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隨著秋天到來,燥熱的午后也愈發干枯,剛升上三年級的陳哲遠,寫起作文來已輕車熟路,他合上作業本,躺入木椅里,扭頭看向一旁被翻皺的漫畫,不由自主地發起呆來。他聽見客廳里,麻將咕隆咕隆被推倒,母親和牌友們有說有笑,突然間想起了一位許久未見的朋友。于是他一躍而起,翻箱倒柜找出一個鞋盒,鞋盒里,幾架造型夸張的樂高飛船東倒西歪。

陳哲遠抱起鞋盒出門,夕陽下,他沿著熟悉的街道前行,途徑被紅磚墻圍住的菜園,抵達了一座被染褐的小丘。小丘腳下的灌木凋零,突兀地露出一個黑黢黢的山洞口。陳哲遠沿著石階登上小丘,丘頂平坦,枯枝敗葉間,肅穆地立著一座全然敗壞的水泥高塔,借著地利,正好壓過小丘下的居民樓一頭。

那是一棟又臟又舊的樓,外墻上孤零零地吊著一條生銹的螺旋樓梯,陳哲遠正對著三層的走廊:十多扇門都緊閉著,外面只有幾把東倒西歪的掃帚和板凳,和一個沉重的煤球爐,爐邊燒盡的淺紅色煤渣還未清掃。喘著氣的陳哲遠大聲喊道:“廖奕凱!廖奕凱!”。于是風突然加緊,一兩只烏鴉零零落落竄出樹冠,嵌入赤色的天空,除此之外,只有回音。


年初的陳哲遠還不太會寫作文,他每周都會花上整整一下午來構思劇情,想不出的時候,他就告別打牌的母親,一人踱步到那座安靜的小丘前,擠開春日低矮的灌木和嫩青的荊棘,到布滿野菊和衛矛的丘頂,對著那座傳說是廢棄炮樓的灰色水泥塔發呆,想象著曾經彌漫著鮮血和硝煙的戰爭。陳哲遠相信,憑吊可以帶來靈感,但往往冷風吹了一下午,角落的旋花漸漸閉合,他還是一無所獲。于是他感到自卑:為什么自己寫不出好的故事?不能像班上的優生那樣輕松拿到高分。

有次,作文題目是友情,陳哲遠無法下筆,這當然不是因為他沒有朋友:廖奕凱不是他唯一的玩伴,更不是第一個玩伴。陳哲遠很想如實寫下他和其他人玩耍的過程,但這些想起來都能讓嘴角微翹的經歷并不能拿高分,用老師的話來說:“這不能體現你們之間堅實的友情,你要考驗它!”

下周發作文本,老師給了戴眼鏡的劉婉君全班唯一的滿分,她是這樣寫的:纖瘦又害羞的她在朋友家玩時打碎了花瓶,朋友原諒了驚慌又愧疚的她,還在自己的母親面前為她打掩護;母親看穿了她們拙劣的演技,并為她們之間將心比心的友誼而欣慰。

寫得真好,陳哲遠由衷感嘆,自卑感越發濃稠,因為他從未經歷過這樣離奇曲折的事,更編不出這樣離奇曲折的故事。陳哲遠仿佛在經歷一場龜兔賽跑,但象征兔子的天才同學卻從不瞌睡,每周都把在土丘上寂寞憑吊,自比烏龜,幻想勤能補拙的他甩得看不見尾。

從這場無盡受難里拯救陳哲遠的,就是廖奕凱。廖奕凱住在那棟居民樓里。當有一天,陳哲遠又一次在土丘上嘆氣時,他樂呵呵地走了出來。廖奕凱個子矮小,皮膚黝黑,成績糟糕。他不嫌臟地抱住銹跡斑斑,搖搖欲墜的欄桿,盯著土丘上的陳哲遠傻笑。

笑什么笑,陳哲遠問,你寫完了,不對,你寫了嗎?

當然,廖奕凱自豪地說。

陳哲遠更苦悶了,自己作文寫不好,受不到表揚,分數跟亂寫的差生也差不多,只有玩的時間被白白浪費了。

來玩,晚上再寫。廖奕凱說。

陳哲遠的眼里放出光,又憂郁地皺眉。廖奕凱看他動搖了,馬上下樓。陳哲遠聽見生銹的樓梯發出急促而痛苦的吱呀聲,仿佛聽見生氣的語文老師的踏步聲,更喘不過氣來。

我們來比一比!廖奕凱在土丘下抬頭問他,你會攀巖嗎?

陳哲遠想起電視里那些帶著頭盔護膝,肌肉發達的運動員,又低頭看向猴子般瘦小的廖奕凱,搖了搖頭。廖奕凱示意面前的土坡,他退到墻角,助跑沖向極為陡峭的土坡,硬生生往上踏了三步,左手剛好夠到橫生的樹根,右手借力抓住更高的一條,接著,他把左手連貫地移到右邊,整個人就懸吊在空中。

廖奕凱頭也不低,就用腳踩住泥壁上的凸點,借力去勾更高的樹根,就這樣反復上移,直到來到陳哲遠腳下。廖奕凱開始引體向上,像龍蝦一樣蜷縮起來,把自己抬過根的高度,抓住一棵灌木的主干,把自己拽上了土丘。

陳哲遠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突然覺得自己每天沿著石板臺階上來很丟人,于是他請求廖奕凱教自己所謂的攀巖,廖奕凱拍拍沾滿泥跡的衣褲,欣然同意。

萬事開頭難,廖奕凱看著陳哲遠反復地在土丘坡前一躍而起,綿軟的腳步卻撐不起兩部就滑倒在地,最后只能絕望地看著觸手可及的樹根離自己遠去,決定從頭給他規劃攀巖學習路線。沿著土丘四周考察后,廖奕凱確定了四個不同難度的路線,首先是坡度較緩的初級,初級通關之后,再練習中級,再之后是高級和峭壁般的究極。

廖奕凱斷言,如果陳哲遠能完成中級路線,便已經戰勝了同年級里百分之80的人;至于究極路線,據他所知,目前包括他在內,僅有三個人能夠做到,如果陳哲遠也做到了,那就可以穩坐全年級第四的寶座。

就這樣,陳哲遠充滿了動力,他日復一日地艱苦訓練,每次跌倒都使他更起勁。夜里,陳哲遠的母親翻動泡在木盆里的衣服,反常的渾濁污染了洗衣粉的泡沫,她準備找陳哲遠去對峙,但看到臥室里兒子趕作業的樣子如此專注,也不想自討沒趣了。

即使陳哲遠意志驚人,但孩子的身體還是有極限。陳哲遠攀巖一個小時,得休息兩天。于是廖奕凱提議另一項活動。他指向小丘前的殘墻下,那有一塊被各種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和藤蔓盤結成的屏障保護著的林地。

廖奕凱告訴陳哲遠,那片林地里有老鼠和兔子,他們可以去砸砸看。于是兩人從一旁的鵝卵石堆里選揀彈藥,再搬上象征基地的殘墻,接著朝林地中心投擲。他們矗立在殘墻上,借助制高點優勢,可以投出七八米遠;大小顏色各異的鵝卵石洞穿了植株們碩大的葉片,繼而發出沉重的鼓音。

廖奕凱提醒陳哲遠,那是命中怪物的聲音,林地里的老鼠和兔子不是一般的老鼠兔子,而是被強化過的生化怪物,植株的葉片不自然地抖動,就是能暴露他們行蹤的信號。

說時遲那時快,廖奕凱抄起一把小石子,向前方灑去,陳哲遠聽見所有葉子都為之震顫,這天女散花般的攻擊顯然十分有效,于是他也開始制作所謂的散彈。就這樣,每天路過此地的大人們都會看見有兩個小不點蹲在拆了一半的紅磚墻上,孜孜不倦地往誰家的菜地里丟石頭。這個活動持續了一周,直到一個自稱是菜地主人的老頭拿著棍子怒吼著把他們趕走。

后怕的他倆只好各回各家,思考新的替代活動,巧的是,兩人家里都有樂高積木。于是,陳哲遠用鞋盒把他所有的積木裝好,帶到廖奕凱家,參加地球保衛戰。地球面臨威脅,廖奕凱如是說,他們必須用樂高積木組裝地球保衛隊戰艦,守護母星的安全,保衛隊的基地就在廖奕凱家的地板上。這棟居民樓里,每一戶都只有一個房間,沒有私廁,廖奕凱家里沒有電視,只有一張床,一組柜,唯一的桌子上放著幾碟剩菜,由粘油的菜罩罩住。兩個人就坐在起沙的水泥地上,組裝各自的戰機,給形態各異的戰機上裝配上各種武器:藍色的激光器,六管加特林機槍,反怪獸導彈。

一陣穿堂風吹過,太空里也刮起了漫漫黃沙,廖奕凱一聲驚呼,由水杯,啤酒罐,茶葉盒與衛生卷紙組成的宇宙怪獸聯隊便已借著掩護,奔襲到地球保衛隊的基地外。陳哲遠一聲令下,六架戰機緊急升空,火力全開,爆炸聲籠罩了整片戰場,待到塵埃落定,所有的怪獸都已被擊倒,地球的危機得以解除。

從那之后,步入和平年代的地球保衛隊日漸懈怠,廖奕凱表示,為了提升士氣,舉行定期演習勢在必行:演習通過考評比對雙方出陣戰機的防御和火力,確認勝負關系,而評委團就由他們兩人組成。陳哲遠通過田忌賽馬贏了一次廖奕凱,但后來廖奕凱改裝了自己的戰機,陳哲遠不得不承認,廖奕凱的新戰機結構更合理,火力與防御俱佳,而他手里明明零件更多,卻無論怎么改裝都贏不了廖奕凱。

陳哲遠羨慕不已,就向廖奕凱提議換機。廖奕凱遲疑了一下,盯著陳哲遠滿滿一鞋盒的零件,思考再三,錘擊水泥地表示同意。于是兩人謹慎地交換彼此的心血,調整附贈零件的數量和類型,心的天平兩邊,砝碼反復增減,如此交換之后,他們再也無法復原說明書上的模型,但也創造出了更多說明書上不存在的東西。

許久之后的一個夏日傍晚,陳哲遠熟練地速通了一次究極難度的攀巖路徑,他走下臺階,穿過衛矛和枸骨叢生的灌木叢,挨著廖奕凱,坐在山丘下的一段殘墻上,夕陽西下,這座小丘的一切都籠罩在紅色里,一切變得單調乏味,只有面前的黑黢黢的山洞口還殘存著一絲神秘感。

他們聊起今天學校里發生的事情。廖奕凱告訴陳哲遠,他的同座,那個這次作文又拿了滿分,被老師宣傳“要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用功怎么愁寫不出好作文”的劉婉君,偷偷告訴他自己的作文是昨晚花半個小時對著優秀作文集里的范文改出來的。

陳哲遠哈哈大笑。臉上卻立馬顯露出久違的苦悶,或許是為自己過去浪費的時間趕到惋惜。他不想讓廖奕凱看見這哭喪的臉,于是跳下墻,向那個被忽視許久的漆黑洞口張望。

突然,他注意到洞口的陰影外,露出來一塊異常雪白的石頭。他叫住廖奕凱,廖奕凱讓陳哲遠抓住自己的左手,往前探出身位,山洞口黑得像是可以腐蝕人,廖奕凱謹慎地把白色石頭從陰暗里抽出來。

他倆定睛一看,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白色石頭很長,兩端鼓起,那是一條骨頭。廖奕凱趕緊把骨頭丟在地上,兩個人面面相覷,興致全無,各回各家了。

第二天早上,等陳哲遠進了教室,所有同學都已經從廖奕凱這里聽說骨頭的事情了,廖奕凱繪聲繪色卻又不失嚴肅地講述了兩人合力發現骨頭的過程,他懷疑這里可能發生過一場謀殺案,有人被拋尸在洞穴里了,那條骨頭是一條腿骨,或許是被動物給叼到了洞口,尸體的其他部分一定都在洞穴里。

這座偏僻寧靜的小鎮,是否真有過這樣一起無人知曉的謀殺案?不少女孩子被嚇壞了,嚷嚷著應該報告老師,然后報警。幾個男孩子覺得一切都是推論,先別說到底有沒有廖奕凱說的那條“慘白的腿骨”,就算真有,他的懷疑也是天馬行空的想象。

為什么我們不去洞穴里一探究竟呢?廖奕凱突發奇想,至今沒有人進去過這個土丘下的洞,我一個人是不敢去,但如果我們一個班的人一起去,不就不怕了?

那天中午,班上不服輸,好熱鬧的小男孩都聚集在洞穴前,甚至還有別的班的。之前丟在一邊的白腿骨被孩子們反復傳閱,膽大的遞給膽小的,膽小的模樣,像摸了刺猬,汗毛倒豎。

廖奕凱端著碗,一邊嚼飯一邊不厭其煩地講自己的經歷和猜測,此刻的他像交際會上的大明星,想同他說話的人里三圈外三圈。待到大家飯都吃差不多了,孩子們開始討論入洞計劃,自告奮勇帶打火機的男孩也不自信了,再三推辭,幾經激將,才終于勉強答應打頭陣,后面的人只需手拉著手,如此排隊進洞。

廖奕凱在隊伍里排第四,陳哲遠第五。他們注視著從液體打火機口竄出的火苗,火苗照退洞口遲滯的黑暗,紅褐色的洞壁顯露出來。原來,洞口有兩條路,一條往左,一條往右,他們思忖再三,決定先往左。

陳哲遠看著打頭陣的男孩弓下腰,漸漸被黑暗吞沒,他下意識捏緊了廖奕凱的手掌,到他進洞時,他才發現,原來廖奕凱是這樣的矮小,以至于不用太彎腰。

黑暗逐漸淹沒他倆,頭陣的打火機散出的燈光照亮了視野前方的些許洞壁,彎腰的陳哲遠沒法抬頭,只能盯著腳下的地面,但地面也漆黑一片,他試探性地伸腿,每次慢慢的地下腳;他意識到自己踩到了許多硬物,或許是石頭,也或許是骨頭,他不確定,他只能不斷地緊抓廖奕凱的手;接著,他感到自己的手也被后面的孩子抓緊,對黑暗和未知的恐懼,被信任和注目的竊喜,以及隨著火光閃爍的好奇帶來的興奮交織到一起,在這狹小的洞穴里演奏出一首宏大的心靈交響曲。

黑暗漫無止境,隊首寂靜無聲,隊伍仍在緩慢地前行,細碎的光芒時不時從他的視野里閃過。他看見赤紅色的洞壁上滲出水,腳下閃過一些黑色的瓦片的影子,他感到腳踝發癢,似乎被某株小草擦過……緊接著,他聽見隊首傳來一些緊張不安的聲音,再然后,細碎的光芒飛快地抖動,他感到廖奕凱猛扯他的手,隊伍的速度加快了,金光像飛蛾在漆黑的世界里無助地閃躲。

陳哲遠慌張地邁步,他想加速,又不敢踏入黑暗,他不知道前方的腳下有什么,踩到瓦片發出的噼啪聲同時給他帶來驚嚇和安慰,飛馳的金光在黑暗中劃過一道道軌跡,隊首傳來了令人戰栗的尖叫,他仿佛在視網膜的殘留上看見了白色的骨頭,他死死抓住廖奕凱的手,直到指甲掐進肉里,兩腳飛奔,被踩裂的瓦片,飛濺的濕泥,被踢飛的塊狀物,他不再去想是什么,只拼命邁步,生怕被廖奕凱甩開。

別怕!廖奕凱猛地搖晃他的手,得意得大喊,接著,怕字變成了啊字,陳哲遠也忍不住放聲大叫,他們兩人在洞穴里一邊跌跌撞撞地跑,一邊張著嘴大叫,金色的流光灑在他們的頭發上,肩膀上,襯衣上,在漫長的黑暗中反復曝光兩張因為恐懼和興奮而扭曲的臉。

洞穴外的山丘頂,受驚的烏鴉飛離桂樹枝,他們看見眼前的金光變成白光,腳下的黑色瓦片清晰可見,洞穴的坡道變成上坡,甘甜的涼風掠過鬢角,接著他們看見刺眼的天空,豐饒的灌木和熟悉的殘墻。

陳哲遠和廖奕凱趴在殘墻上,回頭看過去,孩子從洞穴右入口一個接一個地沖了出來,又哭又鬧,又喊又叫。

這群之前還興致勃勃的孩子此刻像一支敗軍,紛紛癱倒在洞穴外的泥地上,有人耷拉著腦袋,有人還在摸眼淚,有人躺在地上壞笑。廖奕凱趕緊甩手,把自己從陳哲遠潮濕的鐵鉗下解放出來。陳哲遠突然后怕,那些和他的腳擦過的不明物體的觸感,清晰得讓他直反胃,他扯了扯廖奕凱的衣服,示意一邊領頭的孩子,問到底為啥加速,究竟看到什么了?

領頭的孩子沉默了,他搖了搖頭,咳了咳,可聲音還是打顫,他說,一開始什么都沒有,后來感覺,有第二個人在后面扯他衣服,太恐怖了,他不敢回頭,就加速跑出來了。大家又看向第二個孩子,他也搖搖頭;第三個孩子說,他在閃爍的光里看見地上有白色的影子,他還踢到了硬邦邦的棒子,孩子們的臉色變得更陰沉了,陳哲遠渾身發冷,腳底的觸感和視網膜上殘余的白色痕跡反復刺激著他的心,他感到害怕極了,反復想到自己同一具尸體擦肩而過的畫面,仿佛黑暗就是那具尸體本身,他的腳,他的腿,他T恤衫所不能包裹的雙臂,都已經被尸體擁抱過了。

“沒有謀殺案。”

陳哲遠感到有人拍打他的肩,他抬起頭,廖奕凱安慰地看著他,眼底流出一絲疲憊。

“只有豬骨頭。”他環顧所有的孩子,說:“我看見了一個豬頭骨。”

“這個洞穴是以前養豬用的,所以是環形,牲畜都被關在里面,一輩子就在洞里打轉,看不見光。”

學校的預備鈴從不遠處傳來,孩子們臉上的恐懼和興奮都消失了,轉而變成了失落和厭棄,他們拍拍腿上和頭上的泥土,轉身往學校的方向走去,廖奕凱站在原地,想同一些人打招呼,卻沒有人理他。他和陳哲遠走在隊伍的最后,卻都保持沉默,沒有紅綠燈的斑馬線上,來往的汽車毫不減速。

孩子們回到教室,上課鈴打響,老師走進教室,分發批改過的作文本,陳哲遠的作業本里依舊是熟悉的低分。老師叫到劉婉君到名字,讓她朗讀一遍自己的作文,劉婉君清了清嗓子,消除不了聲音中的顫抖,老師卻為這顫抖而迷醉,她瞪向一旁呆滯的廖奕凱,皺眉說:“當她同座這么久,還沒開竅嗎?我要是你肯定要給錢她,當作文輔導費。”

受驚的廖奕凱堆出尷尬的笑,一些同學也跟著笑出了聲,但相較往常,更多人選擇沉默。陳哲遠也沉默,他還在想洞穴的事情,他很失望,不光是對自己,也是對廖奕凱,廖奕凱應該本來就知道這是一個養豬的洞穴,卻故意騙其他人,讓人出丑,然后自己看笑話。他果然是只是一個成績差的壞孩子,滿嘴謊話,只為吸引別人的注意。他暫時不想去找廖奕凱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陳哲遠不再去土丘上叫他了。白天的課堂上,廖奕凱的情緒也很低落,找他聊天的人少了許多,只有對此一概不知的劉婉君還跟他講著自己寫作文的技巧。他一邊聽,一邊附和地笑,然后跨過整個教室尋找陳哲遠冷漠的背影。

陳哲遠又喊了一次,許許多多扇門仍然緊閉著,直到煤球爐上的水壺開始嗚咽。從一扇門后走出一位皺著眉頭的中年婦女,她提起冒氣的舊水壺回屋,關門前撇了一眼小丘上的陳哲遠,不耐煩地回應道:“早就走了!”

“他爹媽換地方打工去了。”說完碰上了門。

陳哲遠想起了,正是那件事后的下一周,廖奕凱就沒有來學校了。班會的時候,班主任面無表情地宣布,廖奕凱因為家庭原因,已經轉校了。當時,劉婉君哭得很厲害。而他只是覺得很茫然。

一切早已經結束,而他現在才想起。那些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和他做的事紛至杳來,他沮喪而愧疚地走下一切都已經開始凋零的小丘,逐漸涌出的眼淚滴到鞋盒蓋上,接著他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往回跑。把枯萎的小丘,毀棄的殘墻,空曠的菜地,矮小的山洞統統甩到身后;他推開家門,被嚇壞的媽媽和牌友們圍了上來,“廖奕凱走了!”陳哲遠對著媽媽哭嚎,音都變了形,“他已經走了!”

媽媽抱住陳哲遠,拍拍他的后背,溫柔地安撫道:“不哭不哭,我們還以為你被流氓打了呢。他已經走了,上學期就搬家了!”

陳哲遠還是繼續哭。“你還可以找別人玩啊!”,牌友們紛紛附和。

陳哲遠聽見,哭得更大聲了。

他已經走了!他已經走了!他已經走了!他不斷重復著這句話,直到大人們開始生氣,不被理解的傷痛在哭聲中長久地激蕩。

他想找一個獨屬于自己的地方靜一靜,但那里已經回不去了,那里一切都已褪色,只有那座見證過許多事物的灰色水泥炮塔,等待著見證下一件同樣會被遺忘擱淺的事。




寫作背景:今年四月份開始嘗試現代小說的寫作,到現在零零散散寫了大概快8篇。其實一開始我想寫的是偏甜蜜的都市愛情或者幻想小說,但我深覺自己語言的準確度,技術,和意識都比較糟,所以我決定閱讀并學習一些名家的作品。我主要看了胡波,卡佛,門羅的短篇小說。但在閱讀這些人的作品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過去看似貧瘠的生活里,或許也有一些值得付諸筆下的東西,于是轉而開始圍繞自己的回憶寫作,復活一些曾經給我感動的瞬間,還原一些被時代遺忘的人和事。我想自己過去之所以選擇寫古風小說,與現實脫節,究其原因也是源自于對當下的生活有一種本能的愧疚,我需要克服這種自愧,寫小說是一種很好的自我療愈。目前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寫的更好,特別是在語言,布局,和情緒的真實上,通過交流和批評,避免自己陷入庸俗的自我感動之中。未來我可能還是希望可以寫一些幻想小說,輕小說,給自己圓夢。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禁止轉載,如需轉載請通過簡信或評論聯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8,443評論 6 532
  • 序言:濱河連續發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530評論 3 416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6,407評論 0 375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2,981評論 1 312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759評論 6 41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204評論 1 324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263評論 3 441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415評論 0 288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8,955評論 1 336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782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983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528評論 5 35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222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650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892評論 1 286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675評論 3 392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967評論 2 374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