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里沒有遠方的親戚,在我上初中之前,家里從沒收到過一封信,自然也沒給別人寫過信。
有一次,班里有一個男同學把家里攢的幾張郵票拿到了學校,農村的孩子那時候很少見過郵票,同學們就一個個地傳看著,還記得上面的圖案有動物的、風景的、人物的,花花綠綠非常好看。
那是幾張從信封上撕下來的郵票,背面還粘有牛皮紙的痕跡,郵票表面的紅色郵戳殘缺不全,有一張上面隱約可見“北京”字樣,想來那是一封來自北京的信箋。
對于我們這些農村的孩子來說,這些郵戳就是通往遠方的通行證,上面的地址神秘而且遙遠。
上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天,班主任老師領進來一個女同學,她又瘦又小,臉蛋白白凈凈,一個馬尾辮扎在腦后,上面打了一個粉色的蝴蝶結,穿著一件花格子的上衣。老師給我們介紹,她是朝陽來的,以后就和我們在一起學習。
老師把她安排在我的旁邊,因為我的同桌上個月剛剛轉走,家搬到蘭州去了,我旁邊的桌子就一直空著。她坐下來的時候,我們相視而笑,面對陌生的面孔,都有一點不好意思。
她是一個很熱情隨和的女孩,相比她,我顯得更慢熱一些,在她的感染下,我們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我帶著她熟悉校園,介紹她認識其他的同學,領著她和別人一起做游戲,她和我講她以前學校里的一些有趣的事,還有她家鄉的模樣。有這樣一個從遠方來的新同桌,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開心。
有一天,我們全校的學生都到校田去秋收,校田的位置就在我同桌家的村子里(我們上六年級的時候是在鄉里上學,班里的學生都是從各個村來的)。
勞動間歇的時候,她突然跑回了家,等她跑回來的時候,她塞給我一個小包,外面用一個花手絹包著,我打開一看,是幾個像土豆狀的東西,但是比土豆小很多,我問她是什么,她說這叫“地豆”,是一種野生的植物,口感和土豆差不多,蒸著吃、煮著吃都可以,是她前幾天和奶奶在地里挖出來的,讓我嘗嘗。
那天她跑得氣喘吁吁,小臉蛋紅撲撲的,小眼睛笑得咪成了一條縫,馬尾辮都跑得松散了。在那之前,從來沒有哪個同學對我那樣好,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這種叫“地豆”的東西,我拿了一個放到嘴里,又綿又軟,還有一點淡淡的甜味,只是吃得有些急,噎得我直打嗝,笑得我倆喘不過氣來。
轉眼小學畢業了,在臨別前,她給了我一個地址,寫在一張小紙條上,告訴我她就要離開這里了,要回到原來的地方去讀中學,讓我一定要給她寫信,一定。
開學的時候,我給她寫了一封信,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給別人寫信,記得在信紙上寫下第一個字的時候,我的手有點抖,鋼筆緊緊地捏在手里,手心都出了汗。
記不清那封信里面都寫的是些什么內容了,大概是說我上初中了,分到了哪個班,同學們都很陌生,新同桌是一個什么樣的女生,現在學習很忙,然后問她現在過得怎么樣,還有她的學習情況。那是一封讀起來枯燥無味的信。
那天,我終于有機會走進了鄉里的郵局,一個從沒郵過信的小女生,看到哪都新鮮,學著別人的樣子,我買了一個黃牛皮紙的信封和一張八分錢的江南水鄉圖案的郵票,把她給我的那張小紙條拿出來,把上面的地址和收信人寫在信封上,我緊張得生怕漏掉了哪一個字,反復檢查了好幾遍,由于手抖得歷害,信封上的字寫得格外的難看。
我把信封封好,貼上郵票,投到了信筒里,還把臉貼到投遞口,往里面瞄著,看我的信掉到了哪個位置。我猜想著我的信即將到達的那個遠方的模樣,還有好朋友收到信時歡呼雀躍的情景。
信郵走了,我就開始盼著她的回信,每天都到學校的收發室去看有沒有我的信。等了足足有兩個月,終于有一天我的信來了,看到寫有我名字的信立在收發室的窗戶上,我高興得跳了起來。
那封信來的時候已經是12月份了,元旦就快到了,她隨信給我寄來了好多張賀年片,上面都是電視劇《射雕英雄傳》里的劇照,有黃蓉、郭靖、華箏、楊康和穆念慈,我特別喜歡,還拿到同學們面前去炫耀。
她在信上說了她現在的學習情況,學習很累,還說很想念我倆以前在一起的時候,看了她寫的話,眼淚在我的眼里直打轉轉。
我和她最后一次通信大概是在我初三的下學期,有一天我收到了她寫來的信,隨信還寄來了一張她的近照,那是在照相館里照的一張人工背景的照片,她比以前長高了許多,漂亮的馬尾變成了齊耳短發,臉上涂了厚厚的粉,口紅抹在嘴唇上像花一樣鮮艷,鴨蛋色的西服套裝,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看著比以前漂亮和自信了許多。
但是我在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感覺是那樣的陌生,她不再是和我一起瘋玩的那個小女生了,她變了,有那么一個瞬間,我覺得我有點不認識這個女孩了。
在信中,她寫了她的現狀,她的學習不是太好,不想繼續學下去了,現在對工作比較感興趣,具體是什么樣的工作她沒有說,但我能從信中體會到她對未來的一種向往,對于告別學習生活的那種興奮溢于言表。
我當時的選擇與她完全不同,我要繼續讀高中,對于她口中所說的工作,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農村的孩子如果不讀書,她的將來可以想像。
從那時起,在我倆之間似乎有了一道深深的鴻溝,而且之間沒有一座可以通過的橋,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我再沒有給她寫過信,她也再沒有給我寫過信,雖然她的地址我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偶爾,我還會想起她,想問她現在的生活怎么樣,是否已經結婚生子,有著一份怎樣的工作,過得開不開心。只是我再沒有勇氣把這些話寫在紙上,郵寄到她那里,那張通往遠方的通行證已經過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