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7月18日,初伏第二天,入伏就意味著天氣越來越熱,江淮之間的諺語是這樣說的:“小暑不算熱,大暑是伏天”,“伏”又叫“長夏”,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
眼下時近正午,處在室內(nèi),感覺悶得慌,出門也不敢看屋外的太陽高掛在何方天際,按說大小與往日無異,何故能比往日更無私、更慷慨的散發(fā)著無窮大般的光和熱?走在水泥地面上,我下意識的踮起腳,是怕鞋燙壞了?還是怕腳燙傷了?身上的汗孔瞬的全被打開。
抬望眼,公路外田畈里罕見的早稻已青中泛黃,正待開鐮收割,看著那一田的稻浪滾滾,聯(lián)想著眼面前的熱,我的思緒不由回溯到幾十年前的“雙搶”時節(jié)。
其實“雙搶”早已成了一道漸行漸遠的風景線,不僅是城里人不知道這么回事,就是在農(nóng)村里長大的九〇后、〇〇后們也基本不知道“雙搶”是怎么一回事了。
雙者,二也。一曰收割早稻,一曰栽插晚秧,搶者,搶農(nóng)時也,為什么使用一個雙字而不說一個二字,我以為,割稻插秧不是一前一后、慢條斯理的流水線工作,有可能一會割稻一會插秧,也可能一會又次序顛倒,多種農(nóng)活需要見縫插針搶著做、穿插著交替進行,對如此的淺顯理解,我自己也不置可否。割稻為何需搶?自家的東西,早收一天晚收一天又何妨?怪只怪早稻生長成熟的習性特殊,不是有“小暑割不得,大暑割不徹”之說,割不徹的意思,表明到了大暑時節(jié),早稻不論早熟還是遲熟的品種,此時全都熟到了極致,不及時收割,會出現(xiàn)倒伏、脫落、發(fā)芽的后果,一季辛辛苦苦的勞作,誰不珍惜自己的勞動成果?在其時物資匱乏的年代,誰不想做到顆粒歸倉?
搶插晚秧,也源于“立秋前三天,超時秧苗蔫”之說,別不信,立秋當日像是一個分水嶺,立秋后插的晚秧,定窠慢,成活率下降,秧苗分蘗遲緩。于是,一個“搶”字橫空出世、應運而生了,而要順利完成“雙搶”任務,還得靠天公作美,高溫悶熱、太陽毒曬都不是最可怕的,怕就怕時晴時雨的高濕苦夏天氣,眼看成熟的稻子割又割不得,脫粒的稻子無法出曬,晚秧又無田可插,只恨英雄無用武之地,人還不得愁死?最憋屈的是一天辛勤勞作下來,連一件干燥的衣服也沒得換。
在我的記憶里,過往的“雙搶”應分兩個階段,一是在生產(chǎn)隊大集體時代,二是單干戶時代。單干時,人們的種田積極性空前高漲,邊邊角角的田塊,只要有水,都恨不能插秧,這個特定時段的“雙搶”,是怎一個累字了得,可以說,超過農(nóng)耕社會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再者,以家庭為單位從事“雙搶”必有某方面的先天不足,要么家里沒有會用牛的、要么家里沒人挑稻把,有些家庭成員摸爬滾打一肩挑,一季下來,人差點累趴窩,這樣催人命的“雙搶”,我都沒勇氣復述一遍,勞作功利性太強、環(huán)境的嚴苛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生生是在為了探底勞作強度的極像值。每個家庭在無言的拼比,好比是把一張弓拉倒極致,竟無忌有自傷的危險, 勞作除了累還是累,幾無收獲的愉悅感。 大集體時的“雙搶”,既有分工又有合作,倘若合理安排,倒也張弛有度,偶爾甚至會打打牙祭,頗有一番情趣,當然其負面形象也是凸顯的:勞動效益低下、干活大呼隆、作風浮夸和形式主義泛濫等,這一切自當另說。
內(nèi)行的生產(chǎn)隊長工作安排,能做到分工縝密、事無巨細、人盡其才、牛盡其力。把牛與人相提并論,這么說不是刻意貶低人,在農(nóng)業(yè)機械歇歇的年代,牛在“雙搶”中所起的中流砥柱作用,無可替代,從犁田開始、再到耙田、滾籬榨、葢(gai)田、稻床上石滾壓稻,哪一樣不依賴牛的牽引才能完成?會用牛,以至能成為一名呱呱叫的用牛把式,是非常值得驕傲和自豪的事,他們的驕傲和自豪衍生的溢價,就是可以享有些許特權(quán),即便是“雙搶”大忙,他們視而不見割稻、插秧、挑稻把這些活計,哪怕別人累斷了胳膊、壓彎了腰。不過否極泰來,好多“用牛”的人在單干時,不長于割稻、插秧,倒使家人受累不輕,這是后話。
用牛把式的很多技巧來自于實踐和老把式的言傳身教,拿犁水田來說,一塊不規(guī)則的田,從何處開犁非常重要,在我們丘陵地區(qū),不論是坂田還是沖田,因絕少有長方形、正方形的田塊,多奇形怪狀,開犁后,以開犁點為中心,在繞類似同心圓若干圈后,犁所不及的地方,需要人工用鋤頭開挖,開犁點選擇的適當與否?繞圈是否勻稱? 決定著犁所不及的面積大還是小?如面積過大,在這“雙搶”大忙時節(jié),會招致天怨神怒、眾人唾棄。一般情況下,犁、耙、葢這些活計很是累人,遇上犟牛發(fā)飆,會傷及體膚。
惟有滾籬榨的畫面特有些詩情畫意,藍天白云、水田汪汪、清風徐來、如詩如畫,遠看耕者像“釣叟”穩(wěn)坐于“籬榨”上,那猶如加長的水車龍骨的籬榨芯,在牛的牽引下滾動向前,仿佛把人間一切磕磕絆絆、艱難險阻都壓在腳下。興致處,耕者甩響牛鞭,牛兒四蹄生風,耕者微瞇眼,身上披的老布“大手巾”像白色的斗篷飄飄欲仙,連可憎的炎天暑熱都知趣地躲到九霄云外,聽,老叟那婉轉(zhuǎn)的山歌如天籟之音響徹云霄,這些山歌雖是單聲部的曲調(diào),基本都處高音音域,短促的低音聲部起勢,瞬而抬升至高音部,山歌之美體現(xiàn)在拖腔冗長婉轉(zhuǎn),楚風濃郁,哀怨如杜鵑悲涕,不是柔情蜜意的詠嘆,而是憤怒的吶喊、哀嚎、控訴,其中有真實寫照放牛娃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之辛酸的內(nèi)容,“放牛小伢多可憐,冬天想不到滾飯七,雨天想不到干衣穿,頭戴斗笠身穿蓑”。
“雙搶”用牛占用了大量的勞力,好多事情便落在婦女頭上,雖說男女同工同酬,雖說婦女做“手邊事”不亞于男性,但一個婦女工分值高不過男工的百分之六十五,約定俗成自然見怪不怪,但同是婦女,工分值也不一樣,一些性情憨憨、手腳不快,插秧、割稻比大眾慢半拍的一班婦女,被安排拔秧、除草、給別人打下手等一些事務,工分只有六分,真要用現(xiàn)在計算績效的辦法來衡量,其實偏高了一點。
每年的“雙搶”割稻,免不了有人“殺雞”,說笑了,割稻時,安金刀把手割破了,估計到“赤腳醫(yī)生”那也沒什么好辦法,一律的從鍋蓋背面刮出油膩之物如黑膏藥狀,加上生香油,敷在刀口處,用布條一裹便算是包扎處理了,初割稻者,“殺雞”的刀口常常會深些,老割稻的人刀口會淺些,因為她們一旦感覺不妙,手上使的力會本能的松下來,但既是老割稻的為何還會割手,要么是吊兒郎當、要么是走神想心事、要么是刀不快人疲乏。?
割稻的主力軍是女性,早稻的禾垓高,田里通常有意留有水,若是遇上背風之地,趕上臨近中午,人又饑又渴,頭上太陽曬,腳下熱水煮,一彎下腰,就感覺田里的向上蒸騰的熱氣直沖向臉部、胸前,后背任由陽光恣意的炙烤,每一下動作都會連帶稻芒和葉片刺戳著衣服未包裹的皮膚,汗水浸過,又痛又癢。在一個大塊頭田里割稻,大家會一字排開向前推進,每個人心里都非常有數(shù),該割幾列禾稻,有人一不小心比別人多割了幾列,那就可能有苦頭吃了,因為如此一來,向前推進的速度肯定受滯,被別人落下,跑在前面的人有意給你留個一列兩列的,就夠你割的,事后除了罵娘,確實沒更好的處理方式。
割稻遇到兩種特殊情況,則要動用秘密武器—“斛桶”,斛桶像放大了的量米用的“米升”,用結(jié)實的厚木板通過榫卯結(jié)構(gòu)合成,底部的正方形邊長2米多吧,還配有類似雪橇的兩根木柄,一是搬用時,作支架抬在肩上,二是在水田里移動時減少了接觸面積, 阻力一小自是便于移動。如果 “雙搶”時不幸遇上陰雨連綿的天氣,某田塊稻子已成熟,尋常的辦法無法割稻,那只好動用秘密武器—“斛桶”,四個人兩前兩后的抬到田里,翻轉(zhuǎn)過來,口朝上,最多可供八個人同時“閃稻”,“閃稻”很簡單,有蠻力即可,站在泥水里,雙手握緊一大束稻子,狠命地砸在“斛桶”的內(nèi)板壁上,稻粒便留在“斛桶”里,每兩個人占據(jù)一個角,所以“斛桶”的四角,都打了鐵鈀釘,非常緊固,如此操作多出于百般無奈,誰不懂這費時、費力、費工、低效?還有就是汛期圩田上水了,撈“水淹稻”,只有“斛桶”的浮力足夠大且有八九個立方的容積,人們拿著安金刀,割一點稻穗算是賺一點,推著“斛桶”在浪濤中與洪水搶糧。
下田插過秧的,便明白有些婦女為什么插不了秧的就里,要么是肢體協(xié)調(diào)性差,要么是動作頻率慢,與快手夾在一起做事,容易招人擠兌,反正有輔助類的活兒做,無非工分低一點,沒有面子,里子不算太虧。
大呼隆做事,有許多形式主義的東西,拖累了人、拖慢了工期,就拿插秧來說,事先用繩子打“秧格”,挨著筆直的繩子等距的插下一棵棵幼苗,一排插好,起繩子,平行于第一條繩線,距一米五左右,再照前例插第二排,打“秧格”都是半分工的初學者,這里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像小學生初寫字描紅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就可以。大部隊便在這格子內(nèi),一人占據(jù)一道,一行約莫插七棵秧,這一來,孰優(yōu)孰劣、高低快慢便一目了然。可惡的是,插秧的田塊都是剛施過農(nóng)家肥的,高溫水煮,異味撲鼻。
盡管炎天暑熱,農(nóng)村人也并非一味盲目的與大自然去抗爭,畢竟生命是唯一寶貴的,他們通過起早貪黑中午休息的方式,贏取每天勞作的時間,從個別家庭對做事人心痛送吃的開始,繼而催生了吃“茶飯”這一新的生活元素,也難怪,早上四五點就起來干活,到了六七點,又從事體力勞動,哪一個干活的人不餓?那種餓,就像是不馬上接上吃的,人也許就會轟然倒下。
此時,田畈里來了送飯的隊伍,陸陸續(xù)續(xù),都挎著籃子,一個大缽子外加幾雙筷子幾只碗,因為每家都是幾個人在掙工分,送飯的成員都是掙不了工分、或不宜去掙工分的童叟,小時,我也常常“混跡”在這支隊伍里,甚至多帶一只碗,與干活的人一道吃“茶飯”,每家自顧吃著自家的,絕少相互打聽,有人家送炒飯的、有送面條間或配上兩面金黃的油煎雞蛋,條件差的甚至是剩粥、僅供充饑補水而已。
“雙搶”,除了割稻、插秧以及為之配套的勞作不得不搶之外,言下之意,別的事可以緩緩,譬如:稻子運回可暫時在“稻床”的邊角堆放起來,俗稱“稻把堆”,稻把堆的外形像北京的“白塔” ,上部直徑大、下部直徑小的一個圓柱體,上面倒扣著一個圓錐體。
所謂稻把,就是將割倒的稻禾連同稻穗一起,用稻草結(jié)的“草腰子”,捆扎起來,一擔稻把約一百五六十斤重,壓在肩上,不能停歇,要是不會換肩挑,幾里路,一只肩膀一氣挑到“稻床”,那還不把人壓歪了,我曾經(jīng)有過挑稻把的痛苦感受,其實只百十多斤重,壓在肩上,連腳趾都感到痛,數(shù)著步子夠一定數(shù)時,連拉帶扯換一次肩,心里恨不能在半路上把稻把甩了,腳還沒夠到稻床,肩上的擔子搶先撂了。
堆“稻把堆”需要技巧,一個生產(chǎn)隊一季要堆四五個,絕不可把有稻穗的部分露在外面,所以“稻把堆”都是圓形,圓形解決了稻穗不外露的要求,“稻把堆”的重心必須契合在中心的縱向軸線上,這樣到頂部十幾米高的時候才不會倒塌,結(jié)頂另用稻草鋪蓋,確保蓋草的順水至關重要,以防雨水滲透堆芯,能堆好“稻把堆”之人,自然又是那幾只“叫頭雞”,他們大可自鳴得意一番。在火紅年代,有人為“稻把堆”賦詩道; “稻堆堆得圓又圓,社員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揩揩汗,湊上太陽吸袋煙。”不管時代背景如何,小詩散發(fā)的浪漫主義情懷和熱愛生活的積極態(tài)度無疑是值得肯定的。
誠然,餓肚子的年月,第一批新稻收回,不待隊長安排,大家都心有靈犀,興奮、急切、麻利的將之脫粒、曬干揚凈戶均分享之,莊稼人唯一的優(yōu)勢是先嘗新、吃稻頭子。何謂稻頭子,就是籽粒飽滿的稻谷,通過“砍稻”,它們最容易脫落被“砍”下來,具體操作述說起來顯得落后和誤工,一人扶住架在板凳上的稻把,另二人手拿木棍,用力猛擊稻穗部位,像流沙般的金黃稻谷便越積越高。
“砍”過的稻把堆在一旁,有閑的時候平鋪在稻床上,讓牛拉著石滾碾壓,幾頭牛一起呼啦啦,只聽見“吱吱溜溜”的叫聲此起彼伏。這樣壓下來的稻谷主要用于叫公糧等,有余下的再分給一家一戶。
打牙祭,在我們這俗稱“打平伙”。在“雙搶”大忙季節(jié),有件工作,婦女勝任不了,那就是往割罷稻的田里送肥,臟、累不提也罷,莊稼人不嫌,主要是肩上難以承重,每一只糞桶都有百多斤重,那時絕少化肥,壇子裝的氨水基本不濟事,全靠收集的農(nóng)家肥。一天送肥下來,哪個不累的慌慌顫,隊長便安排晚上“打平伙”,參與的只有主男勞力才有資格,吃的時候稍微夜深一點,否則面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吃的安心么?其實也沒什么好東西吃,下面條亦或燒冬瓜,最不濟的時候,蒸雞蛋做菜。
在“雙搶”的日子里,要是恰逢風調(diào)雨順,水利的事務可交給那個“撈水”的即可,“撈水”君平時特別牛逼,他只需扛只鋤頭,扒開“田缺”放水,等于告訴大家,準備割這些田的稻子,堵上“田缺”蓄水,等于告訴用牛的準備做田,就是如此輕松、妥妥的搞定活計。
倘若天公不作美,碰上大旱年景,那就要累死人了,牛逼的“撈水”君裝起傻來,整日里夾著尾巴,小心的伺候大家,“撈水”君不分白天黑夜沿水路看水,防止外隊人偷水,“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確是至理名言,社員們?yōu)橹畷円篃o眠辛勞、為之打得頭破血流。
特殊年月,形式主義害死人,農(nóng)民種田既是為自家也是為上級公社、大隊干部種,本不適宜栽插晚秧的田塊,非要農(nóng)民與天斗、與地斗,哪怕頭天插上,第二天干死,也要如此勞民傷財,眼看當家塘抽過底朝天,天要再不下雨,就要到水庫抽水,那要架三四級水車,兩個人分列水車左右,用力掄拐,最底一級的水車手們需要特別賣力,否則一陣跑冒滴漏到最上面一級水車可就成了涓涓細流,白天車水還好辦,無非是苦點累點,到了夜里還要喂蚊子食,長時間站立,腿肚子抽筋、餓的人前胸貼后背,盡管如此,他們也不忘苦中尋樂,快速車水,嘴中直呼:“呀呵呵、呀呵呵”,極高頻率的掄拐,像專業(yè)劃龍舟的快速下漿,不到幾分鐘,就有人跟不上如此的快節(jié)奏,大伙借此嬉鬧放松一會,每個人都笑對方是落湯雞,還有那身上一時散不去的魚腥味。
“雙搶”,這漸違了的風景是相冊里的特殊定格,因為那一幕幕的場景不會重現(xiàn),更不該重現(xiàn),只可惜了一同湮滅的那些故事,渲染故事的炫風酷日、晨露暮月,烘托故事的牛、農(nóng)具;漸行漸遠的那老了的人、那被風吹散了的山歌。“雙搶”,已早與藍天白云揮手作別,我雖只是跑過幾圈龍?zhí)祝吘篂橹捱^笑過、愁過累過,因而我仍感謝它豐富了我的閱歷,裝扮了我的的人生,還要感謝那碗“打平伙”的面條,讓我及早的飽嘗了集體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