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曾說過,不喜歡別人將自己比作冰心,她覺得冰心的文章里總是在賣弄女性美,但真人并不美。確實,冰心的作品里,充滿了純美的母愛,姊姊之愛,女性成了真善美的化身,溫室里柔美的花朵。
與冰心不同,張愛玲筆下的女性是世俗的,她們計較算計著吃食,衣住,鈔票,盤算著自己的生計。她們面對的也不是真善美的世界。
同時代的蕭紅,感慨“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這樣的話張愛玲沒有直接說過,但作品里也透露出類似的女性生存境況。女作家的作品,總會多多少少關注同性的處境,可能是因為只要用真誠地寫作,總會不禁去寫自己最熟悉最有感觸的人和事。
張是體驗派作家,她的故事,都來源于自己的生活經驗,主要發生在兩個城市,香港和上海。香港華麗漂浮充滿了異國情調,上海則更加有貼實的煙火氣和生活氣。主人公主要為遺老遺少,或是城市小市民。
在當時低氣壓的生活環境中,張愛玲真切的感受到冷漠:“沒有一處愛不是千瘡百孔的。”她將這種感受寫在自己的小說里。
<創世紀>中,紫薇有一個位居高位,身份顯赫的父親,然而父親兒女眾多,且心系天下,心系事業,女兒在他心里并沒有占下多少重要的位置。這個美貌的女兒不過是父親花團錦繡的生活中一朵背景花紋,一個美好的陪襯。在亂世時,他提前安排好下屬,如果遇到亂賊,就先一步殺死女兒,他寧愿女兒去死也不愿她有辱門楣。紫薇前半生悉聽父親擺布,包括她草率的婚姻(因為她的父親看中自己的下屬,便將其嫁給對方年歲相較女兒頗小的兒子)。而后便陷入了婚姻泥潭。空是個富貴美人,卻與丈夫相互厭惡,一直至老。男人們可以在外廣有交際,尋找安慰,女人卻只能拘束一方暗自枯萎。
《花凋》里的鄭先生,一輩子沒有長大的大號娃娃,他是個養尊處優的遺少,不懂經濟經營,也不明白自己身為父親的責任,糊里糊涂的帶大自己的孩子。
《傾城之戀》中,白流蘇覺得,她理想的母親和現實中的母親永遠不是同一個人。她與丈夫婚姻不幸(文中隱晦指出是因為家暴)。離婚后白流蘇回到娘家,待積蓄完了(貼補給娘家,入股給兄弟做生意結果鬧的虧空)。兄嫂視為累贅,在家里毫無地位,逐漸竟到了被指著鼻子罵的地步。然而母親并不能保護她,一味避重就輕,在白流蘇丈夫死后,想讓她回去守寡,其實并不為女兒的處境考慮,只想自己脫了擔子。
還有《花凋》里女兒重病卻因害怕暴露自己私房錢不肯掏錢給女兒看病,一直麻煩著女兒感情泛泛當醫生的男朋友免費就診的鄭夫人。
當時社會的機會大門對女性是關閉的,除了當老媽子,年輕女性就業,職位很少,也沒有什么升遷指望,很有可能被當做花瓶占便宜(見《半生緣》里旁人對曼楨的評價),且去工作會失去淑女身份,不利于今后的婚姻(見《傾城之戀》白流蘇語)
那么擺在女性面前只有一條路,結婚。
女性成為專業的“女結婚員”。用婚姻換來一張長期的飯票。作者借筆下男主人公之口指出,很多女性不過將婚姻看作長期的賣淫。
但良人并不多。
張愛玲小說中,男子大多是形象灰暗的,他們沒有男子的氣概勇氣,也沒有男子應有的,對家庭,對責任的擔當。偶像小說里灰姑娘的白馬王子,救風塵的俠客是不會出現的,男子并不能成為解救女性擺脫自己困境的存在。
張愛玲將人情世故看的太透,她的筆下,城市里的紅男綠女們,都是精明事故,男女之情里,也充滿了精打細算的利益往來。
《傾城之戀》里,范柳原滿嘴甜言蜜語。他對白流蘇葉不可謂不動心。但他費勁心思將白流蘇調至香港,卻只是想找個姘婦,又怕誘拐了有頭面人家的女兒會惹麻煩,便想著只調情勾引并不主動,而讓女方自投羅網。如果不是一場戰爭,他們不會結婚。而結婚,并不能改變范柳原游戲輕浮的浪子本性,但白流蘇只要得到她所想要的婚姻保障便滿意了。
“執子之手”的美好名目下,并沒有古典優美愛情,只見城市男女你來我往的算盤。
《紅玫瑰與白玫瑰》里,振保被紅玫瑰的熱情和肉欲吸引。在紅玫瑰愿意死心踏地跟著自己后,卻不會讓自己沉緬于純粹的感情或激情,按著理智為自己娶一個安全的太太。婚后他對自己的太太并沒有感情的澆灌,這個妻子只是為了讓自己有完整符合世俗的家庭。多年以后他發現自己所謂的老實太太竟然出軌,而那朵不安分的紅玫瑰竟然真的可以成為賢妻良母,不可不謂諷刺。
《沉香屑》里女人公為之難忘的喬琪,直接厚著臉皮自白,他享慣了福,卻空有一副好皮囊而沒有掙錢的本事,注定是當駙馬的命。
《金鎖記》里七巧念想了一生的季澤,也妥妥一個紈绔子弟,故事后面他算計著七巧分家得來的家產,未能如愿。而后引著七巧的兒子走上邪路。
算起來最正面的男主角,《半生緣》里的世鈞和叔惠,一個過于懦弱,退縮,遠不如女主角的堅韌勇敢,另一個,將自己的男子自尊心看的高于了感情。
而得到了想要的婚姻的女人,就能得到幸福了嗎?她們也許不過是下一個鄭太太,下一個白玫瑰,沒有愛情的婚姻只會日益乏味,而沒有自己獨立精神獨立能力的女性,會有長久的愛情嗎?
王小波稱張愛玲的小說為幽暗小說,并表示他不喜歡。確實,現在看來,張愛玲確實格局不大,她始終跳不出她狹小的圈子。
但確實存在著或者曾經存在過跳不出自己圈子的女人,如張愛玲《茉莉香片》所說,女主人公是繡屏上的一只鳥,羽毛燦爛,卻逃不了,死了,蛀了,也在屏風上。
張愛玲自己也明白這是為什么,她在散文《走,到樓上去》指出,沒有經濟能力,無法自立,失去自立環境,教育氛圍的女性,是出走不了的,
感情淡泊利益為上也許是一種城市病,直到現在也擺脫不了,但看看張愛玲的小說,感受一下七十多年前霉味的生活,就能清楚的看到,無法自己更生,依附他人而毫無理想的女性,究竟是過著怎樣灰暗可笑的生活,那么就會明白,現在女性還有的選擇,可以選擇靠自己,是一種祝福。
最后,想談一下我對張愛玲的第一段愛情的看法,張在愛情中是真誠的。她不懂政治,曾發自內心的欣賞胡蘭成,相愛時毫不掩飾地表明自己的愛意,寫下了“遇見你,我變得很低,低到塵埃,而從塵埃里開出花來”。在胡蘭成落難到處躲避時,冒著危險去找他,將自己的稿費都給了他。張在愛情中是真誠的,也有著自己的孤傲,分手后就“我們兩清了”,再不會多說什么。
可惜所托非人,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洋洋得意的記錄著,所有才女曾經愛他的證據。這些都成了炫耀的章勛。而與漢奸相愛,也成了張愛玲的人生污點。誰年輕時沒愛過幾個渣渣,喜歡張愛玲的人,不會將這種渣男和張愛玲的名字攪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