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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diǎn)半,這篇小文依然想談?wù)剝鹤诱Z境中的孤獨(dú)。一個非常適宜的時間寫一個沒那么有趣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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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想坐公交車,我只好答應(yīng)了。大暑剛過,熱辣辣的太陽下只有我們兩人在苦等著。小孩倒是高興,大聲唱著:“公共汽車真漂亮啊,真呀真漂亮,嘟嘟嘟嘟嘟嘟嘟,喇叭響。……”只是小區(qū)附近的公交車很少,15分鐘左右才有一班。
左等右等中,小人兒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一簇花叢,他驚喜地跑過去。說:“媽媽,這里有好多花呀!顏色很多哦,很漂亮哦,1、2、5、7、8……”然后就亂七八糟地?cái)?shù)起來,請?jiān)彛瑑鹤幽壳皵?shù)數(shù)不好,因?yàn)樗臄?shù)學(xué)是語文老師教的,哈。突然,又聽到他往前走了幾步,“媽媽,這里也有花,只有一朵,只有一個顏色,哎呀,媽媽,你看它開得多孤獨(dú)呀,為什么不和那些開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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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花孤獨(dú)地開著,這是多么的詩意與傷感。這么小的人兒已然懂了?還是人骨子里天生就存有對熱鬧的一種殷切期盼?
其實(shí),我更想說的是,花不會怕孤獨(dú)的吧!無論是一枝獨(dú)秀還是滿樹春意。花的生命軌跡本該就是用積蓄一冬的韌勁來換取一束的絢爛。絢爛至極而后歸于平淡,再然后化成護(hù)樹之泥,有生命應(yīng)有的曲線、有來這一世本有的擔(dān)當(dāng)與使命。知道自己從哪來,又該打哪去,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會怎么度過,知道自己這一生的意義,怎么會慌張呢?
想起王維的《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有人這么解讀,辛夷花在生命力的推動下,欣欣然地綻開神秘的蓓蕾,是那樣燦爛,好似云蒸霞蔚,顯示著一派春光。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后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向人間灑下片片落英,了結(jié)了它一年的花期,很是傷感。這容易理解,正如魯迅于《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里所言,悲劇將人生的有價(jià)值的東西毀滅給人。所以,詩人將辛夷花描繪得越美好,就會越顯得花朵的孤獨(dú),會更顯露出詩人的落寞。
我不是很同意這樣就字論字的解讀。一個會寫“松風(fēng)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會言“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會通“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會吟“相逢意氣為君飲, 系馬高樓垂柳邊”的詩佛大人、摩詰上人會害怕寂寞?會如此簡單無畏地傷花之謝?
寂,在佛看來,本就是一種圓融,一種境界,不應(yīng)是落寞,不應(yīng)是退場,不應(yīng)是無奈,不應(yīng)是陰冷。它本就是一種追求,追求著一種本真,追求著無欲則剛。那是一種——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來,或者不來,我自開放、我自絢爛、我自凋謝,無怨無悔。
所以,王維一直以來都是后世眾多文人的精神風(fēng)標(biāo)。
突然又想起2006年某日,我和幾個友人坐在太平洋西端,什么話都沒聊,就那么呆了整整一個下午,那天,是冬日的海,無論陽光如何燦爛,潮打岸石的聲音都有點(diǎn)低回,太平洋的海水是黑色的,就是傳說中的黑潮,什么景色都沒有,沒有所謂的山水相依的環(huán)繞之景,更沒有藍(lán)天碧海的水天相接,只有黑黑的、看似渾濁的浪潮一遍一遍地拍打著海灘,離開之時,一位友人不禁沉吟一句:寂し い、嬉しい。
不懂日語沒關(guān)系,知道這兩個漢字就可以了,原來品位“寂”與獨(dú),也可以讓人“嬉”與樂。
4
? ?所以,我更喜歡下面這位性情中人。他也面對著花朵空自開放的問題。他寫下這首《海棠》:
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
香霧空蒙月轉(zhuǎn)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
故燒高燭照紅妝。
同樣,我也不喜某高考詩歌鑒賞的應(yīng)試解讀,他們說,要深夜獨(dú)自賞花,說明被貶后蘇軾處境的凄涼,沒有知音可聊、可賞,只好寄情于花朵,這是可憐之境。
蘇軾是多么可愛的人兒啊。林語堂評價(jià):他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是一位月夜的漫步者。他需要“可憐”?怕花睡,其實(shí)就是怕花謝,謝了春紅怎么辦呢?簡單,我就秉燭夜游、我用整晚的時光和滿室的清輝來溫暖自己、來愉悅自己、來犒賞自己。
這是多么瀟灑,多么會安頓自己的心靈。什么叫“詩意地棲居”?深夜花未眠,我來相伴,只為一縷花香,一瞬光華。
而后,于日后可以反復(fù)咂摸。相看兩不厭,唯有解語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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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另一篇非常有名的秉燭夜游之文,來自川端康成的《花未眠》。節(jié)選兩段如下:
凌晨四點(diǎn)醒來,發(fā)現(xiàn)海棠花未眠。發(fā)現(xiàn)花未眠,我大吃一驚。有葫蘆花和夜來香,也有牽牛花和合歡花,這些花差不多都是晝夜綻放的。花在夜間是不眠的。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可我仿佛才明白過來。凌晨四點(diǎn)凝視海棠花,更覺得它美極了。它盛放,含有一種哀傷的美。
花未眠這眾所周知的事,忽然成了新發(fā)現(xiàn)花的機(jī)緣。自然的美是無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卻是有限的,正因?yàn)槿烁惺苊赖哪芰κ怯邢薜模哉f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自然的美是無限的。至少人的一生中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是很有限的,這是我的實(shí)際感受,也是我的感嘆。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與時代同步前進(jìn),也不是伴隨年齡而增長。凌晨四點(diǎn)的海棠花,應(yīng)該說也是難能可貴的。如果說,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時就會不由地自語道:要活下去!
這是境界!可惜,川端康成只是文字里參透了花未眠的積極意義,生活中的他沒有超越,沒有掙脫開宿命的糾結(jié)。
多希望我們由心地明白,更希望自己能夠用心去實(shí)踐:自然里的所有不慌張和理所當(dāng)然只是為了給我們更多向前的力量,更多向善的溫暖,更多向上的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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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未眠,人亦醒,我喜歡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