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感這東西,怪邪乎的。不知道你信嗎,反正,我信?!?br>
火熄了,留下煙裊裊的。
笑笑翻找了很久,未化為灰燼的只剩那條瑟縮在角落的狗。
港城地界不大,甚至可以說是極小。小到站不開多余的一個人、一條狗。于是她跟著那條狗想試試運氣,說不定能遇到塞得進自己瘦小身子的遮風所,如果遇上什么殘羹冷炙,午飯就解決了。
天知道是不是撞了大運,狗兒帶著她住進了一座破舊到極點的筒子樓。
筒子樓五層高,銹跡斑斑的鐵梯攀著外墻而上,藍色的漆皮碎裂開來露出里面被氧化的棕褐色金屬。銹水被雨夾帶著嘀嗒下來,一層一層直到落在她臉上、嘴里。她啐一口唾沫然后依舊仰起頭,梗著僵硬的脖子跟五層的包租婆大眼瞪小眼。
“大陸來的?沒錢也想借宿?知道這是哪里嗎?”包租婆齜牙咧嘴,吐出的煙圈混雜著劣質煙卷的尼古丁味。
“中國的西海固,港城的天水圍?!毙πτX得那張分外眼熟的臉有些像自己母親,下意識的就頂嘴。
包租婆一怔,兩人又陷入沉默。
她在筒子樓住下了,房費是那條灰黑的狗。
包租婆自稱林太,她挑挑眉毛,扔下來的鑰匙砸進水坑里。用的是一種對方該三拜九叩跪拜謝恩的神態。
笑笑住在三樓。
四樓住著個日本男人,二十八九歲的樣子叫做宮佐新一。笑笑沒上去過,只知道他是個不愛外出又不善交際的無業游民,不下雨的日子里總把被子搭在樓梯扶手上曬著。
二樓的姑娘名叫阿嬌,嫌房間太潮濕于是夜不閉戶,房門永遠大開,八仙桌放倒當屏風。屋里很干凈,路過時總能聞到不知名的香味。門口有一束鼠尾草,暗紫色的大花耷拉著頭。
一樓是個荒廢了的小酒館,桌椅都被積水沖泡的變了形,木渣發出腐爛的異味。門房老太太帶一個小孫子,那男孩只十幾歲卻是個沉默寡言的憤青。他總愛譏笑四樓的日本男人,經常把“日本是中國的”掛在嘴邊。
笑笑順著搖搖欲墜的鐵梯下來,輕抿了口老太獻寶般取出的果汁,未融化開的白色粉末粘在唇角,過期沖劑的味道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她有種感覺,這幢樓很不對勁。說不上來哪里不對,但就是別扭。五樓喜怒無常的林太有些不對、四樓親民和善的日本人也有些不對、二樓嫵媚性感的阿嬌更不對勁,甚至一樓的老太也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更別提那個憤青小孫子。
第二天早晨起床,更不對勁的事情發生了。
笑笑發現門前躺著一只灰林鸮尸體,羽毛上血跡斑斑。老太瞅了一眼,拿脖子上搭著的汗巾擋著口鼻咳了口隔夜濃痰,連聲罵著晦氣轉身走了。阿嬌撥弄一下油亮亮的長發沖著四樓嗲聲叫喊“宮佐君,天哪,你快下來?!?/p>
宮佐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笑,他收走扶手上的被子,另一只空閑的手擺了擺手像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笑笑抿唇回屋皺緊了眉頭,他看見宮佐收走的被子上也有類似的血污,干涸的紅被一堆白色的粉末襯得十分醒目。
這時走廊傳來吵嚷的叫喊,林太死了。
一樓老太太拍打著各戶的房門,滿目驚詫的復述自己的所見“尸體躺在走廊上”“身上有黑血”,老太太猜測,一定是日本人干的。她的小孫子跟在身后,冷不防蹦出一句不知哪里聽來的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老太太立刻點頭附和,她取了白布單上樓,佝僂著背雙手合十嘴里還嘟囔著什么。
警察來了,尸體被草草掩埋,例行公事的筆錄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笑笑低著頭排在隊尾,余光望見那警察不停把玩手中一只看起來價格不菲的鋼筆。
老太太帶著孫子轉身離開的空隙,警察用驕傲的語氣向同伴炫耀起手里的筆。看到笑笑后他輕咳一聲,斂去兩眼間的笑意,繼續他的工作。
“你覺得是誰殺了林太?”
“我覺得?我不知道,那晚我睡得很沉,并沒有聽到響動……”
“好了好了,那你告訴我,你比較懷疑誰。”
“我不知道?!?/p>
“好吧,現在的情況是,有價值的證詞中有人認為是宮佐先生殺害了林女士,但也有人愿意擔保并不是他。所以,如果你不表態,我們將按照自殺處理?!?/p>
“什么!自殺?你為什么不去調查?!?/p>
“我正在調查!天水圍每天都有人死去,因疾病、貧窮,或者對未來絕望以致自殺的人數不勝數,正如同每一小時都有人幻想來到港城從此飛黃騰達那樣,每分鐘都有人夢想破滅墜入谷底!據我所知你也是其中之一吧?那么請問你拖家帶口的親朋去哪里了?”
“夠了!宮佐新一!是宮佐新一!”
“什么?”
“我說,我懷疑宮佐新一。我猜是他殺害了林太,或許是沒有經濟來源令他心生歹意,或許是受夠了林太的聒噪煩人和愛找茬的毛病。管他呢,總之,我懷疑是他,夠了嗎?”
提及親朋讓笑笑有些崩潰,那一場大火仿佛又浮上眼前,她又聞到了嗆鼻的燎煙味。她不能原諒自己的家人變賣全部家產來到這所謂黃金遍地的地界,更不能原諒他們生意破產后心灰意冷撒手人寰。面前的警察說對了,都說對了,但那又怎樣,她倒要看看,他要怎樣,他能怎樣。
警察扣上他的“英雄”鋼筆,合起仍舊一字未寫的嶄新的筆記本,然后與同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第二天笑笑在吵鬧聲中醒來,天花板上傳來巨大的撞擊鈍響,家具拖動的尖銳聲簡直像道催命符。
“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我就知道是這日本人下的毒手,枉我待他不薄!”
老太正拖拉著宮佐的東西扔出去,阿嬌則被推搡的倒在一旁。
“宮佐他人呢?去哪里了?”
“昨晚就死了,殺人償命,槍決?!?/p>
笑笑腳一軟“嗵”的一聲癱在地上,胳膊順著欄桿擦出一串血珠,藍色的油漆干裂碎成渣粘在皮膚上與血污混在一起。
“老婆子我第六感很準的,早就覺得他不是個好東西,這要是放在那個年代,槍決都是要自付七毛子彈錢的……”
老太太仍在喋喋不休,同時指揮者小孫子用棉被包起零碎的物件一起丟到樓下。
笑笑皺了鼻子,棉被上散發著腥臭的豬血味。
腥臭的豬血味?
笑笑起身跑到五樓上去,半只生豬掛在陽臺,上面的血已經凝固成塊,散發著跟棉被上一樣的惡臭。
笑笑記得這只豬,曾有次林太提及“五天后是感恩節,想買只火雞過過洋節”。那時,笑笑還順口接過一句“天水圍哪來的火雞,不過豬肉也是一樣的?!?/p>
明天,剛好是第五天。
灰黑的狗晃著尾巴迎上來,爪子上還沾著幾片褐色白色的相間的羽毛。
真相呼之欲出。
灰林鸮偷食豬肉被狗襲擊,掉下樓時污血沾染了晾在四樓樓梯扶手上的被子。再思及林太的黑血和倒在一旁的煤氣罐……
樓下老太還在大聲的喧吵著炫耀自己第六感神通的豐功偉績。
靠,去他媽的第六感!
笑笑在心里爆了句粗口,她是什么時候開始相信這種玄乎其玄的東西的?用一份偏見和一時的口不擇言就謀殺了無辜者。證據并不確鑿的懷疑和群眾輿論竟然這樣威力無比?狗屁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入夜時分笑笑仍沉浸在痛苦與愧疚中難以入眠輾轉反側,然而就在這時,他回來了。
宮佐回來了,原本應已魂斷尸堆中的人回來了。
認為灰林鸮象征死亡和不祥的老太正在深夜作法,燃起的黃香歪歪扭扭的插在麥麩里。霸占著房間的她顯然嚇得不輕。
宮佐面目猙獰的在屋里翻翻找找,他摔破一只做工粗糙的琉璃樽,用那斷口對著老太的脖子。
“被子呢?我的被子呢?”
“明明講好的,找只替罪羊來遮蔽一下警察的視線!你們這些人,竟然害我!”
“去他媽的合作!”
宮佐不再是過去從容和善的模樣,他從柜子里卷起被子飛快的下樓離去。
笑笑躲在門后只看清宮佐衣袋上掛著什么亮閃閃的東西,像是只鋼筆,銀色筆帽頭旁鍍一圈金絲線。或許正刻著與小警察那支一樣的“英雄”兩個小字。她悄悄走出去,拾起地上掉落的一只巴掌大的塑料密封袋,白色的粉狀物靜靜躺著。下一秒被尾隨著下樓的老太一把奪去。
“我說這小子為什么天天曬被子,原來是怕偷來的面粉受潮嗬?!崩咸栽谧I諷宮佐的癡傻,但笑笑久久不能回神,那不是面粉,像是分量極足的……
笑笑的第六感涌上心頭,這一切似乎解釋的通了。
明明無一技之長的無業游民卻吃穿不愁,混跡在魚龍混雜的天水圍卻純良和善,被冠以謀殺罪名后仍能安然無恙……他分明是個殺人越貨的毒販,是個游走在邊境的走私者。
報警。快,報警!
笑笑搶過那包粉末跑向大路,前所未有的強烈感覺促使她奔跑。腎上腺分泌的激素令她馬不停蹄,她感到雙腿不再受她控制,而是帶著恐懼自顧自的逃離。
只可惜,她沒能到達目的地……
笑笑在一路顛簸中醒過來,恍惚中聽到有人細聲說話。
“……我妹妹……拒絕與我一起…后來…生意失敗……”
“……女兒買早飯去了……她…縱火自殺……”
“她……還有用……帶在身邊……”
“好說好說,風頭過去……我們還合作……賺大錢?!?/p>
斷斷續續的交談聽的笑笑身子猛地一震,遮擋著視線的東西隨即被拿開。
她睜開眼,空氣依舊潮濕卻不再黏膩不堪。
筒子樓里的人端坐在她身前。一樓的老太,二樓的阿嬌,四樓的日本人宮佐還有五樓的包租婆林太。他們都安然無恙的坐在一邊。
宮佐鐵青著臉,而他身邊的林太卻沖她溫柔的笑,渾身散發著母性的光彩。
“做了噩夢嗎?一會兒就到家了,或許還趕得上感恩節?!?/p>
下一秒車門開了,一雙手將她狠狠地推出車外,冷冽的月光灑在荒野上。漸漸遠去的小車載著滿滿一車廂的白色粉末,它們被封在透明封口袋里反射著牛乳色的月光。
笑笑在地上翻滾幾圈后停下來,肩胛骨和髖部傳來的痛感令她幾近昏厥,失去意識前她望見林太驚詫的眼神和“憤青”小孫子未來得及收回的手,他的口型是簡潔明了的四個字——“阿姐,快跑!”
夜風很涼,笑笑瑟縮了一下微微側頭,臉邊躺著一只灰林鸮,軟趴趴的卻沒有了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