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剛離開的時候,每天夜里我會不斷不斷地做夢,夢到初中那年,我和爺爺,和爸爸,一起掃墓回來的路上,摩托車壞了,爸爸推著車,在很遠很遠的前面,我在后面挽著爺爺?shù)氖致刈摺D菚r候爺爺?shù)耐饶_已經(jīng)不太好了。
“喂——吃過飯嗎?”
“聽見嗎?聽見我說話嗎?我是你女兒——”
“我說,你——吃——過——飯——嗎?是不是聽筒拿倒了你?”
我試圖在記憶深處挖掘出和爺爺?shù)囊磺谢貞洠瑓s發(fā)現(xiàn)零零散散只剩下一些片段,雜亂,并且沒有緣由。所能記起來的,是從未停歇過的爭吵,爺爺又和奶奶吵架了,爺爺罵媽媽了,爺爺還把姑姑趕出去了。那時候我初二,距離在爺爺家生活已經(jīng)過去七八年,因為平時也很少見面,所以對爺爺?shù)挠∠蟛⒉簧羁蹋皇怯X得,這不是我記憶中那個爺爺?shù)臉幼樱皇悄莻€小時候很疼我的慈祥的爺爺。不止是我,全家人都是這么覺得的。爺爺說所有人都要騙他的錢,奶奶煮東西給他吃是要毒死他,奶奶弄疼他了所以他和奶奶打架,把奶奶打得烏青淤積,他出去玩,回來說有人告訴他我們背地里詛咒他早點死。我們以為他在外面認識了不正經(jīng)的朋友,希望他減少出去外面的頻率,卻受到了越來越多的唾罵。似乎一夜之間他就性情大變。
有一天晚上,我們一起在叔叔家吃飯,吃完飯在客廳聊著天,突然爺爺又提起了我們要騙他錢的話題,他叉著腰站起來,伸出一根手指頭把所有人指了一圈,氣焰甚高地用最大音量喊著“你們!你!們!你們一個個就是想要拿我的錢!”當時的我站在大廳懵了圈,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媽媽就推著我出門,讓我把弟弟妹妹帶出去外面玩。
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我看見了所有人臉上的烏云密布和縈繞在周圍的壓抑的怒氣。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爺爺發(fā)那么大的脾氣,但在多年后我才明白,從那天起,有某些東西開始慢慢滋生了。
“爸爸是我,今天好不好?”
“我說,你今天好——不——好?”
“媽,他說什么?為什么我聽不懂他說什么?他怎么了?”
“你爺爺又不見了。”一次晚飯后媽媽掛了電話,一臉愁云地看著我。我們急匆匆關(guān)了店,開始在市區(qū)轉(zhuǎn)悠。剛開出去不久,媽媽在一個紅燈路口緊急剎車,疑惑著“你看,那邊樹下走過的是不是你爺爺?”我回頭一看,熱鬧的街區(qū)路口一個佝僂的背影,呆呆地站著,左看看,右看看,始終沒有邁出一步。我跑到他身邊,喊了聲爺爺,他緩緩轉(zhuǎn)過頭,問我“誒,咩咩,你,怎么在這?”他聲音里透著一股莫名的陌生,讓我突然有點害怕。“你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了?這么晚。我來帶你回家的。”他突然握緊了我的手,“家,哪個家?”我的心一沉,他怎么了?他不知道家在哪嗎?怎么會這樣?扶著爺爺上三輪車的時候,他的腳顫顫巍巍,一直邁不上座位,用力抓住我手臂之后才借力把自己頂上去。他離開家的這段路,我平時走都要半個多小時,我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走到了這里,避過車水馬龍,避過紛亂人群。
把爺爺送回了家,媽媽才告訴我,爺爺在不久之前就經(jīng)常自己亂跑出去,奶奶總是一回身就找不到他,每晚也只能早早把門鎖起來。爺爺有時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出不去就會用力地拍打敲撞鐵門,直到把奶奶吵醒。于是更頻繁的吵架開始了。我問媽媽爺爺這是怎么了。媽媽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說,人老了,就會這樣的,活久了,總會有些器官開始沒用和退化,人,就會老的。
那時我剛中考完,進入住宿生活,好像,爺爺?shù)纳铍x我越來越遠。
“媽媽,是我,爸爸能說話嗎?”
“一天都沒說一句話。”
“把聽筒給他,我還是試試看吧。”
“吃飯啦!來!我喂你吃。”奶奶將湯匙喂到了爺爺嘴邊,爺爺卻還是一臉怒氣地端坐著,嘴巴閉得緊緊的,一句話也不說。奶奶勸了幾句之后摔下了碗筷,氣鼓鼓地走開了“不吃就不吃,餓死算了。我做飯做得要死要活,你卻整天不吃飯。”我看了看爺爺,端起還熱騰騰的飯菜,蹲下來問他“爺爺,我喂你吃飯好不好?吃完我們就能出去玩了。”爺爺把臉別過去,依然不理我。我假裝很好吃地把飯往自己嘴里送,還一邊發(fā)出砸吧嘴的聲音,爺爺終于回過頭,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把飯遞到了他嘴邊,一邊發(fā)出“啊~啊~”的聲音,一邊企圖用湯匙撬開他的嘴把東西喂進去。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的場景讓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我喂弟弟吃飯時的樣子,也是這樣連哄帶騙,連講故事帶威脅,讓弟弟把飯吃了下去,而此刻,我喂的卻是我的爺爺,曾經(jīng)健朗自由的他,如今只能每日每夜地坐在家里的椅子上,哪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唯一的走動是一圈一圈地在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內(nèi)走動。
我想,他終于退化成一個小孩的模樣。
“是我。他今天怎樣?”
“......”
過年了,我終于回家了。我們和叔叔、姑姑一家吃起了團年飯。爺爺就坐在我對面,吃飯的時候他大聲地喊我“吃飯啦快過來。”我欣喜之余帶著詫異,他還記得我啊。當我開心地拖過椅子坐下時,他突然直勾勾地盯著我問“你誰啊?!”我滿臉的不可置信,看著他“我是你孫女啊!你剛剛還叫我一起吃飯的!”姑姑笑了,說“可能你上次回來是直發(fā)的,這次燙了發(fā),變得不一樣了,他就不記得了。哈哈。”叔叔給爺爺喂飯,邊喂邊說“她是你大孫女啊,現(xiàn)在讀高中了,太久沒看見你可能忘記了,現(xiàn)在多看看,記下來。”爺爺帶著空洞的眼睛望向我,指著桌上的飯菜說,“好好好,回來好,我今晚煮了很豐盛的晚餐請你,你快吃。”我望著就坐在我對面的爺爺,一下子覺得他離我好遠好遠,哪怕這一刻他記得我,轉(zhuǎn)個身的距離他可能就把我忘了。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發(fā)型的變化,都可以讓他抹去一切記憶。奶奶告訴我,現(xiàn)在爺爺已經(jīng)得用紙尿褲了,什么都需要她來做。
我的心一沉,我想,他終于,變成了一個嬰兒。
飯后,我提議帶著爺爺出來走一走。我和奶奶攙著他,一步一步挪到了花園。可能是一種潛意識,我掏出了手機,說,“要不我們拍張照吧。”說罷,我把鏡頭對準了爺爺,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奶奶笑著搖了搖他的手臂說“你孫女說要給你拍照呢!快看鏡頭。”“爺爺,來,笑一個,像我這樣。”“對,笑得開心一點,可好看了~”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爺爺好像聽懂了,極其配合地露出了少見的笑容。那是我三年來,在爺爺日漸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重新看到的光彩和希望。
多年后的現(xiàn)在我才明白,也許那天下午,我和爺爺其實都已經(jīng)感覺到了我們之間的告別即將在不久之后到來,因此我們都默契地選擇了為對方留下最后的美好和回憶。
“喂——今天怎么樣?”
“喂——今天怎么樣?”
“喂——今天......?”
“咩咩,你在哪?”
“我在教室啊,怎么了。”
“那你收拾準備一下,我去接你回家。”
“怎么了?”
“嗯,我去接你回來一下。”
“究竟怎么了?”
……
“你爺爺,走了,不在了。”
……
“什么時候……?”
“昨晚……。”
……
“你快回來吧。”
世界,突然一下子安靜起來,窗外淅淅瀝瀝不停的雨,我的腦子,一下、一下、一下地鈍了。
坐在媽媽的車后,我的臉上已經(jīng)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橋下渾濁的江水自西向東流走,遠方霧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爺爺!
爺爺?!我不是說了等我高考后我就每天都去陪你嗎?給你喂飯,跟你聊天,說說話嗎?你為什么突然走了?!為什么不遵守承諾?為什么連離開都不告訴我一聲?
“媽媽!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因為很突然,那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多了,我想你已經(jīng)睡了,而且也回不來,所以就早上再來找你......你放心吧,他走得挺安詳?shù)模狡届o靜的,沒有痛苦,我們看著他,穩(wěn)穩(wěn)睡過去的。”
我想起來昨晚十一點多。我和舍友們在宿舍吃著零食,歡快地夜談。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覺得這是爺爺對我最大的懲罰。本來,這個周末我應(yīng)該是回家的,我卻帶著復(fù)習(xí)的借口留在了學(xué)校。最后,也沒有復(fù)習(xí)。
踏入奶奶家的那一刻,我整個人繃了起來,我看不到奶奶,爸爸和叔叔在一邊坐著,姑姑挽過我的手,說“你爺爺在那,去看看吧。”我爺爺不在了啊!我爺爺怎么會在那呢?那不是我爺爺啊!我始終不敢靠近那張床,我害怕我一下子崩潰,我忍著一次次想把爺爺搖醒的沖動。我看見他穿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整齊,精神(雖然我知道此刻這個詞并不適合用在這里)。他穿上了遠行的衣服,戴上了莊重的棉帽,朱紅色,寶藍色,灰色,一切色調(diào)搭得那么剛好。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不再是之前那個小孩,那個嬰兒,他回到了真正的自己,簡潔,干凈,帶著老人固有的威嚴。那是我這么久以來,第一次認真地注視著他,安安靜靜地看著他,他不再吵鬧,我在他臉上看到了平靜。而我,卻再也繃不住,嚎啕大哭。
“喂——今天做了什么?”
“你是誰?”
“我是誰?媽媽,你聽不出我是誰?”
如今,奶奶一個人生活,也許無聊,也許孤單,但我卻堅持著每星期給她打個電話,每次假期回去多陪陪她。她在慢慢老去,卻還精神。我不再害怕她離開,卻珍惜著一切陪伴。因為我記得,我答應(yīng)過爺爺?shù)摹?/p>
爺爺走的時候,我在學(xué)校,但我卻從沒跟誰提起過,爺爺和我的告別。
那天早上媽媽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趴在桌子上睡覺。那是淅淅瀝瀝一直下著小雨的清明節(jié)前夕,我好久好久沒有去奶奶家了,因為總想著高考后就可以有大把的時間。可是那天,就是那幾分鐘的小憩,我卻夢見了爺爺,已經(jīng)好久不見的,從未夢見過的爺爺。我夢到初中那年,我和爺爺,和爸爸,一起掃墓回來的路上,摩托車壞了,爸爸推著車,在很遠很遠的前面,我在后面挽著爺爺?shù)氖郑兀刈摺M蝗婚g,周遭的聲音開始消失,一切變成了黑白,爸爸不見了,爺爺也不知在何時脫離了我的手,一個人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慢慢地,慢慢地,朝著我相反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一個背影,沒有回頭。我想喊他,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說不了話。我就這樣站著,看著他,一直地,慢慢地,離我遠去。直到媽媽的電話驚醒了我。一抬頭,我才發(fā)現(xiàn)臉上帶著淚。
“咩咩,你收拾準備一下,我去接你回家。”
“怎么了?”
“你爺爺,走了,不在了。”
……
那是告別啊!
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我會夢到爺爺。
他是特意來跟我告別的啊。
他是特意來告訴我,他要走了嗎?
我不相信神鬼魔教,卻固執(zhí)地始終相信,那是爺爺跟我的告別,他在夢里,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悄悄地跟我說了聲,“再見。”
直到后來,我們才明白,爺爺那時候患的是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無由來的吵架,指責(zé)我們只是想要他的錢盼著他快點死,和奶奶打架,覺得身邊所有人都不可靠,都不是因為他交到了不正經(jīng)的朋友,而只是他發(fā)病的前期征兆。但是那個時候,我們沒有人懂。我們只是重復(fù)著爭吵,爆發(fā)著各自的壞脾氣,直到他慢慢老去,連爭吵的力氣都沒有,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是真的老去了。
“不在了”的意思是,消失。一個和你面對面站著的人,突然憑空消失在世界上,宇宙里,火后,剩下一堆灰,之后,空了。這就是老了。
爺爺走后的一個星期,我又夢到了他。還是在那條路上,他背對著我,一直走,因為老家有個說法,死去的人的靈魂會在第七天回家,我想,他是想跟我說他真的要走了吧。于是我用力地朝著他不斷地揮手,想告訴他放心地走。然后,他突然回了頭,緩緩地向我揮了揮手,又繼續(xù)往前走。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夢見過爺爺。我猜,他一定生活得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