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陽光照進小院,陽光并不熱烈,可這院子里倒亮堂的很。
院里并無多少春色,墻角有一株棗樹,那光拉拉了無生機的模樣,像極了一旁嵌在藤椅上的老漢,他已經許久未動過身了。
他不樂意待在屋里,那間屋早被雜舊的物什填滿,他更愿意看著太陽,太陽從東邊到西邊,一步一步走得比誰都慢都艱難。每天走出房門的那一瞬間,他似乎覺得自己剛從棺材里蹬出腿來,又賺了一天。
今天似乎要特別些,老漢打眼看了一下腳邊的搪瓷碗,剩下的飯粒還聚在碗底。那只老野貓如今都棄了他,老漢合上了眼,喉嚨間似有不成句的調子漏了出來,驚得剛落腳的麻雀逃也似的飛走。
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連最調皮的孩子都喜歡他,如今什么貓兒狗兒……猴兒倒都來嫌他。他有三個孩子,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他越看重的孩子到頭來和自己越發不親,也一個個離自己越發遠。
他的大孫子出生在猴年,剛出生時,他抱在手里那張小臉紅的猴屁股似的,望風似的吮他手指,那時候他心想,這孩子指定和自己親,一定好好待他。
后來的事不提也罷,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年輕時做的許多荒唐事。當時令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是發生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有關一個如今每每想起都令他心涼的一個孩子。
那時候村里還不興建如今的洗澡間,所以一到夏天的傍晚,老老少少都光著膀子去村里的中心港游水,那地方不太深,水又干凈,走遠一點還有人經常逮到魚。
那一天,自己玩水上岸,發現自己衣服沒了,當下便慌了神,自己下面可還裸著呢,要是沒衣服裹著回去一路上得被大老爺們的唾沫星子給淹死,可是自己明明就把衣服搭在柳樹下啊,自己游水故意選了這么偏靜的一塊地方,衣服一定叫誰偷走了。
那一天,他在河里泡了很久,他能感覺到自己全身的皮膚都被泡漲了起了褶皺。
終于,在蚊子成團涌出來沒一會兒后,有個孩子抱著自己的衣服向自己走近,他認識那個孩子,是老王家的獨苗苗。
“誒,我撿到幾件衣服,是你的嘛?給你。”丟下衣服,那孩子轉身就想走。
他很確定自己一定是被這個平時斗霸慣了的孩子捉弄了,而衣服也一定是他藏起來的,他的心思由一開始沸騰的憤怒慢慢的平息了下來。
“誒,你等下。”一邊說,他就一邊穿褲子。
那孩子轉過身,眼里有些驚惶。
他的笑意更深了,說:“我家里還有些白糖糕,我得謝謝你今天幫我找到褲子呢!”
后來,也的確如他所說,他把這個孩子迎到自己家里,任他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頓他本來用去做客的白糖糕,那白糖糕可真甜,那個小孩子不住的說。
臨走前,他又對那孩子說:“今天可多虧你啊,不然我得光屁股了。”
“下次可別讓別人拿走你衣服了。”那小孩子用大人似的口吻叮囑他,然后便歡歡喜喜的回自己家去了。
后來,當村里所有人都被中心港淹死那個孩子的消息震驚時,他,在那天趕集的時候買了一大包白糖糕。
那個小孩子拙劣的謊,大概是任誰都不會信的。而他裝著相信了,不過是想慣著他,慣成個精,讓別個人來收拾他。
打這件事后,他摸著了幾分為人處事的便易法子,從那時起,村里許多孩子都喜歡與他一處玩,而越頑皮的孩子竟都越發與他親近。
他想想自己如今這般光景,大抵這世上也許真有報應這一說。他用心對待,教其明對錯、辨是非的,恰恰是最厭惡自己的人,而他從前滿心算計過的,又時時與自己打照面,有的竟還給自己送飯。
這世道啊,他又仿佛從沒有弄明白過。到如今,身子骨熬成這一把爛篩糠,自己倒也不想懂了,也就得過且過。
那只皮毛灰敗的老野貓不知道從哪晃了出來,似平日見慣了這般場景,直沖那擱一邊角落的碗去了。嗅了一嗅,舔了一淺口,“喵——”,老野貓又耷拉著腦袋盡力的吃起來。
他在藤椅上側了側身,將那掉色的踏花被又搭在膝蓋,他看了看太陽,已近西斜,要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