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這幾天大家都被《我的阿勒泰》深深吸引。我也不例外啊。誰能抵擋得住新疆那遼闊的草原呢?誰能抵擋得住巴太那散發(fā)出來的純真與野性呢?誰能抵擋得住李文秀那雙如同我們許多漢族女孩對新疆、對牧民、對牧場生活的那種笨拙又好奇的可愛呢?當然......還有那個不靠譜的媽。
我啊,還沒追劇呢,一集都還沒追,我是被大數(shù)據(jù)時不時扔過來的一點點小片段都迷糊成了這個樣子,可想而知我追起來那可會一發(fā)不收拾。
但我忍住了。
我忍,是因為我本身也是作者,有一種怪癖:文字大過影像。
于是,我開始了解誰是李娟,她寫了什么書,是什么文筆、內容能讓導演、演員們的演繹如此有魅力地抓住了很多人的心。
然后,我悄悄地買了她的成名作:
《阿勒泰的角落》。
讀著她的文字,我和很多人對李娟文字的感受一樣:活脫脫一個三毛再世呀!多么純凈、直率的文字,那些文字像是躲在馬匹、羊群、醉漢、孩子、繁茂的梭梭林之間的攝像機。這臺攝像機,以平等的目光看著那里發(fā)生的一切,又以抽離的視角告訴我們看到之后她內心發(fā)生的一切。她讓我們知道:
除了我們生活的圈子,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我們非常不一樣。他們不見得有多特別,至少在他們自己眼里,甚至有些沉悶。放牧、喝酒、等待春天的到來、等待冬天的過去......祖祖輩輩這樣繁衍生息。
但這一切,如果沒有被人用文字記錄下來,他們確實是沒有什么特別的,但當他們被文字記錄下來,他們就特別了,起碼在我這位一直生活在沿海地區(qū),一直對放牧、遼闊的草原心之向往的南方妹子來說。我被文字帶入的那個遙遠的世界,那些可愛又滑稽的人們,那些每個小場景、小故事之后作者內心小小的感慨而觸動。心已飛向那個空間,心已跟作者神交了無數(shù)遍。
有人說李娟的文字是生長的環(huán)境所造就,她文字的純凈因為頭頂有一片純凈的天。
是的,天一直都是純凈的,不管你頭頂著的是哪一片天。但天之下,地之上,只要有腳印子淌過的地方都不見得是純然純凈的。只要有人,就有人為了生存,就會有為生存而顯現(xiàn)的人性。李娟文字的純凈,是因為她給自己制造了一片純凈的天,在那里翱翔。這是每個寫作者最為寶貴的能力。
她的每一篇都不見得是記錄了多少驚天動地的事,就如《離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記錄的是一只野兔子,被她和媽媽買下來之后圈養(yǎng)著,誰知兔子開始打洞,因為它嗅到了春天的味道,它被自己打的洞給困住了。
困住并非是它無法從洞里出來,它出來過無數(shù)次,但由于那個地方偏暗,李娟和媽媽、外婆硬是看不到它,以為它自己跑掉,甚至以為它早已被凍成僵尸。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兔子一寸都沒離開過,把它從瀕死的邊緣中救了回來......
這樣的場景就是她們生活的日常,今天是兔子,可能明天就是羊,或許后天是一個無聊到趴在門口看她拉面,問話也不應答的年輕人。總之,這樣的場景如果不是生活在那里,我們也無法遇見,但很多生活在那里的人,遇見了也未必想到需要用文字來記載。作家與非作家之間,有一條和文字的不同通道。作家看在眼里的會馬上有訴說的沖動,用文字把場景、把感覺給記錄下來,而非作家看著那些場景就只是生活,甚至對這樣的生活表現(xiàn)得無可奈何。
李娟的訴說沖動中,把人與事自動形成一部部短劇,自己是劇中人,生活在她周遭的人也是劇中人。自己和被記錄下來的人進入這種敘述之后,他們成為了天然的演員,演著最真實的劇,抵達心靈最柔軟的那個位置。這就是:不管是文字,還是拍成了影像,它都有觸動人心的獨特魅力。
可能大家都會找改編成電視劇的《我的阿勒泰》來看,而我卻聚焦在了她早期的作品。一個作者早期的作品往往閃爍著純真的光輝,因為那時的寫作是最為安靜的。
我為自己這個選擇而高興,《阿勒泰的角落》里每一篇我都愛,就如愛三毛的每一篇。她的寫作風格純粹就是敘事,不見得有多少深刻的道理,偶爾會有那么一霎那的思考,也僅僅是一句很短的反問或者是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這奇怪了,于是也真誠地說出“奇怪,太奇怪了”這樣的話語。這樣的直率讓人感到無比的可愛,她不是在寫作,只是在記錄自己,而這種記錄卻美得讓人仿佛生活在水晶宮里,一切都是干干凈凈的,連瑕疵的存在都是可愛的了。
在她的故事里,人物都是實際存在的,都是親眼目睹或參與其中的紀實,卻閃爍著戲劇化奇彩的光。每個人物都那樣普通,但每個人物又那么有趣,讓人讀著像進入了虛擬的空間,細節(jié)和情節(jié)有時比虛擬的還要有吸引力。這樣的輸出傳達到我這邊是那樣的純粹啊。在每一篇的末尾,她確實會發(fā)表一點點小感慨。感慨卻不煽情,自然地就像你我在記錄一天的生活之后,末尾發(fā)表一小段總結,但這段總結卻安排得妙極了。有時它就是一句很簡短的話。
比如,那個趴在門口看她拉面的男人,他看她的過程,她拉面的過程,這樣一個無聊的過程卻被她描寫得有趣歡樂,讀著讀著也越來越好奇,到底是什么吸引這個男人這樣認真地看她拉面,又一句話不說啊。后來,她總結了:
真寂寞呀。
我也才反應過來。原來,在那個空間里生活的人們,生活有時單一到想隨便打開一戶人家的門,看到一個笨手笨腳拉面拉得一塌糊涂的人都覺得像是欣賞一部懸疑大片一樣享受。雖是紀實類文學,卻一點都不輸虛構文學所營造出來的趣味性和懸念,這還是歸功于她的敘事能力。
她有一種把事情敘說得靈動、有趣、又富有氛圍感的能力,加上她所遇到的人,所生活的環(huán)境,所經歷的片段在我們這些城市人眼里是那樣的新鮮,這些文字就開始發(fā)揮它強大的魔力,吸引著你和我,一篇篇地讀下去,一點點地打開束縛心扉的牢籠,產生深深的治愈療效。
她那些總結性的語言一般都會放在每個小故事、小場景的最后,有一種跳脫出來的審視。記錄的過程,她是“身在此山中”;總結的過程,她是“身在此山外”。她以她的跳脫來看待整個事件,整些的人。而作為讀者,特別是一直生活在沿海地區(qū)這種天壤之別的地貌和人文環(huán)境中,更多的是透過她的文字去了解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這樣,李娟在做著自我記錄和跳脫看自己生活的簡單事情,卻帶給我們非同尋常的體驗了。
我們都說李娟的文字治愈了很多人的精神內耗。這種治愈就來自于遙遠的時空里,那些與我們有著非常不同的時間維度。在那個空間里,時間這件事或許是可以很慢很慢的,慢到那個男人可以看她這樣一個笨手笨腳的人拉面,拉到鍋碗瓢盤都起了抗議,他還是看得津津有味,這就是治愈我們的地方。
他們是人,但跟我們對時間、對物質、對追求的向往不一樣。那我們的內耗來自于什么呢?不就是視野的局限嘛。看到的都是自己方圓幾百里以內的世界,而新疆,那片遼闊的土地上那些與我們完全不同習性,不同生活方式的人們,把我們從畫地為牢的圈子里放出來,即便是在精神的世界里騎著踏雪跑一跑,那也治愈了不少內耗啊。更何況,我們得到的還不止是在精神世界里騎著踏雪跑一跑呢?我們從字里行間中打開束縛心靈的牢籠,去跟著她的筆,去傾聽每一個人物,去嗅草原上的風,去追趕奔跑的牛羊,去釋放自己未完的夢......
在那么多寫別人的小故事里,有一篇她是寫自己的:《河邊洗衣服的時光》。
像一部自白獨劇,是那樣真切地描繪出她的獨處,探索到靈魂的深處,到了核心又不說穿核心的那種留白,特別美,美得讓人窒息。或許是,當下的她就處于一種似懂非懂,似道非道的狀態(tài),才營造出了那種唯美。像她描述的陽光:
我們經常見到的那種陽光,只能把人照黑,但這樣的太陽,卻像是在把人往白里照,越照越透明似的,直到你被照得消失了為止......
還有她描述自己:
我的影子在閃爍的流水里分分明明地沉靜著,它似乎什么都直到,只有我一個人很奇怪地存在于世界上,似乎每一秒鐘都停留在剛剛從夢中醒來的狀態(tài)中,一瞬間一個驚奇,一瞬間一個驚奇。我太多的不明白使我在這里,又平凡又激動。
還有她描述孤獨:
夏天的那些日子里,天空沒有一朵云,偶爾飄來一絲半縷,轉眼間就被燃燒殆盡了,化為透明的一股熱氣,不知消失到了哪里。四周本來有聲音,靜下來一聽,又空空寂寂。河水嘩嘩的聲音細聽下來,也是空空的。還有我的手指甲——在林子里的陰影中時,它還是閃著光的,課到了陽光下卻透明而蒼白,指尖冰涼。我伸著手在太陽下曬了一陣子,皮膚開始發(fā)燙了,但分明感覺到里面流淌的血還是冰涼的。我與世界無關。
讀著李娟,讓我開始回看自己出生和成長的那個小漁村。我是否也可以寫寫那里的海、漁民、魚蝦蟹呢?對于遙遠的內陸人民來說,大海是否也像草原之于我們那樣讓他們心之向往?也是否像我們閱讀牧場、羊群、馬匹時一樣興奮?但我又轉念一想:
牧民好像不需要拿著一本書來了解大海,不需要關心貝類在退潮時會噴出像鯨魚水柱一樣的迷你版小水柱;不需要關心海螺的足盤其實和蝸牛沒什么兩樣,不需要關心拍打上岸的水母過幾天會在大排檔的餐桌上被叫作“海蜇絲”......
不,我還是想得不對。寫,并非是有特定的人群來閱讀我們的作品而寫,不能期待像自己閱讀其他作者作品那樣的新鮮和亢奮,而是自己本身就想寫。
那片純凈的天,不是因為頭頂上的天是純凈的,也不是因為腳踏的那片土地、居住的家園就是歲月靜好的,而是需要在自己心里鑄建,鑄建一片純凈的天,然后讓它包裹著自己,直到自己在那里翱翔。我所讀到的李娟,她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