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1】藝術的寵兒
我想,不管時間過去了多久,我總不會忘記一個飄著小雨的陰天。我撐著黑色的傘,擠在嘈雜的人流里,我的臉上濺滿了雨水,我的鞋上也滿是泥濘。我要去的地方大概算作一個景點吧——在這座宏大的文明古都之中的一個小小的,破敗的景點。那個被稱作“圓明園”的地方,或許后面再加上個“遺址”更為合適。
人流在緩慢地挪動著,在雨中更為清晰的是各路導游用擴音器放大的聲音。我素來是不喜歡這種喧囂的環境的,就在我幾乎想要打退堂鼓,打算擠出人群轉身離開的時候,很突兀的,我看見立在殘垣之間的他。
他站在細雨中,孑然而立,一襲白衣和一頭銀發,卻未被雨絲沾染分毫,他似乎已經在這里站了許久了。
他是在等待著什么嗎?我暗自猜想。當我從人群中向他緩緩靠近,我看見他那雙明亮漆黑的眸子也望向了我,于是我踩著咯吱作響的瓦礫走到他面前。
我懷疑除我以外,沒有人能看見這個男子。盡管這里游人如織,但是他們都帶著漫不經心的神情走了過去,他們只是自顧自地在拍照、在閑聊、在抱怨這場惱人的雨,隨后,導游的高音喇叭聲掩蓋了這些細碎的低語。
沒有一個人看見他,真的沒有。
我走向他,他的幾縷銀發在風中輕輕地揚起,我向他說了第一句話:“你是誰?”這種打招呼的方式真是絕無僅有的,可他絲毫不生氣,而是微笑著回答了我:“我是水法。”我已經走到他的面前了,此時正仔細地打量著他,他的氣質很特別,帶著一絲滄桑和靈氣,這兩種全然不同的氣質混合在同一個人身上,就有了一種迷離的味道。我問:“你站在這里是為了等待誰嗎?”他就搖了搖頭:“我沒什么可等的。”
我忽然對他產生了好奇,確切來說,是好奇他的故事。
我又問道:“你是從哪里來的?”
“一七五九年。”他很快就給出了回答。
這個回答大概是完全不符合常理的了,可是,我卻覺得沒有什么比這個回答更適合他——他就像是從時光中走出來似的,時光鐫刻進他的目光,又在他潔白的長袍上暈出漣漪。
“一七五九年的時候我遇到他……他叫郎世寧。”
水法用寧靜地聲音敘述著,說出了我們在這場漫長的談話中的第一個名字。于是,我就這樣聽到了他的第一個故事。
……
郎世寧和水法——這圓明園中最高貴美麗的景觀之一,初遇的時候,正是那個被清人稱作乾隆二十四年的1759年。
郎世寧不是清人,他和水法的設計者蔣友仁一樣,來自遙遠的歐洲。在那年初夏,他穿著藕荷色復古式稠衣,繁復的袖口在淺風中輕擺,宛如中世紀羅馬教堂壁畫上描繪的人兒,金黃色的卷發被墨色的緞帶束起,在午后的暖陽中閃動著金光。
水法正在揮舞著宏大的水柱,這幾乎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他擁有兩座十三層的方形噴水它和88根噴管,可以運用他那精密的給水系統靈巧地操縱著水流,使清澈的水幻化出驚心動魄的舞蹈。
一襲藕荷色歐式稠衣的郎世寧在水法身邊坐下,微笑著同他打招呼,他的笑容很溫暖,又是恰到好處的輕柔,就像這時的陽光和清風。
“我來給你畫畫。”
他在水法前架起了一只木質畫架,用細細的抹刀在畫布上染上顏料。
水法看不到郎世寧畫布上的內容,因為他是坐在水法的對面。水法好奇地猜測郎世寧究竟在畫什么,可是他又不是人類,不能隨便挪移位置。
好在郎世寧沒有讓他等待多久,就放下手中色彩斑斕的調色盤:“好啦,完成了!”
“請給我看看吧。”水法忍不住出聲請求道。
“你想看?”郎世寧有些俏皮地拍了拍手,“你不會已經猜到我畫的是你了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整個畫板轉了過來,目光中閃動著的神采飛揚:“如何?”
那畫布上的正是水法,潔白的大理石、優美的歐式雕刻、清澈的噴泉水流……郎世寧只用了寥寥數筆,就勾勒出這極具靈氣的場景來,每一筆都肆意瀟灑,優美而不失激情。
陽光透徹地灑在水面上,將整座花園映襯成一塊巨大剔透的水晶。
那時候,水法總是稱郎世寧為“天才畫師”,而郎世寧則叫他“藝術的寵兒。”
郎世寧說,他是受鐘愛的,是獨一無二的,是繆斯手心里的杰作。在那段歲月里,他們倆總是在這歐式園林中會面,郎世寧用畫筆描摹下繁華的京城景象,再帶到園中來給他看。水法對于世界的了解就源于這些繽紛的畫了,盡管不能像人類一樣到處游走,但是他也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他們時常一邊翻看畫冊,一邊談論著繪畫、詩歌、音樂,一直談到夜空中布滿星斗。
在那片明媚的陽光下,那座仿佛世外桃源般干凈、無瑕的花園里,郎世寧給水法帶來的絕不止那一幅幅或艷麗或清雅的油畫,還帶給了他一場夢,一場盛世的幸福的夢。
盛世回首,不過醉夢一場。
“但是我同他一起的時光非常短暫。”水法微微皺眉,沉思般地回憶著。
“一個人,一個那么鮮活、那么靈動、那么才華橫溢的人,為何總有一天都會永遠消失,再也無處可尋?”他的沒有悲傷和凄涼,只有不解,語氣間仿佛在自問。我的心忽然一陣抽痛,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他……走的時候是哪一年?”許久,我抬頭問。
“一七六六年。”
1766年,那個人就離開了。他畫下的那些畫還在,那些色彩和線條都如此清晰,可他卻已經走遠了,走得很遠很遠,沒有腳的水法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追上。
我有些傷感,便試圖安慰他:“你知道么,其實郎世寧就葬在北京城里,他還在這里。”
水法卻堅定地搖搖頭,道:“不,他哪里都不在了。”
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人叫過他“藝術的寵兒”了。也許是在往后的歲月里,他就被賦予了種種其他的含義,加諸了其他的復雜的東西,而再也不是郎世寧眼中那個純凈無瑕的藝術品。
乾隆皇帝來到這圓明園中,在水法前觀賞著驚世絕艷的噴泉,如是贊嘆道:“這是大清國的驕傲。”
從此以后,水法便被賦予了另一個含義,他象征著一個帝國的盛世與繁榮。
【V.2】幻作寒江煙雨渡
“弘歷是一個很會寫詩的人。”水法平淡地對我說。
這就是他對于這位風云一生的帝王的全部評價,很簡單,很平常,沒有任何多余的粉飾也同樣沒有任何貶低。
我是個現代社會里的淺薄之人,對筆墨詩文幾乎不曾了解,自然對于乾隆的詩也不好多作評價。水法說,他最愛那人寫的一首詩,是叫做《雨中歸舟》。
乾隆的驕傲幾乎可以不加掩飾,他表現出一個成功的帝王在創下偉大的千秋功業面前的那種得意,滿足。和郎世寧不同,乾隆并不坐在水法身邊,而是坐在他對面的觀水法處,那里有屏風,有宏偉的皇帝寶座和高大的巴洛特式石柱,便更能襯托出這位皇帝的偉岸來。
“夕陽西下春云布,霏霏細雨迷蹊路。
中流雙槳蕩歸舟,十里橫煙暗村樹。
暗流冥蒙待暮鴉,寥天低黯催孤鶩。
咫尺玻璃太液池,幻作寒江煙雨渡。”
他大聲吟起詩來,那聲音混雜在水法如洪鐘般的水聲中。
那天他對著噴泉吟詠了許多首詩,臨離開前,他向水法問道:“朕的詩文,你認為哪一篇最佳?”
“幻作寒江煙雨渡。”水法微笑著念了這一句。
乾隆哈哈一笑:“不錯,不錯!你是個懂詩的人。”
這之后,皇帝久都沒來園中。
水法卻也不常念起他,水法的生性是很清冷的,并不像宮中嬪妃那樣有著爭寵的念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不屬于人類的世界,他是不染世間風塵的藝術品,對這宮中的明爭暗斗、腥風血雨,他看不清,也不屑去看。
乾隆對于這些精巧絕倫的西洋景的興趣似乎還是挺大的,可是大水法對他而言的意義也不過是一個可供他自豪的印證,是大清可以值得炫耀的資本之一。因此,他們終歸沒有成為同路人。
……
在迷蒙的雨幕下,水法慢慢地回憶著:“有一次,弘歷把一個英國人帶到我的面前……”
那人名叫喬治·馬格爾尼。
這個名字我原本就是知道的,不過也只是作為一個歷史課上的知識符號而存留在腦海中罷了。他曾在18世紀末帶領著龐大的使節團訪問了中國,打算通過此舉建立起中英平等貿易關系,然而最終卻無功而返。
“喬治也是個詩人。”水法這樣告訴我。
“看來你很喜歡詩人?”我反問道。
“我喜歡詩歌。”水法微笑著說,“喬治曾經留下過一本很不錯的詩集。”
喬治·馬格爾尼的氣質絕不同于清靈俊逸的畫家郎世寧,他即使是在這么舒適雅致的園林里卻還帶著矜持而又嚴肅的架勢,仿佛不是在這里游玩享樂,而是緊張地在辦公似的,但是,就在這肅穆的神態里,無法掩飾的又是他那渾然天成般的優雅高貴,就算是乾隆皇帝就走在他前頭,他也絲毫不減那種不卑不亢的貴氣。
水法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這個矜持優雅的英國人來到這里的目的絕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在暗中考察,是試探,是懷抱著某些復雜的政治目的在窺探著這個古老的文明大國。
馬格爾尼的腳步在大水法前停住了,跟隨在他身邊的大太監也都隨之恭敬地停了下來,就連皇帝也不慍不怒地停下腳步,帶著一絲得意和傲慢的神色。很明顯,乾隆很樂意看到這位“蠻夷國”的特使被這圓明園的景象震驚的表情,以此可以向他展示大清的富饒和強盛。
“這是噴泉?”馬格爾尼打量了一番,問道。
“回特使大人,這是圓明園中最著名的西洋景,大水法。”太監用尖細的嗓音回答。
馬格爾尼微微皺眉,似乎很聽不慣太監的那種不男不女的強調,便轉過身對水法說:“你真美麗,比我在歐洲看過的任何一座噴泉都要美。”
水法笑著回答:“你不也是,你真像個貴族公子。…你家在英吉利?”
“是的,在英吉利。”
“那里一定是個很美麗的地方了。”
馬格爾尼聽了這話,竟感到十分的訝異了,畢竟自從他來到中國以后,所有人對于他的使節團以及他的國家只有各種輕視、嘲諷、沒有給出任何兩國正常外交中應得的尊重。而此時,竟有人(其實也不是人)用美麗二字來評說他的國家,這讓他感到十分驚奇,不禁對這大水法產生了好感。
“倫敦的天空可沒有北京的藍。”他想了想,便這樣回答。
此時這里的天空真的是瓦藍瓦藍的,澄凈得沒有一絲雜質。水法又揮舞起令人眼花繚亂的水柱來了,此時他莫名地有種想要吟詩的念頭。
于是他便隨意地吟詠起一段唐朝詩句:
“風回云斷雨初晴, 返照湖邊暖復明。
亂點碎紅山杏發,平鋪新綠水蘋生。”
原本只不過是隨性地借景吟詩,沒想到馬格爾尼卻贊嘆不已,一再地表示這實在是千古難得一見的好詩。
乾隆哈哈笑了起來,道:“這樣的詩句,在朕的國家可多得是啊。”
馬格爾尼贊道:“中國的文學和藝術真是令我嘆為觀止,”他說著,便取出一冊封皮精美的英文詩集打算遞給乾隆,“陛下若是愛詩,那也請讀讀我們英國詩人莎士比亞的作品吧。”
一旁的大太監連忙一個跨步上前,擋在馬格爾尼面前,接過詩集,然后才轉身恭恭敬敬地呈給皇帝。
乾隆隨意地翻了翻,他自然是看不懂那些字母的,便隨意地笑道:“那朕就多謝馬格爾尼先生了。不過,這洋文字我可看不懂,還是送給那位水法先生吧,他和郎世寧要好得很,興許懂得這些稀奇古怪的文字。”
于是,這本原先被馬格爾尼精心準備好打算送給乾隆皇帝的莎士比亞詩集,就這樣最終到了水法的手里。
水法一邊平靜地講述著他的故事,一邊時不時地停下,思考起什么來,仿佛是在努力回想當年這些故事的細節:“馬格爾尼還帶來了好多禮物,不過似乎弘歷對這些并沒有多大興趣。……他或許真的不是很喜歡這些英國人。”
“就因為他,我們中國閉關鎖國了這么多年,跟不上時代的腳步,所以最后才受盡列強欺負!”我脫口就這么說出來了。從小到大,課本上就都是這樣寫的,閉關鎖國,清政府腐敗,落后就要挨打……以至于如今的我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滾瓜爛熟地背出那些義正辭嚴的句子了。
可是,水法卻輕輕地搖了搖頭:“他只是不喜歡外國人而已……并沒有多大的罪過。”
我忽然感到,在這水法面前,一切對于前人的批判和苛責都失去了意義。
……
馬格爾尼離開圓明園之前,曾經出神地望了大水法許久,喃喃地自語道:“也許……太過美麗的事物都是難以長存的?”
沒有人聽懂他究竟是在說什么。
但是我想,此時的馬格爾尼或許真的望見了多年后那個灰色的結局?
水法揮了揮白色的巨大水柱,向這位英國特使告別。
又過了幾年,那位御極一生的帝王愛新覺羅·弘歷,也向這個世界告別了。水法已沒有了當年對于郎世寧之死的那種錯愕與不解,他似乎已經接受了人類的生老病死。聽說他壽終正寢,死得很安詳。
在整座京城皆披麻戴孝、陷入一片白色的汪洋中時,水法忽然又輕輕吟起這幾句詩來:
“暗流冥蒙待暮鴉,寥天低黯催孤鶩。
咫尺玻璃太液池,幻作寒江煙雨渡。”
夜色中,一盞盞白燈籠隨風搖曳,似有幾分凄涼。
可那時的水法卻也無從知曉,繁榮的盛世年華卻已行至盡頭,大清的國運在不知不覺間開始動蕩飄搖,在這日新月異變革著的時代里,這個古老的國度卻依然保持著千百年來從未更新過的陳舊的制度,以至于漸漸地失掉了反抗的力量。
盛世回首,繁華落盡,昔日的輝煌終將化作寒江煙雨,在凄冷的風中消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