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每個作家都有這個本事,能夠把一個又一個的故事講到你的心坎里,勾起你或濃或淡的回憶。當我們在塵世間奔波忙碌,筋疲力竭的時候,看著這樣的文字,有一種情感的力量,帶著我們的思緒飛離這個煩亂的世界。
所以,我喜歡那個會講故事的作家,他叫吳念真。
并不是每個故事里,都只有喜樂,沒有哀怨,就如,并不是每個人生,都只有順遂,沒有波瀾?!吧锬承┊敃r充滿怨忿的曲折,在后來好像都成了一種能量和養分,因為若非這些曲折,好像就不會在人生的路上遇見別人可能求之亦不得見得人與事;而這些人,那些事在經過時間得濾篩之后,幾乎都只剩下笑與淚與感動和溫暖,曾經的怨與恨與屈辱和不滿放佛都已云消霧散”。我們在夜里在夢里在心里反芻的,不就是《這些人,那些事》嗎?
所以,我喜歡看吳念真講的故事。
好多時候,我們也覺得,即使是這世界上最好的編劇,也編不出人生的劇本。每個人都會有屬于自己的故事,只是我們都苦于不知道該如何講述這些故事,我們總是在猶豫,什么樣的語言才可以表達出那些最深沉的愛,或是最不舍的別離,我們也總是在傷感,又有誰會愿意傾聽這些唯有自己能懂的故事。其實,吳念真會讓人明白,縱然語言總是限制著我們,不能讓我們說完想要表達的全部,但語言也總是可以有留白的,給予聽故事的人,用自己的感受去填空。
對于吳念真講的故事,不要評論,只需感受。這里摘錄一篇,相信很多人都已經讀過,但一定不會有人介意,再看一遍:
《重逢》by:吳念真
事業失敗之后才發現,除了開車之外,自己好像連說得出口,拿得出手的專長都沒有,所以最后他選擇了開計程車。
只是沒想到臺北竟然這么小,計程車在市區里跑還是容易碰到以前商場上的客戶或對手,“熟人不收費,自己倒貼時間和油錢這不算什么,最怕遇到的是以前的對手,車資兩百三給你三百塊,奉送一句:不必找啦,留著用!外加一個奇怪的眼神和笑容,那種窩囊感讓人覺得別人死了算了?!?/p>
所以后來他專跑機場,說比較不會遇到類似難堪的狀況,而且也不用整天在市區沒目的地逛,讓自己老覺得像一個已經被這個戰場淘汰的殘兵敗將,或者像中年游民一般感到無望。
不過,他也承認跑機場的另一個奢望是,如果前妻帶著孩子們偷偷回臺的話,說不定還有機會和孩子們見上一面?!半x婚后就沒見過……我只能憑空想象他們現在的樣子?!?/p>
孩子和前妻一直沒碰上,沒想到先碰到的反而是昔日的戀人。
他說那天車子才靠近,他就認出她來了。“曾經那么熟悉的臉孔和身體……而且除了發形,十幾二十年她好像一點也沒變。”
上車后,她只說了一個醫院的名字和“麻煩你”之后,就沉默地看著窗外,反而是他自己一直擔心會不會因為車子里的名牌而被她認出來。不過,她似乎沒留意,視線從窗外的風景收回來之后,便拿出電話打。
第一通電話聽得出她是打回澳洲雪梨的家,聽得出先生出差去了英國。她輪流跟兩個孩子說話,要一個男孩不要為了打球而找借口不去上中文課,還要一個女孩好好練鋼琴,不然表演的時候會出糗,然后說見到外婆之后會替他們跟她說愛她等等,最后才聽出是她母親生病了,因為她說:“我還沒到醫院,不過媽媽相信外婆一定會很平安?!?/p>
他還記得她母親的樣子和聲音,以及她做的一手好菜,更記得兩人分手后的某一天,她到公司來,哽咽地問他:“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我女兒呢?”那種顫抖的語氣和哀怨的眼神。
打完家里的電話,接著打給她的公司,利落的英文、明確的指令加上自然流露對同事的關心,一如既往。
他們大學時候就是朋友,畢業之后他去當兵,而她在外商公司做事;他退伍后,她把一些客戶拉過來,兩個人合伙做。三年后,公司從兩個人增加到二十幾個人,生意大有起色,而他卻莫明其妙和一個客戶的女兒發生了一夜情……
“說莫明其妙其實是借口。”他說:“到現在也沒什么好不承認的……一來是新的身體總比熟悉的刺激,還有……這個客戶公司的規模是我的幾百倍,那時不是流行一句話:娶對一個老婆可以省掉幾十年的奮斗?”
最后車子經過敦化南路,經過昔日公司的辦公室,兩旁的臺灣欒樹正逢花季,燦爛的秋陽下一片亮眼的金黃。
后座當年的愛人正跟之前公司的某個同事話家常,說臺北,說澳洲,說孩子,說女人到了這個年齡階段的感受,然后說停留的時間以及相約見面吃飯,說:“讓我看看你們現在都變成什么模樣?!?/p>
車子最后停在醫院門口,他還在躲避,也猶豫著要不要跟她收費或者給她打個折,沒想到后頭的女人忽然出聲,笑笑地用極其平靜的語氣跟他說:“我都已經告訴你我所有近況,告訴你我現在的心情,告訴你我對一些人的思念……什么都告訴你了,而你……連一聲hello都不肯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