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小姨的小名叫“妹嘚兒”———我們那里家里最小的女孩大概都叫這個小名,挑著半擔山草一朵碩大的黃雞樅,趾高氣揚的從我家門前經過,我爸恰好在家,看到了就問:“妹嘚兒,哪兒找到的黃雞樅,恁大一朵!”
? ? ? ? 小姨巴不得有人和她問呢,連忙放下挑子,把扁擔一橫,坐下就和我爸聊:“大哥(我爸是就親,家里舅舅和姨都管我爸叫大哥),你就不知道我眼睛多尖,我在觀音山東梁子割山草呢,割著割著,一抬眼,西邊山梁子上就有這么大一朵雞樅,我走了半天才找到……”我爸說:“你去問問,啥人找雞樅眼睛尖,那得小時候吃過粑粑!”(老家傳說吃過屎的人能找到雞樅)
? ? ? ? 正嘮著,我媽挑著一挑松毛(就是落在地上變黃的松針,到山上用竹編的松毛耙子摞回家,再用松毛鉤子擰成松毛疙瘩,用來燒火做飯)回家,邊卸擔子邊對小姨說:“妹嘚兒,你也不成樣子,原來生產隊時候割山草要記工分的,我已經又折回山上摞一挑松毛了,你才到家,一晌午磨洋工就割半挑山草,要是生產隊時候,你連工分都苦不得!”我媽是生產隊婦女隊長兼民兵“鐵姑娘連”的連長。直到現在七十歲了還是居民小組長。
? ? ? 我羅列我媽的官職只是想說,我已經官二代四十年了,你看我是不是從來不炫耀?說過啥?為人低調啊,當時不要讀師范,上完高中回村子以高學歷繼承我媽的事業就好了,我應該比我媽厲害,能進個村委會。
? ? ? ? 我小姨不能被人說,被我婆從小慣的,一聽我媽說她,氣呼呼挑起擔子就走,我爸在后面喊:“妹嘚兒妹嘚兒,大黃雞樅你給我留一半啊,你回家哪有那么多油炒?”小姨頭都不回:“炒不完我生吃,吃不了我扔了!”
? ? ? 老二和我眼巴巴的看著那一朵在草垛間閃閃的大黃雞樅。
? ? ? ? 我媽怒道:“說都說不得!”又懟我爸:“你們都慣適她!”我爸笑笑沒說話,我爸比小姨大30歲,對她像女兒一樣,小女兒。
? ? ? 我不敢吭聲,我媽揍我的時候,你就知道她為什么是鐵姑娘了,而且還是連長。老二嘟囔,我想吃雞樅,吃炒雞棕,吃油雞樅………
? ? ? ? 我媽說,雞樅算啥,黃雞樅柴,不好吃,黑頭雞樅我們家自留地園子里都出,算著日子就這兩天要出了,到時候給你們吃雞樅。
? ? ? ? 吃晚飯時,我和老二就隨便挑了幾筷子,使了個眼色放下碗,說:“媽,我吃飽了,出去玩一會……”
? ? ? ? 你猜對了,一路狂奔趕到外婆家,正好趕上端碗,小姨一邊沒好氣的吐槽她大姐,一邊往我和老二碗里夾菜,雞樅炒竹筍啊。
? ? ? ? 晚飯吃得太飽,都不想動了,就在火塘邊看歪嘴老外公烤小罐茶,聽他“諞古”,講像吃炒豆一樣吃小孩子腳趾頭的“白毛老湫吡兒”(嚇唬小孩子的一種妖怪,一般不聽話的小孩子會被這白毛妖怪捉走以不同的方式吃掉的)。然后在火塘邊困了,弟弟都趴在外公膝蓋上睡著了,然后我們家的鐵姑娘就來找了,背一個,牽一個,村子里的路坑坑洼洼的,我媽高一腳低一腳,我眼睛半睜半閉,夜很黑,時不時有一道干閃(就是光閃電不打雷下雨的)在天邊。我媽說,老天扯亮閃,要出雞樅了。
? ? ? ? 第二天,我媽真找了半糞箕雞樅回來,我和老二就弄了竹篾片片,規規矩矩的坐在門檻上給雞樅刮泥,刮好一朵就扔在旁邊的水桶里,放暑假,我爸也在家呢,我爸去旁邊遇太表叔家園子里摘了幾片南瓜葉子,被遇太的寡婦媽隔著墻罵了幾句,南瓜葉子上有細細的絨,用來洗雞樅最是好用不過了。
? ? ? ? 把雞樅洗凈,撕開成條,一下子就是滿滿的一筲箕,我媽先清炒一份,大火燒鍋,下菜籽油,燒至起青煙,大蒜青花椒熗鍋,再下青椒絲,下雞樅翻炒,大鐵鍋和一米多長的大鍋鏟兒倉啷啷的香氣彌漫。
? ? ? ? 吃好飯,天快黑了,媽和爸又做油雞棕,我爸是教師,吃國家糧的,把糧本上半年的油買了,加上家里原來也有幾斤油的,我媽切干辣椒,先燒油,放花椒干辣椒草果八角微炸,再下在筲箕里晾干水份的雞樅。小火,潔白的雞樅在油鍋里嗞啦嗞啦的小聲響,慢慢慢慢變黃變金黃,油咕嘟咕嘟,香氣就彌漫起來,我媽就挽著袖子用大鍋鏟翻,我爸在灶門前看火,火光映著他清癯的臉,他倆時不時小聲的說著什么,我坐在外屋門檻上,用一個高凳子寫作業,弟弟在門口和一幫女孩在玩,笑得咯咯的。
? ? ? ? 油雞棕炸好了,在大銻盆里涼一夜,第二天飯桌上也有一小碟金黃金黃的,弄一小筷子,拌在米飯里,再倒上一小勺醬油。我的天哪,吃它!(像不像李佳琦帶貨,My god,買它!)一兩天之后,油雞樅就不見了,我媽說以后爸回保山城里的時候可以帶給親戚們,因為我和老二很饞,所以我媽用罐頭瓶裝起來的油雞樅會被我倆偷偷的打開,吃一點,嗯,再吃一點……
其中,有一瓶我媽把它藏在糠簍里,深深的埋在糠里面,然后老二經過,再然后,等媽媽如考古一般把瓶子挖掘出來時,基本只有油了。很好奇弟弟是不是看見我媽藏的時候了,弟弟無辜的說,油雞樅那么香,我用鼻子聞出來的呀!
注:
雞樅又名雞宗、雞松、雞腳菇、蟻樅等,是云南的著名特產,因肥碩壯實、質細絲白、鮮甜脆嫩、清香可口,可與雞肉相媲美,故名雞樅。在中國,雞樅僅云貴兩省及臺灣的一些地區出產,其中以云南所產為最佳,也最多。云南的雞樅又以我老家保山昌寧等幾個縣所產的雞樅最好。
雞樅的生長跟一種特殊的白蟻有密切關系,至今無法人工栽培,老家人在找到野生雞樅時都會小心翼翼的不去破壞下面的蟻巢,叫蟻巢為“雞樅土鍋”,立夏以后,老家陸續有雞樅出,但尤以六月二十四的火把節前后和七月十四的月半節前后出得最多最集中。
《本草綱目》記載:“雞樅產云南,生沙地間……土人采烘寄遠,以充方物,能益味、清神、治痔。”
成書于嘉靖五年(1526年)的《南園漫錄》(明朝保山張志淳著)記載:“雞縱,茵類也。惟永昌所產為美,且多。……鎮守索之,動百斤。果得,洗去土,量以鹽煮烘乾,少有煙即不堪食。采后過夜,則香味俱盡,所以為珍”。又有野史記載,明朝熹宗皇帝朱由校最愛吃云南的雞樅,每年都要由驛站飛騎傳遞迸京,而熹宗只舍得分少許給寵妃和獨攬大權、稱為九干歲的太監魏忠賢,連正宮娘娘張皇后都無福品嘗。
清代詩人,詩論家趙翼寫雞樅:“無骨乃有皮,無血乃有肉,鮮于錦雉膏,腴于錦雀腹 。”
沈從文:“我懷疑雞樅里的鮮是一種麻痹味覺的毒素,那雞樅湯如此鮮美,你會一直一直的喝下去,停不下來會被撐死的。”(對不起是大概的意思,我很多年前讀過沈從文先生回憶西南聯大生活的文章,確定是記得這個大意的,好像是在寫翠湖的文章里)
汪曾祺《昆明的雨》中寫道:“菌中之王是雞樅,味道鮮濃,無可方比。雞樅是名貴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貴得驚人。一盤紅燒雞樅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因為這東西在云南并不難得。有一個笑話: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樅,他跳下去把雞樅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樅隨處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