他日、今宵的回環(huán)對比。在前人的詩作中,寫身在此地而想彼地之思此地者,不乏其例;寫時當今日而想他日之憶今日者,為數(shù)更多。傳情莫過于語言,“言為心聲”,詩人想象二人團聚在一起,秉燭夜話,進行心靈的交流。“卻話”是回溯追想,詩人此時設想彼時,而彼時正談論此時,談論的是巴山夜雨之時的思念之情。
而從現(xiàn)實境遇的角度品味,詩歌從時空上看詩歌分為眼前和想象,即現(xiàn)實與未來;從關涉的對象看,有抒情主人公和所日夜想念之人。這種內(nèi)容和形式的雙向疊加,圍筑而成的抒懷言情的時空,不僅可以安放身體,還能夠放飛情思。就詩歌的題材看,相思之作毋庸置疑。至于相思何物、何人,命途多舛的李商隱寫此詩的真正寄托是什么,真的無法作出定性的論斷。但是,就詩歌本身而言,詩中選取的典型意象——夜雨、西窗燭,獨特的開啟方式——一問一答,為詩歌增添了韻致。思親念家也好,懷念朋友也罷,甚或渴望得到重用也行,《夜雨寄北》的多重意蘊給品味詩歌增加更多的興味。——陳士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