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溫暖!你在看什么看這么入迷?”江曉柔一把奪過我手里的信。
“哦~情書哦!”江曉柔陰陽怪氣地讀起來,“溫暖,我喜歡你,我喜歡你的溫和謙遜,喜歡你的大度善良,喜歡你時時刻刻為別人著想……咦!這么肉麻!”江曉柔一臉鄙夷地把信紙丟給我,還留下一句:“什么年代了,還寫情書……”然后爬上床開始翻看手機,開始做她瑪麗蘇的白日夢。
“溫暖,幾點了?”剛睡醒的黎佳從床簾里探出頭來瞇著眼問我。
“十點半。”我邊收拾散在桌上的信紙,邊回答。
“溫暖,喝杯麥片啊。對了,我晚上有個約會,可以用一張你的面膜嗎?”黎佳笑嘻嘻地跟我說話,然后拉開簾子,起身從我書架上格拎走了我剛買的燕麥片和最后一張水光面膜。
我把信紙撕個粉碎丟進紙簍。
“哎,怎么撕了,那男的不是還可以嘛,看起來挺有錢的樣子……”江曉柔橫臥在床上,像貴妃醉酒一般,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那讓給你好了……”我沒有抬頭看江曉柔,翻開英語書,開始寫作業,盯著書上的字母一個兩個變成一堆亂碼。
江曉柔沉默了一下,開始和黎佳討論中午吃什么。
“咚”,巨大的甩門聲讓宿舍瞬間安靜。丁橙回來了,帶著她濃烈的花粉香和劈啪作響的三吋高跟鞋。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生活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波瀾不驚,毫無感情。
2.
我叫溫暖,大一。我的室友們,一個艷俗貪婪,一個過分苛刻,一個物質驕傲,每一個都讓我想要退避三舍。倒不是說我自己有多溫柔善良,我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我的本心也帶著邪惡,我所表現的善良,都希望得到感激。因此我討厭她們三個,討厭她們像蛆一樣依附在我身上,永無止境地期待著我的善良。但我從來不說,永遠一副老好人的模樣。于是我們就這樣和平相處在同一屋檐下,像四條被風干的咸魚,沉默地被封存在冰庫里,沒有熱度,不會感受。
準確來說,我沒有朋友。因為表面上謙遜溫和的性格讓大部分人都覺得我很容易相處,同時也讓大部分人覺得從我身上得到好處是理所當然。因此,我可以很容易地和他們變得親近,卻不愿意在他們身上花一丁點心思,同樣的,他們也不會愿意在我身上留心一點點。為什么是大部分呢?我從不敢下百分百肯定的結論,總有人是例外吧,我想會有的。
如果說任何人的相遇都是宿命的安排,那么,我和宋臣羲的相識像極了一段孽緣的楔子。
“聽說你把林城的信撕了?”一個男生突然走過來坐在我對面,嚇得我握著勺子的手顫抖了一下,差點把湯灑了。
“你是誰啊……”我低著頭,不敢看他。完蛋,一定是林城的哥們兒來尋仇了。
“你別管我是誰!”他突然提高了嗓門,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然后慢慢靠近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干得漂亮!”
我猛地抬頭,正好對上了他看著我的眼睛,他沖我笑了下,走開了。
我認得他,宋臣羲,從丁橙那里看到過他的照片。好像是丁橙的小姐妹很喜歡他,是個富二代,但是私生活糜爛。當時丁橙介紹他的時候雖然帶著蔑視他走腎不走心的情感生活的態度,但還是很容易看出她對于這張帥氣的臉和身后巨大財富的向往。反正我是搞不懂他們這些人的復雜關系,無法也不想融入。倒是被宋臣羲這么一鬧,連吃飯的胃口都沒了,讓我有些煩躁。
3.
可是生活偏偏就像洪流,把不相干的人都攪在一起,匯入深不見底的汪洋。
在食堂遇到過宋臣羲之后,接下來的日子,我們開始了接二連三詭異的相遇。
在食堂,去上課的路上,回宿舍的路上,甚至在廁所。每一次,宋臣羲都很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有一次碰巧是跟江曉柔一起去洗手間灌熱水,宋臣羲的熱情讓江曉柔對我刮目相看。當然了,她的態度是:你怎么會跟這種人搞在一起。
那天,在英語課上,老師點到宋臣羲的時候,在最后排突然傳來了聲,到。英語老師把老花鏡順著鼻子往下移了移,瞪大了眼珠看著坐在最后排的宋臣羲:“你來上課啦!”上了大半個學期的課,我才知道,原來他跟我上同一節課。
課間休息,我從洗手間灌完熱水回來,回位置的時候路過最后排,宋臣羲很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嗨,溫暖!你也在啊!”
我回頭尷尬地沖他笑笑,回到座位準備上課。
“啪!”從我身后飛過來一個運動背包,穩穩地降落在我旁邊的位置。宋臣羲跑過來坐在我邊上:“我沒什么認識的人,一起坐嘛!”他刻意加強了“坐”這個字,然后沖我邪惡地笑了笑。我別過頭去,沒有理他,卻忍不住臉紅了。我努力用頭發遮住發燙的臉,低著頭整理筆記。
“我們中午一起吃飯吧!”他趴在桌子上,頭靠在胳膊上,側著頭小聲跟我說。
“不了,我有約了。”我一本正經地說謊。
“哦,那好吧。”他的神色竟然有些失落,然后別過頭去睡覺。
4.
自從那次以后,好長時間我都沒再遇見宋臣羲,他也沒有再來上英語了,我突然暗暗地有些失落。這一段時間,竟然讓我產生了難道宋臣羲是生氣了這樣的想法。當然,這樣的想法隨即被我自己扼殺了,宋臣羲是什么人,溫暖你真是可笑。
事實證明,一切確實都是我自己臆想的一場短暫的愛戀。
學院杯籃球比賽,每個學院都派出自己的隊伍互相競爭。昏昏欲睡的下午,我正在看周星馳的《大話西游》,被江曉柔拖去看決賽。我們學院連續六年拿下了第一,出場自然是氣宇軒昂。而宋臣羲他們學院連續六年第二,緊跟著我們學院的隊伍入場,顯得有些氣勢不足。宋臣羲穿著白色的球衣,干凈清爽,很適合他。在看臺最前排站著一個小個子的短發女生,化著精致的妝,穿著男式的球衣,大聲呼喊著宋臣羲的名字。說不清楚為什么,我很討厭她。那么小的個子還偏穿男式球衣,毫不介意袖口大開,里面黑色的bra連蕾絲紋理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呼喊得青筋突起,簡直沒有一點女生該有的矜持。
“我靠,你看那個宋意,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喜歡宋臣羲一樣。”江曉柔對那個短發的小個子女生指指點點。我立刻點頭表示贊同,真心實意,第一次,我覺得我跟江曉柔有了共識。
比賽異常激烈,我的心思卻一點都不在賽場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頁一頁翻動的計分牌,在心里暗暗較勁,我們學院一定要贏才行,絕對不能讓宋臣羲囂張。直到比賽結束,都沒回過神來。
“哎呀,結束了……”江曉柔在一旁嘆息。
“什么?結束了?那我們不是還少三分嗎?”我顯然沒有意識到身旁那些剛下場的球員,只執著于我們學院最后都沒有再翻動的分數牌。
江曉柔猛地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堂皇,迅速坐下來,不再說話。自然地,我也沒有看見在我荒唐地感嘆我們學院輸了的時候,遠處一邊喝著宋意遞過來的水,一邊盯著我發笑的宋臣羲。
走出體育館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在夜幕降臨之前,憑借著最后一點點日光,我清晰地看見了走在前面的宋臣羲和宋意。宋意自然地拽著宋臣羲的衣角,頭靠在宋臣羲的胳膊上,她當然是靠不到宋臣羲的肩膀咯,像是大哥哥拎著幼兒園的妹妹,真好笑。我又在心里默默地生氣。
5.
平安夜的前一天,氣溫驟降,天突然開始下起了大雪。在南方,這真是難得的浪漫。丁橙還是風風火火地闖進寢室,我總覺得她一定是跟我們寢室的門結下過什么不可饒恕的梁子。
“溫暖,林城叫你明天一起去玩,你去不去啊?”她一邊脫下大衣,一邊對我說。
“不去。”我繼續刷劇,無心理會。
“宋臣羲他們都在啊,你跟他不是挺熟的嘛,我們大家一起去咯,順便聯誼!”她這么一說,成功地引起了江曉柔的注意。
“聯誼啊?可是我們家那個肯定不會讓我去的吧……”曖昧又嬌羞,好像是我們在逼良為娼。
“哎呀,都去嘛!不然你們還有什么活動啊,他們搞個大趴,大家一起玩多好。”我明白丁橙是非去不可,所以就想法設法說服我們一起去。
“那好嘛,去咯!”黎佳突然從床簾里探出個頭來,反正是白吃白喝的事情,她就饒有興趣。
丁橙興致勃勃地開始聊微信:“好啦好啦,我們寢室都會來的。”
對于聚會這種事,我向來只是被通知。
平安夜的聚會,我本來并不打算作什么準備,突然聽丁橙說宋意也會去,鬼使神差地,我拿起粉底液,涂涂畫畫起來。簡單地打個底,描個眉,涂一點唇膏,選一身別致的衣服,看似不在意又花盡了心思。剩下的幾個,黎佳依舊保持自暴自棄的狀態,問我要了張面膜,敷完就沒有任何其他步驟。江曉柔和丁橙輪番換裝,化妝,挑選眼影顏色,唇膏搭配,這一幕,讓我不自覺和灰姑娘的故事聯系在一起。我們將要奔赴一場盛大的王子的舞會,成王敗寇,全在這一夜。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熱衷于這種一步登天的童話了?我暗暗地嘲笑自己。
6.
大雪紛飛,風塵仆仆,只為一場沒有輪廓的愛情,這絕對是我做過最瘋狂的事情。
轟趴館的暖氣讓飄落在肩頭的雪花瞬間融化,連水滴都蒸發不見。宋臣羲穿著駝色的牛角扣大衣坐在沙發上,宋意穿著亮紅色的連衣裙把頭靠在宋臣羲肩上。我真懷疑這個女人是不是一見到宋臣羲脊椎就會消失。
“溫暖……”林城看見我。
我尷尬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平心而論,林城還是個不錯的人,和我在同一個社團,總是會主動幫忙。我不喜歡他,他也沒有糾纏不休。只是在他的眼里的那個我,是我不曾喜歡的樣子。
宋臣羲聽到聲音轉頭看了過來,眼神是我看不清楚的含義。
聚會的時候,是我覺得最孤獨的時候。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有相似的體會,一個人的時候并沒有覺得孤獨,一群人的時候才覺得身單影只。黎佳忙著吃,丁橙和江曉柔忙著各種交際,我待在一邊,如坐針氈,不知道該和她們表現得親熱還是陌生,望著窗外的夜景,思緒開始四處游蕩。
“我的心上人是個蓋世英雄,我知道有一天他會在一個萬眾矚目的情況下出現,身披金甲圣衣,腳踏七色云彩來娶我。”突然想起了前段時間看的《大話西游》。我不需要什么金甲圣衣,也不要七色云彩,我只想他快快來帶我離開。
“溫暖,再去洗點水果嘛!”忙著聊天的丁橙突然回過頭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房間里很吵鬧,大家都各管各的玩著,沒人理會。我什么也沒說,起身往廚房走。
水嘩嘩地流淌著,敲擊著水槽的壁,發出嗶嗶啵啵的響聲,我突然很感謝丁橙,讓我有了安身之處。
“不喜歡就別做啊。”宋臣羲的聲音突然穿越外面的吵鬧,傳進我的耳朵。
我猛然抬起頭,頭頂磕到他的下巴。
他“啊!”一聲叫起來,像個小男孩一樣瞪著我。
“對不起,對不起!”我低著頭,不敢看他。
“很無聊吧,我們走吧!”他拽起我的胳膊。
“什么?”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拖走。
7.
宋臣羲握著我的手腕,溫熱而有力。雪花紛紛揚揚地飄灑下來,在我的心上撒下了一把玻璃珠子,撲通亂跳,我覺得自己真的瘋了。
“溫暖,我喜歡你。”他盯著地面,是我從未見過的羞澀。
“你跟多少個女生說過這句話。”我盡量回避他的眼神,險些淪陷。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我咧嘴一笑:“就你一個。”
我沖他翻了一個白眼,抽回手,慢慢向前走,沒有說話。
“那你喜歡我什么?”過了很久,我還是忍不住好奇。
“喜歡你野心勃勃,敢愛敢恨。”他盯著我的眼睛,不容許我躲閃。
真是個有趣的答案,真是個讓我鐘意的答案。
“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只有我知道……”宋臣羲咧嘴一笑,像能洞察一切的偵探,“你根本就不喜歡她們,一點都不想跟她們親近,你討厭她們。討厭她們物質,討厭她們都覺得你好欺負。可是你想要的東西一點都不比她們少,只是你不說。因為你害怕,害怕她們看穿你,又害怕她們看不穿你。溫暖,最能裝的就是你了。”
我盯著宋臣羲的眼睛,一動不動。我無法相信有一個人的詞句一字不差地映照著我的內心。而一切不是在夢里,周圍的寒冷帶給我強烈的現實感。
“你閉嘴。”我不由自主地沖他吼,強烈的自我防御不受控制地打開。
“你喜歡我吧,對吧!所以你討厭宋意。”他還是堅定地說著,完全不理會我的反感。
我透明得無地自容,強烈的自尊卻不肯服輸。
“那你呢?你就不裝?我撕了林城的信你為什么那么開心,你們不是好兄弟嗎?你們那種人只知道相互攀比,你根本接受不了別人比你好。你對所有人都不用心,因為你不敢,你只允許你玩別人。難道你就是個好人嗎?”我在誰比誰更壞的游戲上不甘示弱。
宋臣羲盯著我,突然撲哧一聲笑出來,一把把我摟進懷里:“我真害怕我費盡心機地去接近一個人,結果看錯了。看來,你很在意我呢!既然我們這種人和你們那種人都罪孽深重,不如就在一起算了。”
我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抱著宋臣羲,多么難得的浪漫,多么難得,你剛好是我幻想的樣子。
8.
經歷了一整個冬季,萬物都懶散地沒有生氣。
初春的黃昏,太陽懶洋洋地墜入西方,把天際染得一片橘黃。又一季《破產姐妹》結束,我躺在床上,突然覺得有些虛無,為劇集,也為自己。看著從落地窗里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我下床準備去食堂,突然宋臣羲來了電話。
“在干嗎?”
“準備去食堂。”因為在冷戰,我回答得毫無感情。
“晚上我有比賽……我想你要是能來就好了。你覺得呢?”宋臣羲在電話那頭撒嬌。
我自認為撒嬌是女生做的事,對于他這種剝奪女性權利的行為,我爽快地掛掉了電話。
晚上的球賽我自然是準時到場。宋意依舊在那里高聲呼喊著宋臣羲的名字,讓我忍不住血脈僨張。她故意向我示威嗎?還是宋臣羲完全沒告訴她我們在一起的事?不管是因為什么,都使我不太開心。
中場休息,宋臣羲還沒走下場宋意就沖上去又遞汗巾又遞水。宋臣羲朝看臺方向掃了一眼,咧嘴笑了笑,沒有接過去,徑直向看臺走來。宋臣羲站到我邊上,若無其事地一把奪過我手里的水,自顧自地擰開瓶蓋。
“誰說給你喝了?”我朝宋臣羲翻了個白眼。
宋臣羲坐下來,緊挨著,手橫抱在我肩上,在我耳邊低語:“出門在外也給我點面子嘛!”
宋臣羲急促的呼吸穿過我的耳朵,不由得讓我臉紅心跳。
“這么喜歡我,臉都紅了……”宋臣羲戲謔地笑著。
“你少自戀了!”我伸手把他的臉推出去。
站在場上的宋意尷尬地往看臺上走,我驕傲地回應了她一個眼神,她沖我不屑地冷笑了兩聲。
那種感覺就像在嘴巴里撒一把跳跳糖,然后緊緊地閉上嘴,任憑它怎樣活躍也是滿滿當當的安全感。
9.
新的一個學期,宋臣羲跟我報了相同的選修課,雖然是完全跟他的專業不搭邊的課程,再加上原先的英語課,我們基本上有一半的課程在一起。上課的狀態就是我看PPT,他看我。我本是個性情冷淡的人,卻也不厭倦這種過分曖昧的行為。有的時候,聽課乏了,偏過頭看見正熟睡的宋臣羲就會覺得很欣慰。他睡著的時候特別安靜,什么壞習慣也沒有。我暗暗地想,不打呼嚕就好,不用擔心睡不好覺了。然后再看一眼宋臣羲,偏著頭不知做著什么美夢,嘴角淺淺地帶著笑意,像是在恥笑我的想象就會覺得羞恥,好像我們真的要過一輩子一樣。可是如果不是他,全部推翻重來一遍,像是寫到結論的論文忘記存檔,難以想象。
宋臣羲不知道給我們社團的女社長什么好處,什么也不會就隨隨便便地加入了我們攝影社。我追問他,他一臉傲嬌地回應我,當然是美男計了。明明知道他是在說笑,我卻還是有些生氣。宋臣羲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人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罷了。他,宋臣羲,一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
我揮起手,佯裝要打他,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然后從后背抱住。
宋臣羲把頭靠在我肩上,驕傲地在我耳邊低語:“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我呢……”
我很想狠狠地反駁他,喉嚨卻黏稠地開不了口,只是低著頭,面紅耳赤。
攝影社難得集體出外景,地點定在西塘。
小橋流水人家,房前屋后的小巷,邂逅一個丁香一樣的少女,那曾是我最向往的愛情。我總以為,只有說得死別生離的人才會是我心尖的刀,卻沒想到身邊人竟是個絲毫不懂得淅瀝春雨意境的浪蕩男兒。
“我靠,出來郊個游還下雨,這種雨最煩了,四面八方地來,擋都擋不住。”宋臣羲望著車窗外的小雨埋怨。
“你還學會用成語了?”我白了他一眼,“這叫意境懂不懂!”
“矯情!”他癟了癟嘴。
到達西塘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雨也停了,天際的底端透出一些橙黃。空氣里還是凝聚著厚重的水汽,濕漉漉得給整個天地降溫。站在橋上,我冷得哆嗦了一下,宋臣羲從背后抱住我,把我的手握在手里,頭靠在我肩上,他好像真的很喜歡這樣抱著我。一陣潮濕的悠遠的飯菜香順著古老的青石路裹著雨后青苔青澀的味道飄過來,正好是這樣一個場景,不免讓人憂傷。
“我想家了……”我輕聲說。
“難道不是餓了嗎?”宋臣羲跟我開玩笑。
我使勁從他懷里掙脫開:“宋臣羲你真是根木頭!”然后生氣地往前走。
宋臣羲跟在后面賤兮兮地笑:“被我說中了就生氣啊!”
晚飯之后社長開始分房間。原則上是男女分寢,但是社團內有好幾對情侶,就把原則打亂了。宋臣羲一邊偷偷摸摸地拿出張房卡在我眼前晃,一邊偷笑。我白了他一眼,沒有理會。可是他已經十分迅速地把我的行李全都搬到房間里。
10.
我因為之前的事還在暗暗生氣,抵著宋臣羲的胸膛憤怒地把他往門外推:“你去死好了!”
宋臣羲雙手抓住我的手腕,皺著眉毛湊近來曖昧地說:“你還真舍得啊!”
明明是對我說著這些話,我卻不自覺地想象著是否他曾經也這樣抓著別的女生,任憑她怎么生氣,他還能曖昧地說著情話。我并不是不在意他的過去。想到這里,我更加生氣了,大聲沖他吼:“你滾!滾!滾!滾!”
宋臣羲顯然從我的眼神里看到了真的怒火,他慢慢地打開門,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眼神里戀戀不舍像是被趕出門的流浪狗:“那我真的走了,真的走了……我真的走了……”
我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心里爬滿了蛆蟲般癢,但是嘴上還是堅定地驅趕他。
“那你自己別踢被子……"他的眼神里沒有任何希望,低下頭,準備關門。
門縫越來越小,就在宋臣羲要退出我視線的那一刻,我不自覺地伸手拽住了他的手。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我的腦海里卻好像經歷了一場大災難。他懸掛在峭壁上,只手攀著巖壁,岌岌可危,我不伸手,他就會掉下去,從此永別。而就在他絕望地放手的那一刻,我緊緊地拽住了他,是人類求生的本能。還好,我抓住了。我暗暗地松了口氣。
“你干什么!太危險了!手不要啦!”宋臣羲推開門,抓著我的手仔細檢查。
劫后余生,我驚魂未定地抱住宋臣羲,從他身上的溫熱我才感覺到自己存在的真實。
我哼哼唧唧地說了聲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玩笑開過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隔音的原因,那個夜晚特別安靜。宋臣羲從后背抱著我,我能感受到他均勻的呼吸和手掌里傳來的熱度,卻怎么也不安穩。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即使在身邊也想念?我覺得自己太矯情了。
失眠的原因通常是因為腦海里有個活躍的世界。
我回憶起第一次正式告訴江曉柔她們我和宋臣羲在一起的事。那天我突然在寢室宣布了這個消息,沒有人立刻回應,寢室安靜得出奇。過了很久,江曉柔幽幽地說:“我聽高漾他們說他們那群男的總是喜歡打賭誰先追到女生之類的……溫暖你還是當心一點吧。”
又來了,我默默地在心里朝她翻了個白眼。為什么江曉柔口中的我永遠那么不幸,她真是陰暗極了。但是我不可反駁,因為以宋臣羲的為人,江曉柔口中的,確實比較像事實。而我自己呢?被江曉柔那么一說,心里更是敲起了鼓。我和宋臣羲,確實是生活在同個世界的不同階層。
我嘆了口氣:“他說明天請你們吃飯,你們去不去啊。”
我們寢室公約的一條就是誰有了男朋友就要請全寢室吃飯。雖然當初定下的時候,大家各懷鬼胎,但如今要兌現的只有我,不免讓我有些懊惱。
“去啊!”黎佳立刻回應。
江曉柔猶豫了一下,狡黠地笑了一下:“那干嘛不去。”
丁橙一聽說我成了宋臣羲的女朋友更是急得不得了,感覺自己再不下手就只剩下吃泡飯咸菜的命了,火急火燎地安排好了第二天的約會,就說不去了。
時間和地點都是由我來定。日料自助,既顯檔次,又能滿足這兩個大胃王的貪欲。我舍不得在他們身上多花一分錢。
席間,黎佳只顧著吃,江曉柔陰陽怪氣地說話,抓住一切能證明宋臣羲對我并無真情的機會。
“哎,溫暖睡相可不太好,老是蹬被子,還總是念念叨叨的,半夜的時候怪嚇人的!”
宋臣羲點點頭,一邊喝著飲料,一邊瞄了我一眼。我低著頭,狠狠地戳著碟子上的鰻魚。
原來他真的會很用心地去記住這些瑣碎的小事,這讓我既感動又害怕。感動是終于有人知你冷暖,害怕是我所有說過的無心的惡言,他是否也會一一銘記,像無法排除體內的毒素,慢慢累積,毀滅掉我們的愛情。
11.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小學周記里的名句確實說對了。轉眼就是大四。每個人的航向都好像在這一年得到快速的明確。當人的惰性和生存的本能攪和在一起的時候,時光真的有催人奮進的能力。
黎佳依舊孤家寡人,早就開始了考研的準備。丁橙總算傍上了大款,大款大筆一揮為她盤下了一間店鋪,畢業后就穩穩地當老板娘。江曉柔準備和男友留下來共同奮斗。我手握各類證書獎狀準備去早前實習過的雜志社就業。至于我們?我終于還是準備問問宋臣羲他的打算。
晚上,我約了宋臣羲一起去操場跑步。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并不怎么喜歡運動的我一直都向往能和男朋友一起去軋操場。能有人陪你做不喜歡的事情,總覺得生活充滿生機。
學校的路燈隱藏在高大的樟樹里,向地面灑下一片斑駁的光,夜晚獨自走在這樣的路上,總會有青春的感傷。日子過得真的太快了。我默默嘆息。
遠遠地,路燈下有一對身影。這樣的日子太過甜蜜,總是讓人更加貪婪。我清醒地告訴自己,這樣的日子,即將離我而去,而我們的未來,兇多吉少。不對,那個身影有些熟悉,是宋臣羲。
越走近,我越肯定那個燈光下的人就是宋臣羲,心里頓時有了一百種不好的想法。
“宋臣羲!”我站在離他兩三步遠的地方,怎么也邁不開步了。
宋臣羲詫異地回過頭,慌張的神色讓我心碎。
“這是我媽……媽,這是我同學……”宋臣羲解釋。
我一時語塞。這是媽?眼前這個打扮時髦的女人實在很難和中年婦女這樣的詞劃等號。我頓時又羞又惱,溫暖,你真好笑。
宋臣羲的媽媽微笑著向我點了點頭,對宋臣羲說:“那我先走了。”
宋臣羲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阿姨再見……”我實在不知道這樣的稱呼是否得體。
宋臣羲的媽媽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微笑著離開了。
宋臣羲目送媽媽離開,一把摟過來,擒住我的脖子:“你不會吃我媽的醋了吧!”
我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慌張地掙脫:“懶得理你!”
借著操場昏暗的光,我還是能清晰地看見宋臣羲的郁悶。他總像個孩子一樣把情緒都寫在臉上。我下意識地有了不好的預感。
“怎么了你?”我努力地讓自己保持鎮定。
宋臣羲很長時間沒有回應。這令我更加慌張。
“你書都沒讀,畢業打算怎么辦啊?”我輕描淡寫地把話題引向我最關注的部分。
“讀書有什么用,我媽說要認識些有用的人才重要。”宋臣羲低著頭。
“呵,富家公子是不一樣!”
“溫暖……”
“所以我是沒用的人,對吧?”我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該來的還是來了。我像已被判刑的犯人一樣釋然。
宋臣羲低著頭沒有回答。
“你該不會要搞什么商業聯姻之類的吧……我怎么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像偶像劇女主?”我轉身堅定地看著他,嘲笑自己。
“對不起……”彼此沉默了很久,宋臣羲重重地嘆了口氣。
“你最好是去和親……”我開玩笑地笑笑。
宋臣羲沒有回答,我低著頭迅速地跑開了。在宋臣羲的面前,我一秒鐘也呆不下去了。因為我無法預計下一秒我會用什么方式懇求,甚至哀求他。面對這樣一場結局已定的愛情,做什么都無濟于事。所幸,我看起來不是放不下的那個。
據說一起去西塘的情侶容易分手。第一次,我相信了這種莫須有的傳說。果然,沒有自我的人最相信怪力亂神。
12.
丁橙已經搬進了大款的別墅,黎佳作為社長帶著小團體外出活動,寢室里只剩下我和江曉柔。
我悶在被窩里嚎啕大哭,根本來不及理睬江曉柔的態度。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江曉柔幽幽地來了一句。
“你真的好壞啊!”我覺得江曉柔真是一個壞到極致的女孩子,那一刻,我好像能理解為什么會有給室友投毒這種事。我想把江曉柔捏碎,狠狠地。
江曉柔沉默了很久,我漸漸停止了啜泣。
“你以為我本來就那么壞嗎?”江曉柔淡淡地說,“那是因為心里有太多傷心事了,說不出好聽的話……”
我不太在意她們,但也聽說過江曉柔家的一些變故,當時甚至還幸災樂禍,現在想想,覺得自己冷漠極了。
“溫暖,你就是活得太安穩了!”江曉柔丟下這樣一句,就不再出聲。
冷靜下來,看著隱約透進一點光來的床簾,我反復地琢磨江曉柔的話。哪有人好過?我開始體會到些許人生的苦澀,開始有一點明白很多的為什么沒有標準答案,也不需要糾結。只有我相信我說的每一句都很真誠,宋臣羲的感情也都出自本心,我會很不容易,他也是。
如是良人長相絕,猶恐夢中思上邪。
宋臣羲,你最好是去和親。別讓我知道,你愛上什么人。
13.
畢業,我和大學里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聯系。我瀟灑地揮別過去,是因為再不想被人提及。在雜志社,努力工作,重新開始生活。談了幾段不靠譜的戀愛,交到了不少朋友。人畢竟是群居的動物,豺狼虎豹,你總要遇到了才會知道。這一點,我要感謝宋臣羲。
既然人生注定要學會斷舍離,那就盡量把感情放在更多地方,這樣失去的傷痛能減少一些。五年,我積攢了一些人脈,也終于能夠在工作上獨當一面。
“暖暖姐,我們雜志社好像要換新老板了!”同事之間總是會傳這些無處考證的八卦。
“不管是誰,我們好好工作都一樣。”我欣然接受。
如果當初孤注一擲是誤食了魔鬼撒旦的果實,那么五年,早已生長得枝繁葉茂。罪惡,與病毒一樣,越掙扎,越肆虐。
這次的八卦是真的。宋臣羲,五年,他成了我的新老板。看來,人脈真的很重要。
“好久不見,你過得好嗎?”
再次相遇是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我已經得知他買下雜志社的消息,見面并不意外。他穿著深灰色的大衣,倒也多了幾分沉穩。
“如你所見。”我淡定自若地回答。至少這五年,我的成績都無愧于心。
他笑著點點頭。
下午下班,在停車場再次遇見了宋臣羲。準確地說,是他在那里等我。
“一起吃飯吧。”
我想拒絕,可是看著滿臉真誠的宋臣羲怎么也開不了口。我多想學學言不由衷的本事。
14.
晚餐是簡單而精致的西餐,我們的注意力顯然都不是在食物上。
“我真怕你像第一次一樣拒絕我。”宋臣羲喝了一口紅酒。
“你知道?”
“你的表情全寫在臉上好嗎?分明就是想要跟我保持距離。那次我真的很失望……”宋臣羲切著牛排出神。
“我才是真的失望……”我猛灌了一口紅酒,開始胡言亂語。
宋臣羲低著頭,看不清神色。
“溫暖,我爸爸過世了……”他很低落地說。
“什么?”我無法理解他突然轉換的話題。
“我一直覺得我爸對我太嚴厲,所以很不喜歡他。他說什么,我偏偏往反方向做。可是我媽告訴我,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就拿印著我的名字的名片出去談生意。人脈真的很重要……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爸給我的。”宋臣羲抬起頭,很真誠地看著我,眼里起了一層云翳。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所以呢?你去和親了嗎?”我努力想要轉換一下氣氛,當然也是我所關心的。
“有過這樣的……也有真的想要交往的,都談過……”宋臣羲停下切牛排的手,抬起頭,一臉坦然地看著我。
我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你呢?”
“也交過幾個啊……無疾而終。”我喝了口紅酒,沖他笑笑,“人呢,真的要多接觸,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如果是拋棄過你一次的人……我呢?”宋臣羲打斷我。
“我現在夠資格成為你的聯姻對象了嗎?”
“現在,我要的是一個雜志社老板娘。”
我把一小塊牛排放進嘴里慢慢咀嚼,喝一口紅酒,堅定地抬起頭:“好啊。”
時過境遷,生活給我們每個人的日子都上了發條,不斷向前。歲月帶走的不僅僅是我們的青春,還有盲目的愛情。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否正確,但我知道,前路漫漫,我注定冒險。任何時候,我都需要愛情,而對于愛情的定義也在不斷更新。現階段,我所需要的,在是同個世界的同個領域,平等的相互依存的愛。至于對象,無關時間和經歷。如果,他剛好仍是你心尖上的軟刺,那么縱使罪惡,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