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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記得若干年前,七月清涼的早晨,爸爸送我去奧數(shù)班,舊南街街口,吃過爽口鮮香的餛飩,坐在那家狹窄的書店門口,捧著一本連環(huán)畫,聽著市井的吆喝,感受所謂人間煙火的氣息。書店不足2平米,我忘了它的名字,只記得低矮的墻上,貼著哈德門香煙的廣告--那時候香煙廣告還沒有被明令禁止,廣告上那些裊娜精致的美人們,是記憶里獨有的風(fēng)景。
?關(guān)于這座小城的書店記憶,好像在最近小城吵得火熱的一起事件中被喚醒。記憶里小城還不是“中文”“文華”和“教育”這三家書店獨大,它們霸占市場的原因,也僅僅是因為學(xué)校老師和書店老板相互勾結(jié),指定教輔書,統(tǒng)一定價,牟取暴利。
?可是隨著城市變遷淡去的,還有永遠退出歷史舞臺的,還有另外一些書店。
?十多年前的暑假,父母忙于照料生病的弟弟,于是在中陽縣圖書館給我辦了一張閱覽證。中陽縣圖書館在如今旺東樓旁邊,是一幢與周圍樓宇格格不入的黃墻綠瓦的中式建筑。在那里我安靜坐在那里,度過了一個充實的假期。即便多年之后,我依然感謝那個暑假,正是在那里靜坐的時分,我閱讀了大量的少兒讀物,科普類和傳記類是我的最愛。在那里,受著知識滋養(yǎng),我的世界觀第一次開始被塑造起來。我泡在書海里遨游,那時以為時間沒有盡頭,一切都會保持原樣不會變遷。直到后來,縣圖書館被早餐店取締,從此這古色古香的建筑入駐了包子麻辣燙烙餅黑米粥,再也聞不到當(dāng)年滿街飄蕩的書香。
?在縣圖對面不遠處,還有一個窄小的書店,叫“三味書屋”。別看這個書店有這么一個富有文學(xué)趣味的名字,里面的盜版光碟和小黃書可是不少。要是在今天,絕對會改名作“三味書污”。里面的書籍大多是各種盜版合訂本,往外租借,5毛錢一天。在那里我看完了“安妮寶貝全集”“余秋雨全集”“韓寒全集”——哪里管“韓寒”二字有沒有被印成“韓塞”,也不管那時候讀的賈平凹是不是韓寒當(dāng)盜版寫手時寫的。我只顧埋在小角落里廢寢忘食地讀著,每翻一頁都小心得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想讀得特別快,趕緊讀完趕緊跑開,這種在書店看書的感覺就像偷書一樣。難道不是嗎?我已經(jīng)把書上精華的部分全部吸取,那剩下的部分,于我而言,只是一堆廢紙。那我這樣的行為不是和偷書無異?——但我還是懷念那種惴惴不安竊取知識的心情。
?烈士樓下,現(xiàn)在只有四家書店分布,每一家書店,我都熟悉得很。他們分別是新華書店、教育書店、文華書店、中文書店。
?為什么要把新華書店放在最前面呢?因為它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家。沒有老師和這樣的國營單位合作,所以它就受到了冷落。但是對于我來說,新華書店的存在和搬遷,都有特別的意義。記得新華書店曾在小學(xué)門口,放學(xué)后呼朋引伴地去翻小人書。后來的很多年,新華書店搬遷到了縣醫(yī)院門口,原耀宇超市樓上。環(huán)境幽雅,靠窗有幾排座位。透過落地窗看外面,完全像在看另一個世界,世間依舊熙攘,可這里有一方凈土。整個世界明朗清晰地呈現(xiàn)在你面前。十三歲的時候坐在窗口的位置上,那時第一次邂逅歌德。抬起頭,遇到了一位摯友。這種不謀而合,讓我們內(nèi)心各自欣喜,而又不表露在臉上。從那以后,我們相互借書,相互寫信,相互送明信片,相互記得。
?其他三家書店,雖然性質(zhì)類似:面向中小學(xué)生、以教輔書和課文相關(guān)閱讀書為主。但是終究也有不同。
?中文書店比較暗,老板娘時常不開燈,除了教輔書,其他書都年代久遠,蒙著厚厚一層灰。老板娘時常端著碗,一邊賣書一邊吃飯,提高嗓門很高訓(xùn)斥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這個做生意的婦人和普通街巷的家庭主婦沒有任何區(qū)別——沒有一點作為商人的技巧。
?文化書店的老板娘是個圓潤富態(tài)的女人,她不像中文書店的老板娘,她一看就圓滑老練,說話八面玲瓏,卻讓人不敢親近。他們家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也是讓我念念不忘的,是小時候讀童話書。我坐在厚厚的書堆之上,又被其他厚厚的書堆掩護,讀了很多心愛的童話。鄭淵潔和楊紅櫻是兩種不同類型的兒童作家,鄭的童話想象力和冒險力爆棚,楊的童話更多關(guān)注自然和人性。但無論哪一種,都讓我愛不釋手。小時候每次父母對我成績最大的嘉獎,就是文化書店的一本新童話。
?教育書店門面很小,書也很單一,就是教輔書。書店老板娘是我初中數(shù)學(xué)老師的高中同學(xué),和我們幾個同學(xué)關(guān)系不錯,時常送一些教輔和習(xí)題回去給我們用,她送我的一本小字典我一直用到高中畢業(y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被很多人詢問購買地址。這個老板娘和我們很聊得來,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感覺到,許多成人面對十幾歲少年的態(tài)度,往往都是經(jīng)驗的說教,甚至如今的我,對小自己幾歲的弟弟妹妹,都忍不住要把他們當(dāng)作小孩,忍不住要拿出幾句所謂的“經(jīng)驗之談”。我當(dāng)時只是覺得她是個很健談的人,現(xiàn)在我覺得她平等地對待同學(xué)們,平等地和所有人做朋友。和她相處格外親切舒服。說實在,我尊重她,并且欽佩她。
?他們家在一中附近也有一家同樣門面的教育書店,我在高中的某個周末拜訪過一次,那里的老板似乎是他的丈夫,我買了兩本雜志,也對這個書店僅有一面之緣和模糊的記憶。
?這么多年買書,也總結(jié)了一些心得。比如說教育、文華、中文書店三家的教輔書都是原價賣,但是新華書店的教輔書通常是五折到七五折,如果你不小心丟了課本,在新華書店也可能買到。
?但是如果你要買其他類書籍,文學(xué)類啊,工具類啊,教育、文華、中文反而會很便宜。相對來說,文華貴點,它是按折扣的,而其他兩家可以講價。新華書店雖然貴點,很少有折扣,但是書比較新和全,有時候會送一些紀(jì)念性禮品,精美書簽之類,比較有收藏價值。還可以買到市場上少見的《文藝風(fēng)賞》和《萌芽》,全年打折。
?買字帖的話,中文書店最全最便宜。買各種老師推薦的“系列叢書”,建議去文華。如果你想去找有趣的人嘮嗑,可以去教育。
?當(dāng)然也有一些流動性的書店,也是我一有耳聞就馬上去光顧的地方。文化活動中心的書展上,我對歐洲歷史如癡如醉;集會上的書鋪,十元三本的價格讓我心動不已。
?回到最近的熱門話題:學(xué)校老師和書店老板串通勾結(jié),壟斷市場,抬高價格一事被揭露舉報了。書店為了息事寧人,干脆關(guān)門了事。記者去學(xué)校調(diào)查,結(jié)果遭學(xué)校保安毒打,引起公憤。加之一中老師的假期強制補課,更是引燃了公眾對教師憤怒的火藥。
?我依然記得小學(xué)時有一次和同學(xué)去買書店買老師指定的書,同學(xué)的錢差五毛,我倆沒有多余的錢,可是書店老板一分也不肯少。我和同學(xué)又騎自行車跑了好遠回到他家拿了五毛錢。五毛錢壓倒英雄漢,那時候我們也知道五毛錢不多,可是人家就是不肯少,我們從小就知道世界殘忍,而幼小的我們只好默默承受。
?放假的時候,老師總會指定幾本閱讀、幾本習(xí)題、幾本字帖之類。而我深深清楚老師們和書店肯定會從這些指定的書中賺取高額利潤。我就偏不買老師指定的書:老師讓買A閱讀,我偏挑一本B,老師讓買A字帖,我去買C,老師讓去A書店買,我就去D書店……開學(xué)收作業(yè),我的作業(yè)肯定在和那些整齊劃一的作業(yè)中顯得鶴立雞群。但老師也不會說什么,或許是心虛,也或許是我作業(yè)的質(zhì)量確實無可挑剔。“只要做好作業(yè)就行了,管他做哪本作業(yè)呢?”當(dāng)時的我也沒有那樣的膽量和渠道和老師正面對抗,我只能這樣在暗地里做著力所能及的反叛。
?我一直很理解為什么家長希望我成為醫(yī)生或者老師。醫(yī)生可以領(lǐng)紅包啊,老師可以收禮啊,補課啊,衣食無憂。再強硬的人,也會向這兩種人低下頭:為了家人的健康,不得不向醫(yī)生投降;為了子女的教育,不得不對教師投降。
?可我一直不想成為一名學(xué)校老師,是因為我打心底里覺得這個教師職業(yè)高尚。我不想近距離接觸和融入這個群體,看到一些不為人知的黑幕,從而顛覆我對這個職業(yè)的認識。并不是每一個老師都配得上“人民教師”這個稱謂。但我不否認有大批誨人不倦、澆灌桃李的真正的人民教師,我不希望另一些人去玷污這個光榮稱謂,貶低人民教師的牌匾。
?初中畢業(yè),不滿十五歲,我決定離開這座城市,獨自在外求學(xué)。但閑暇時我依然會漫步在這小城街道,細細打量每一家店鋪的變化和街上每一個人的神情。
在我小的時候,70后的父母和90后的我們都沒有接觸網(wǎng)絡(luò),那時候微信還沒有出現(xiàn),微博也沒有上線,掌控QQ和MSN世界的,大多是80后的年輕一代鍵盤俠們。
?如今,所有年代的人都開始玩微信,各種真真假假的同城消息每天都在群里瘋傳。此時,舉報書店的家長才站起來了,80一代的他們00后的孩子也大多步入了小學(xué)的大門,他們作為改革開放后出生的第一批人,大都接受了比父輩祖輩高出數(shù)倍的教育,他們也是作為新新人類最早接觸互聯(lián)網(wǎng)、最早的一批網(wǎng)民們,此事一出,他們拍照攝像,口誅筆伐,再通過微信群里50,60,70,80,90甚至00后的口口相傳,最終對于這種亂象起到了有效的遏制作用。
?書店的關(guān)門,不能說是互聯(lián)網(wǎng)、智能手機、移動通信興起之后必然的趨勢和必要的妥協(xié)。書店不應(yīng)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犧牲品,腐敗才是。
?每次聽到別人討論到賈樟柯,說賈樟柯來自汾陽這座小城時,我總會興奮地喊起來:我的家鄉(xiāng),就和汾陽屬于一個市,汾陽是個縣級市,我們那個小縣城比汾陽還要小很多很多……別人都會不屑地看著我。
?可我就是一個來自一個十八線小城市的姑娘啊。
一座城市就算它再小,也應(yīng)該有可以是破破爛爛的一個電影院和一個真正像樣的書店。電影透視夢想,書店窺探現(xiàn)實。
?如果兩者一定要選其一的話,我會選書店。
?我還是相信,在各種教輔書全線占據(jù)各大書店的同時,依然能有小孩在各科那些花花綠綠的練習(xí)題和試卷下,看到那些塵封已久的真正的文學(xué)作品。
?我真想呼吁家長朋友們,給孩子少一點時間做題,多一點時間閱讀吧。
?可是這話一說我就立馬沒了底氣了。我是誰呢?我憑什么說這樣的話呢?我又沒有考上清北復(fù)交這樣的名校,我也沒有參加那些大火的詩詞大會、成語大會,我甚至看都沒有看過。我不是什么教育成功的典范,我也不是什么全縣知名的作家、教育家。我的身份,僅僅是普普通通毫不出彩的大學(xué)生。我憑什么說這樣的話?誰會聽我這樣的話呢?
?只希望會有人和我想的一樣從而用在孩子的教育上吧。
這是一座不文藝的小城,對不起,文藝青年們要真正在這里感慨停留的話。你最多能看到我N年前日記里的這些記錄:200x年x年x日,天氣,陰。再翻一頁,多云;再翻,大風(fēng);再翻,大概,就只有冷了。
?你要問問我們文藝青年一般都干啥,我們通常愛扭扭秧歌,吹吹嗩吶,敲敲腰鼓啥的,這都是我們這里標(biāo)準(zhǔn)文藝青年的行當(dāng),真的,不騙你。
?再小的一個城市都該有它本來的樣子,書店也是。只要這個城市的新華書店還在,我就覺得,閉塞落后的這里沒有被正統(tǒng)主流的文化和思潮所遺忘或拋棄,它就依然被知識所寵愛,依然被上天深深眷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