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四月默
因為父母之命,自小接觸西方文化的他遵循媒妁之言迎娶了那個父母贊不絕口的女子,穿著紅喜服的他在昏暗的燈光下掀起了她的蓋頭。
陳意映,倒是個頗有閑情逸致的名字,讀起來唇齒間別有一番韻味。
家中到處張燈結彩,紅彤彤一片,花生、蓮子、杏仁整整齊齊地擺在一起,從前總覺得娶妻之事太過繁瑣,如今到了自個這兒,方才曉得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紅燭深深,身穿紅色秀禾服的她坐在窗邊,金絲線細細密密繡著好看的花紋,她兩頰染著胭脂,被那鮮艷的紅唇映襯著更顯得嬌美可人。古人說人生有四大喜事,他只遇上過他鄉(xiāng)遇故知、久旱逢甘露,那金榜題名他素來是不在乎,洞房花燭夜,連他也忍不住耳根子染上了紅暈。
“意映,我不求功名利祿,唯望尋求變革,重振我泱泱中華。”他擁著她,眼眸中滿是負疚。
她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我只要你平安?!?/p>
他向來不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人,清政府已是江河日下,他殫精竭慮,期望能在吾輩力挽狂瀾,讓泱泱中華繼續(xù)繁榮昌盛。
初次接觸那些西方民主思想時,他便大吃一驚,只覺書中所寫,與他心中所想不謀而合,他津津有味地讀起那些文字,一頁一頁絲毫不知疲倦。書中那樣一個迷人的世界,祥和安寧,到處散發(fā)著獨立、民主、科學的聲音。
酒逢知己千杯少,他的妻子與他惺惺相惜,旁人聽起來覺得荒誕不已的各種思想,她都一一接受,甚至號召身邊親朋好友,一起接受他的思想。民主科學、人人平等,穿著青衫的他在講臺上認真地介紹那些西方知識,她在講臺下靜靜地聽著他的一言一語,娟秀的字寫滿了整本筆記本。
他只覺女子纏足太過辛苦,猶如籠中鳥,華麗麗的像一只金絲,脆弱拘束。女子的小腳也是一樣的,一層層白布纏纏繞繞,定是難受得緊,行走尚且不自由,何來精神之自由。
他一圈一圈將那白布層層揭開,她白皙如玉的腳勒痕深重,不過三寸之余,“日后你不必纏足,太過束縛。”他字字句句滿是憐愛。
“那我人家笑話我可怎么辦,或者那些人笑話你取了個大腳媳婦。”她笑吟吟地說道。
他凝視著她:“你是和為夫過日子的,我喜歡便好?!?/p>
小樓溫和月光,芭蕉樹婆娑如云,暗香浮動,竹影映映,他們把酒言歡,一杯一杯,酒人腸中,情意綿綿。
變革求新,渴望力挽狂瀾,這條本來就不好走,東渡日本求學是邁出的第一步。他手提木箱,脖頸上圍著她新織的厚圍巾,她送他到家門口,他三步一回頭,注視著她倚在門口淚若連珠子。
櫻花漫天飛舞,粉如霞光。他手捧著一卷書,睨著粉嫩的櫻花,驀然想起家中小院里種的那顆蕉梅,想起她。寒冬臘月白雪皚皚,她踮起腳尖,摘了一枝梅花,一回頭瞅見他,粲然一笑,“覺民,今年梅花開的真好啊?!?/p>
此時國家岌岌可危,百姓處在一片水深火熱中,古人常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他是這片土地養(yǎng)育的兒女,總盼著為國家略盡微薄之力。
一年四季,他多得是在異國他鄉(xiāng)求學,同她相處的日子少得可憐。在外他是那個豪情壯志的男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真英雄,心頭柔軟處也曾一次次覺得愧對于她。
他穿著夏衫提著行李回到了巷子口,她穿著淺藍色的秀禾服,敷上了一層妝,接過了他的行李,“你回來啦?!?/p>
沒有埋怨,沒有訴苦,只是平平靜靜的一句問候,卻讓他心生苦澀。他的妻子深明大義,從來都站在他的角度為他思量考慮,那些酸澀總是自個藏在心里,笑臉相迎的面容下有多少惆悵傷感。他情愿她嘟囔著小嘴,氣呼呼地說:“你怎么才回來啊?!?/p>
他牽著她的手,嘆了口氣,“辛苦你了?!?/p>
“我不求其他,惟愿你平安?!彼€是那句話。
多少次他出門在外,她都憂心忡忡,生怕發(fā)生一丁點兒意外,日日總喜歡在小院子門口站著凝望,即便知道他還沒到放假的時候,也會看看那街口,行人熙熙攘攘,街市熱鬧非凡,他在異國他鄉(xiāng),不知有沒有吃好睡好,不曉得功課繁忙會不會累壞身子。
白駒過隙、斗轉星移,恩愛的日子不過須臾,他又要收拾行李出門。她為他新做了幾件衣裳,一件件疊好放進箱子了,還放了塊她常年戴的玉佩,愿護他平安。
他辭別了雙親,辭別了她。
同盟會,那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都渴望民主和平降臨在中華大地,百姓衣食無憂,那禁錮良久的封建統(tǒng)治、戕害人匪淺的制度是該剔除了。他只覺任重而道遠,肩上的擔子更沉了些,也離夢想更近了些。
他收到了她的信件,她懷孕了。他笑得開懷,不禁在紙上畫著小孩的模樣,涂涂改改,始終不滿意。那腹中孩子不知是男是女,若是男孩,定要像她才好,深明大義,他要教孩子讀書寫字,若是女孩,像堂兄家的徽音定然不錯,聰明伶俐,討人喜歡。
籌劃部署得差不多了,他得知消息,看著精心部署的種種,只覺心情舒暢。他將參加活動的人員一一護送,兢兢業(yè)業(yè),不敢馬虎。
他回了趟家,她的肚子已經(jīng)漸漸大了起來,行動處也諸多不便,他替她擦擦嘴邊的污漬,低著頭,對那腹中的孩兒說:“要好好聽娘親的話,不要太鬧騰?!?/p>
此番前去,不知成敗,他和她說了許多的話。她絮絮叨叨地囑咐著一堆事,他認認真真地聽著,毫不厭倦。他還問起她在家中的事情,事無俱細,要她一一相告。才知她一個人的日子是這樣漫長,日升日落冗長的如同一季。
她自嫁給他起,盼的念的就是他平平安安,旁的夫妻恩愛無疑終日郎情妾意,朝朝暮暮不分離,他們卻總是這樣聚少離多,害她擔驚受怕。他不怕流血、不怕犧牲,為了變革事業(yè),一切的拋頭顱灑熱血都是值得的,只是不忍她和父母悲慟。
這次任務兇險,不知能否活著回來,他提著行李出門,凝視了她許久,她還是那個樣子,美麗動人、賢惠大方。
深夜,他在帕上寫了兩封信,一封寫給父親,一封寫給她。
萬一他有去無回,她定要好好活下去,萬萬不能郁郁寡歡,他們的孩子還沒出生,他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親自取名,若是沒有,那幼小的孩童就靠她悉心教導了。
他這一生沒有陪她說盡詩詞歌賦,團聚的時光是那樣的少,要是能夠活著回去,一定要多些時間陪在她身邊,將那些逝去的時光一一補上。他要聽她說孩童時代的趣事,是怎樣的捉迷藏,如何的偷偷抹胭脂,怎么樣的去看戲臺上的表演。
一行人勇猛沖進總督衙門,兩方人馬展開激烈打斗。最終他不幸被俘,面對會審,他毫不畏懼,說盡心中所想所言,出口成章,將那民主之道理一一說來,慷慨陳詞。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慷慨赴義了,那樣的果敢決絕。
她淚如雨下,似是要將淚水流盡,看著那帕子上的字字句句,悲慟不已。他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卻沒有攜手走到白發(fā)蒼蒼,看著兒孫滿堂。
她變賣小院,倉皇離去,后來生下了他們的孩子,卻始終郁郁寡歡。新住的院子沒有蕉梅,竹子也沒有,夜幕降臨時,她總會穿著繡花鞋,走到院子門口,站上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