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臨江仙

櫻桃開花了。


長安春來,榜昭天下。有十萬白衣學子翹首以盼。

狀元、探花、榜眼一一揭曉,高中者高坐在大馬之上,真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上榜者寡,落榜者自在多數,有連續十年不中的,捶胸頓足,滾地大哭不已。亦有人失魂落魄,步履蹣跚地走在街上,頭撞石柱渾然不覺。更有頭須皆白者,據說是從弱冠之年便開始考試,年年不中,年年接著再考,蹉跎了時光,這一日榜前觀望,仍是不見自己姓名,抬頭望天,流下一滴渾濁淚水,后仰倒地,旁人探其鼻息,已是去了冥府報道了。

有一白衣書生,今次已是第三年落榜了。他雖連考三年,其實志不在此,更心向與山水之間,只因與家長長輩有約:所謂學而優則仕,他盡力去考,若是三年不中,便隨他性子,任他游玩。

此三年之期已滿,他自認也已全力以赴,問心無愧,放榜當日便背著書箱出了城。

自古便有士子游學之風。

白衣書生此去或是登山尋仙,或是尋訪舊友,沒了功名利祿束縛,自覺日子過得好不逍遙快活。

如此游玩了一旬,半道上又結識了一群同樣身背書箱的書生,這一碰一拍即合。原來這群書生都是自那長安城出來游玩的落榜書生,起初都是互不相識,但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境相合,說到長安那場場考試,當真是心有靈犀,故此結伴同行,一路游玩山水,一路又再碰到同仁,隊伍愈來愈大,這日便碰到了白衣書生。

一群人結伴上路,遇上好山好水,也學那古人流觴曲水,詩詞唱和。四野無人時,便大聲誦讀圣賢文章,一路行來,甚是歡喜。

這一日隊伍行到深山,忽然黑云壓頂,轉眼間便是傾盆大雨落下,眾書生遍尋四周,尋得一處破廟,一行人進去避雨。

眾人于廟宇正中生了一堆火,盡皆盤腿而坐。及至后半夜,雨也不曾見有減弱之勢,冷風吹得窗戶咣當作響,正如有人哭訴一般。

忽有一人笑道:“雨夜古寺,這場景好熟悉。”

另一人應道:“正是野鬼精怪出來索取生人魂魄之時。”

先前發聲那人道:“傳說山野精怪食人總是扮作美貌女子,待勾引得男子毫無防備,就一下刨開心臟吃了,這心臟又屬我等每日口讀圣賢書之人最是美味,諸位小心了,若是見了美貌女子,切莫輕信了。”

白衣書生哈哈大笑道:“無妨,我輩讀書人,身皆有天地浩然氣,任憑你是女鬼山妖,都近不了身。”

眾書生都點頭附和,說道“正是”,不多時,盡皆睡了。

次日清晨醒來,卻發現雨勢絲毫不弱,無法出行,眾人吃了干糧,又在古寺中逗留了一日。

待得雨歇,已是第三日清晨,一行人整理行囊,又再出發了,行了兩日,卻被一條河阻了去路。眾人沿河而上,都道此處乃是南北交界,客商常常來往互換商品,必有橋梁通過才是。

走了一個時辰,遙見對岸炊煙渺渺,想是有人家居住,再往上走,果見有一處鄉村,村前一座木橋連接兩岸,不過此時,木橋卻已斷了。

原來此前連續三日大雨,水流湍急,加之木橋年久失修,竟然就給水流沖斷了。

此時水勢已經退了下去,鄉村山野之人本就熟悉水性,水雖沒到腰間,卻也難不倒村人,是以村人并未如何著急修繕木橋,只是如此一來卻苦了來往的商客,他們常常攜帶貨物,而且也并不像村人一般熟識水性,被大河阻了去路,只得求助村人,哪怕是給些酬勞。

村子里有伶俐的想出了辦法,便是背著他們過河,一次收一文錢。

木橋修繕完備之前,有人過河都是用這樣的方法,村人不論男女,一有閑暇時,便在河邊候著。

此時一眾書生到了岸邊,正巧見村人背了幾人過河,見那人給了銀錢,想來便是此地營生的一種方式了,又見背人者中不止男人,更有一部分女人,更覺驚奇。

白衣書生本想學村人趟著過河,剛下河走了兩步,卻是差點隨水流沖向下游。原來村人常年勞作,體力自是與旁人不同,白衣書生一生只與書本為伍,雖是男子,體力卻是還不如村中女子。

白衣書生退回岸邊,眾書生招手叫來村人,村人已低腰,書生們卻都不上,原來方才見背人者中有不少女人,且都姿色尚可,他們自詡風流,此時都想著讓女子背。

書生中一人朝村中男人道:“我們都是讀書人,身著白衣,讓你們背污了衣裳,讓你們村中女子來背。”

男人欲往對岸叫女子來背,書生又道:“女子也要干凈漂亮的女子。”

男人去了對岸,不多時,就有許多女子朝這邊趟過河來。

眾書生都挑了一個女子,伏在背上,就此過河。

白衣書生見同伴如此,羞紅了臉,適才自己嘗試過河卻差點丟了性命,但說要讓女子背負過河卻又萬萬做不出來,呆在原地,踟躕不前。

先前男人去往對岸叫來女子是按著眾書生人數來的,此時所有人都已離了岸,就只剩白衣書生和一個女子還留在這邊。

白衣書生向那女子瞧去,見是個瘦弱的姑娘,約莫十三歲上下。女子見他目光投來,不敢與他直視,忙將眼下移,盯著自己的腳發呆。

不多時其余人都已到了中游,白衣書生卻還不見有要過河的樣子,若他不過河,今日這一文錢便是賺不到了,想到家中母親今日又要挨餓,不免傷心,就欲落下淚來。

她今已十六歲了,但自小沒了父親,母親又常年病重,常常餓肚子,所以瞧著也就十三歲模樣,前日木橋斷了,村人在此背人過河,一次一文錢,她聽了也想來此賺些文錢,只是她身小力弱,誰又肯讓她背,今日一群書生過河,言明要女子,且書生人多,村里暫時沒有那么多女子在此,故而才有她這一次賺錢的機會。

白衣書生見她低頭哭泣,好一副可憐模樣,心中不忍,便道:“我隨你過河便是,你莫哭。”

女子聽聞白衣書生此言,登時便抬起頭,抹了一把眼淚,強笑道:“好,我不哭。”蹲下身來,臉頰上現出兩個酒窩。

白衣書生哪能真讓她背自己過河,他走到女子身旁,牽起她的手道:“你扶我過去就行。”

女子被他執起手來,只覺一股溫熱從他掌心傳到自己身上,再看他模樣,白衣勝雪,風流倜儻,心臟不由得砰砰亂跳。

二人執手過河。

女子不敢與白衣書生搭話,卻時不時偷偷瞧上一眼書生背上的書箱。只聽白衣書生唱道:“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別巷寂寥人散后,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裊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女子也不知他在唱什么,雖然不解詞意,只覺得曲調婉轉,很是好聽。

兩人行至半途,先下河之人都已快到岸邊,卻聽得撲通數聲,有幾名書生從女子背上摔落在河中,所幸已離岸不遠,落水也并未被沖走,沒有性命之憂。

白衣書生朝聲響處望去,只見背人的女子驚恐地跑上了岸,渾然不管落水的書生,那書生隨即跑上了岸,罵罵咧咧,白衣書生離得遠了,聽不清他罵的什么。

不待多想,緊接著又有幾人落水,女子亦是先行跑上了岸,落水的書生不斷地多起來,過不多時,河中竟然只有白衣書生和攜他過河的女子二人。

兩人加快腳步趕上河岸,此時岸邊已經圍了不少的人,二人撥開人群走了進去,只見一個女子坐在地上,雙手抱在胸前,不住地哭泣,正是先前背人過河的女子之一。

一書生罵道:“你竟敢把我扔在河里。”抬腳去踢,女子躲避不及,挨了一腳。

白衣書生欲上前阻止同伴,人群卻騷動起來,一女子尖聲叫喚,撲到地上,另外一個書生笑吟吟地蹲下身去,伸手到女子胸前,便欲行禽獸之事。

白衣書生已經來不及阻止,眼看那女子就要慘遭羞辱,余下的書生卻先他一步,已對身旁的女子下了手,一時間女子尖叫、哭泣聲此起彼伏。

先前過河之時,眾書生伏在女子背上,就已起了淫念,但一伸手就被女子給扔落下河,此時到了岸邊,再行此事,村人卻個個體格健壯,但一直覺得低人一等,不敢與讀書人抗衡,身在現場,只得轉頭不看。

白衣書生的心涼到了骨子里,回想起這些日子以來一起游玩山水,探究學問,吟誦道德文章之事,只覺得如同夢一場,不明白讀書人何以做出這等事,心中對自己也不禁懷疑起來,呆在當場,苦思不解。

站在白衣書生旁的女子卻怒不可遏,揮舞著拳頭就打向身前一人,那人頭頂挨了一拳,雖不疼痛,但抬眼瞧見揮拳之人是個小丫頭,同伴也一起出聲笑他,頓時惱羞成怒,竟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柄短刀,一刀捅進女子小腹。

白衣書生驚醒過來,撲將過去,那書生拔出短刀,又是一刀,白衣染血,躺在了女子身旁。

死了兩人,村人更不敢輕舉妄動,有與那女子相熟的,也只敢暗自垂淚。

眾書生將兩具死尸拋進河中,尸體順流而下,過不多時,便沒了蹤影。

其時為陰歷七月十四。

臨江村旁有一條河。

蕓娘七歲時落了水,那處水深得足以淹死一頭牛,蕓娘又不識水性,按理說應是活不成了,可奇就奇在她落水而不沉,后來有人問起,她卻說是有人在底下托著她,大人們只道是她小孩子說胡話,并未多加理會。

蕓娘小小的心里對落水的地方有了記憶,時常去那處玩耍。

有一年七月十四,蕓娘一個人溜到河邊,及至傍晚,天黑了下去,蕓娘不小心掉到了河里,平時不過沒膝的河水卻陡然間變得深不見底,怎么也站不起身,忽覺腳下一緊,雙腳給什么抓住直往下拽,她喝了兩口水,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已經在另外一處了,她向四周看去,正是自己七歲時落水那處,此處與她落水的地方相隔一里,且是在它上游,她實在想不通是怎么來到此處。

正驚疑時,有什么聲音在遠處響起,那聲音由遠及近,最后定格在河面上,蕓娘豎耳細聽,只聽有人唱道:“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別巷寂寥人散后,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裊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蕓娘不曾讀過書,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但只覺唱得好聽,隱隱約約間更好似在何處聽到過一般,不覺聽得癡了。

歌聲停罷,河面上的濃霧散去,蕓娘往歌聲傳出處望去,只見河面上站著一個俊俏男子,男子身著白衣,胸前卻有一片突兀的紅色,背著書箱。

蕓娘想起家中長輩提過的山鬼河神之事,看著男子這幅模樣,不像是吃人的山鬼,那定然就是河神了,又想起小時候自己落水后在河底托著她的人肯定也是河神老爺了,這般想著,跪了下來,拜了又拜。

河面上那人踏水而來,停在蕓娘身前,細細端詳她的模樣,片刻后才道:“果然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蕓娘抬起來,道:“河神老爺,我叫蕓娘。”

那人笑道:“我不是河神,我是水鬼,原來你叫蕓娘。”

蕓娘聽到他說自己不是河神而是專門勾人的水鬼,嚇得騰得一下站了起來,朝后退了兩步,想著下一步水鬼就會露出青面獠牙,自己性命不保。

蕓娘緊緊閉著眼睛,不敢去看,過了片刻,依舊不見有任何聲響,大著膽子偷偷去看,見水鬼仍在原地,還是先前的模樣。

蕓娘越看越覺得水鬼不似壞人,且心里沒來由地生出一股親切,她問道:“我三年前在這里落了水,是你救了我嗎?”

水鬼答道:“我也不知是不是你,反正在我這里落水的,我都救了。”

蕓娘道:“我不信,母親說水鬼都是勾人的,只有勾到替死鬼,才能去投胎。”

水鬼低頭道:“我也知道是如此。”

蕓娘道:“那你怎么說自己救人不勾人?”

水鬼居高臨下地看著蕓娘,似是想起什么,半晌后低聲道:“讀書人,做不到見死不救,而且我尚有心愿未了。”

蕓娘瞧他說得真切,不似作假,已認定他是兒時救自己性命之人,朝前走了一步,笑道:“那你就是一個好的水鬼。你做水鬼多久了,你有什么心愿?”

水鬼道:“五百年了,我一直在找一個人。”

蕓娘問:“什么人?”

水鬼不答,低低得又唱起剛才的那支歌,唱畢,問道:“你可還記得這個么?”

蕓娘再次聽,覺得更加耳熟了,但著實沒有在別處聽過,搖搖頭道:“聽著很熟悉,但此前從未聽過。”

水鬼嘆了口氣,心想:是了,喝過孟婆湯,前塵皆忘。

時已三更,蕓娘向水鬼道別,水鬼懇求蕓娘有空常來此處,蕓娘應了。

轉眼便是六載。

蕓娘已是一個十六歲的姑娘了,六年來,蕓娘常常到河邊與水鬼玩耍,水鬼在此教了她認字,把那首曾唱過的《臨江仙》詞教給了她。

六年來,也有不止一兩人不小心落水,但都被水鬼救上了岸。

這一年,臨江村大旱。

百姓受苦,必有妖道妖僧趁機作亂,值此大旱之際,臨江錯果有一道人趁機斂財。

道人頭戴紫金冠,身披道袍,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一日自村中經過,口里也不知念的是啥,村人都是不曾讀過書的,聽不懂的卻誤以為是妙語仙音,再看起裝飾打扮,認定是仙人下凡無疑。

眾人齊齊下跪,懇求道人解去臨江村大旱之苦。

只蕓娘跟水鬼認了字,覺得好生奇怪:道人吟誦的明明都是些詩詞而已,且隨心所欲,牛頭不對馬嘴,上句還是《菩薩蠻》,下句就接了《小重山》,怎么就成了仙人言語了?

心中生疑,卻不敢聲張。

道人在村中住了,村人竭盡所有款待,均盼道人求雨解旱,但道人不提,也無人有膽催促。

道人住了七天,當有人問起,便答道時機未到,然后再念一段詩詞,唬得村人深信不疑。

與此同時,蕓娘幾次聽他口頌詩詞,曾向水鬼提及此事。

水鬼心道:這人所作所為當然不是道士,定是個半吊子的讀書人,天下大旱,竟然利用村民的無知斂財,讀書人的風骨何在?又想起五百年前已身受害之事,更是惱怒。便道:“你要找機會戳穿他。”

蕓娘回村后便開始旁敲側擊地打聽村人對道人的態度,豈料大出所料,村人竟然個個對他深信不疑,即便她言詞對道人略有不敬,都會被嚴厲責罵。

到第七日,道人召集來村人說道:“時辰已到。”指著村旁的河流道:“村莊大旱,卻有一道河流源源不絕,各位可知這是何故?”

村人無不面面相覷,不解何意。村中大旱之初,村人也曾引這河流之水灌溉莊稼,但是這水進了田地,卻一觸即回,沿著水道徑直回返,連續試了多次,都是如此。

村人無奈,空守著一道河流,卻無計可施。

道人在村中住了七日,自然也聽過這件事情,他也不解其中原因,只是瞧著村民供給自己的東西一日不如一日,心想此地大旱已久,糧食儲備已消耗得差不多,不如隨便編個理由脫身,往別處繼續享福去也。

蕓娘曾就河水無法灌溉之事問過水鬼,水鬼曾道:“此河冤死亡魂太多,已為死水毒水,若以此水灌溉,長出的莊稼便如同毒草,吃了立時身亡,是以我用法力將水回引。”

卻聽道人道:“這是因為你們不曾供奉河神老爺,不得河神老爺批準,你們自然不能引水灌溉。”

村人恍然大悟,立時準備了牛羊瓜果等物,擺到河邊,跟著道人一跪三拜,拜至第三下,道人抬頭朗聲道:“最后一拜需虔誠至極,我不說你們誰也不能抬頭。”自己卻先站起,躡手躡腳地走到供桌前,欲把供給河神老爺的東西裝進隨身包裹里帶走。

此處正是水鬼長年棲息之地,這一幕被水鬼從頭到尾看了個始末,他見道人要走,又見跪倒眾人中有蕓娘,遂運起法力,將一小片水花打在蕓娘臉上。

蕓娘順勢抬頭,剛巧見到道人將一整只燒雞裝進行囊,驚得“啊呀”一聲,村人見她異樣,轉頭望她,見她目光呆滯,直挺挺地朝前看,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道人聽得“啊呀”一聲,早知大事不妙,忙將囊中之物拿了些出來擺回供桌,然事出突然,卻尚有大半還在他囊中沒來得及拿出,心中記下了蕓娘模樣,心中暗罵:小姑娘壞我好事。

村人突然一聲驚呼:“哎呀,貢品怎么少了?”

道人心思轉得極快,一腳將自己的行囊踢落水中說道:“河神老爺已經受了貢。”

村人喜不自勝,個個面露喜色。蕓娘明知道人是個騙子,怎么能讓村人繼續被他蠱惑,大聲道:“他是個騙子。”

村人無一人相信,眼看河神已受了貢品,哪里理會她的胡說八道。道人心思縝密,知蕓娘已識破他的偽裝,不將她除去,難保自身能安然離去。

道人眼珠急轉,心中已有了一番計策。

次日清晨,道人再次聚集村民,指著河面上說道:“河神老爺昨夜借夢向我說明一事,雖已受了你們的貢品,但要想解此大旱,卻還不夠。”

一人上前道:“河神老爺還要什么?”

道人低眉,似有為難,村人大氣都不敢出,眼巴巴地望著他。半晌過后,道人才開口道:“需一名十六歲的少女獻給河神。”

村中有不少少女,但不是十四五歲,便是十七八歲,十六歲的,卻只有蕓娘一人,道人早已打探清楚。

旱情嚴重,人命不如草芥。眾人將蕓娘捆綁押了上來,這其中便有蕓娘的父母在內。

道人在蕓娘四周裝神弄鬼地又念誦了些詩詞,只這一次,道人念了上句,蕓娘便對出下句,聲音很輕,只道人一人聽見。

道人唯恐事情暴露,吩咐村人將蕓娘投入河中。

蕓娘六年來與水鬼相處,早已練就了一身極好的水性,但此時手腳都被捆綁,無力施展,一落水,便沉了下去。

水鬼叫蕓娘落水,忙游了過去,解開她身上的繩索。村人只看見蕓娘沉入河底,以為被河神老爺帶走了,不料片刻后又見蕓娘浮出水面,手腳并用游到了岸邊。

道人往河中一看,只見水底有一抹白影,知道水中必有蹊蹺。道人雖行的騙人勾當,卻也有些真材實料,早年間他也是長安赴考的書生,只因屢試不第,后心灰意冷離京一路游玩,途中遇一儒生,傳了他些稀奇古怪的本事,他也是后來才知這些本事可以降妖除魔,只是自己當年學藝不精,只學到了騙人取巧的障眼法罷了。

道人吩咐村人將蕓娘再次綁了,又在繩上寫上一句話,再次投河。

水鬼見蕓娘沉入河底,欲再次解救,然這次他一靠近蕓娘,便覺渾身無力,伸手到她腰尖,卻見那處金光閃閃,正是“子不語怪力亂神”七字,將他往外推。

水鬼近不了蕓娘身,只是片刻,蕓娘已經身亡。

岸上道人眼見蕓娘已死,便道:“河神老爺法外開恩,允許你們大家引水灌溉了。”

眾人歡呼,當即便開始開鑿河道,村人干得熱火朝天,道人趁此機會偷偷溜走了也無人知曉。

卻說道人逃出臨江村,怕村人后知后覺,是以沿河一路飛奔,日夜兼程。

水鬼亦是一路跟隨。

一日,道人跑得累了,于河邊休息。水鬼在河中伺機而動,悄悄運起法力,將一團海草裹住道人的腳踝,猛力一拉,道人驚醒過來,已經身處河水中央,喝了好幾口河水。

道人手腳在河中胡亂揮舞,水鬼抓住海草直往下拉,過不多時,道人已經沒了性命。

鬼門洞開,牛頭馬面自門中一步跨出,鐵鏈如蛇般纏繞著道人的尸身,扯出一團魂魄來。

牛頭對水鬼道:“替死鬼已有,你可以投胎轉世了。”

水鬼憶起蕓娘已溺死河中,想必也已化作水鬼。水鬼要想投胎,就得尋到替死鬼才行,蕓娘心地善良,莫說主動引人溺死,只怕失足落水者她也是能救就救,長此以往,要想投胎轉世可就難了。

水鬼道:“這不是我的替死鬼。”

馬面道:“那是誰的?”

水鬼道:“我引你去。”

此地離臨江村已有三日路程,水鬼引牛頭馬面從河中前行,一日便到。

這一來一回歷經四日,臨江村民已將河道開鑿完畢,開始引水。

早是有水鬼暗中相助,所以河水不能灌溉,這時水鬼前去追蹤道人,村民順利地將水引到了田地里。

水鬼眼看大錯已成,心中也認定了村民人人都是害死蕓娘的幫兇,冷眼旁觀這一切,莊稼長成之日,村人無一幸免。

來到河底,見到蕓娘的魂魄陷在淤泥當中,只敢露出兩只眼睛,怯怯地望著水面的村民人影。

水鬼來到近前,蕓娘見他模樣,想起了前塵往事,才敢出來,又見到道人的魂魄,嚇得躲到水鬼身后。

水鬼指指道人,又指指蕓娘,說道:“算做她的替死鬼吧。”

牛頭馬面點點頭,鬼門又開,二鬼拉著道人先過了門,蕓娘只覺得洞中有股吸力拉扯著自己的身體,她剛逢大難,心中害怕,拉著水鬼的衣角不放開,待得鬼門關閉,水鬼也已跟著進了那道門。

牛頭馬面見身旁多出一人,又見蕓娘拉著水鬼衣角,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心中也有不忍。

水鬼忽道:“我只送她一程。”

牛頭道:“也罷。”

五鬼一同上路,行了多時,蕓娘也知自己已經身死,又從牛頭馬面口中知道水鬼將替死鬼轉給了她,自己馬上就可以投胎轉世,卻不知道他何時才能解脫。

行到忘川河,卻見奈何橋自中間斷開,馬面奇道:“奈何橋斷,這還是千百年來頭一遭,看來欲往彼岸,只有趟過這忘川河了。”

又見水流湍急,這冥河之水不同于凡間之水,若被沖入下流,就是一個魂飛魄散的下場,指了指道人和蕓娘,自言自語道:“他二人才剛喪命,道行低微,自己是萬萬無法過河的,我們一次只能護持一人過河,不論先護何人,往返之際都恐另外一人趁機逃脫,這可如何是好?”

水鬼聽他二鬼低語,說道:“兩位不必勞心,你們只管押送道人,蕓娘由我護持著。”

水鬼已有五百年道行,過忘川河綽綽有余。牛頭馬面點頭應允。

牛頭馬面押著道人在前開路。

水鬼蹲下身,示意蕓娘跳到他背上來。蕓娘繞到他左側,進了鬼門后她不僅回憶起生前之事,連同前世的些許片段也都記起來了,她輕輕牽起他手,說道:“你牽著我就好。”

二鬼執手過忘川。

忘川河畔,三生石旁,孟婆捧碗而立。

上了岸,已到盡頭,前方就是冥府大門,水鬼已不能再往前。

蕓娘接過孟婆的碗,她明了前世之事,也知水鬼這五百年一直在尋找她的轉世,眼淚掉在碗里,她哽咽道:“你還要來找我。”

水鬼點頭道:“我一定會找你的,哪怕再尋五百年。”

臨江貫穿南北,不知其源頭,也不知其盡頭。

臨江兩岸,但凡有村莊人家,都供奉著一尊河神像,神像身著白衣,身背書箱,雖說是河神,卻像個游學的書生。

傳說河神大德,護佑臨江兩岸百姓五谷豐登,更不曾聽說有人落水溺死。

凡不慎失足者,將死之際,都會有人前來相救,有人曾匆匆一撇,見到的便是村里供奉的河神。

又說河神老爺還喜唱歌,不時會顯露身份,扮作舟子于河面上放歌。

歌曰: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別巷寂寥人散后,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裊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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