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黛玉的三首詩,“詠菊”被評為第一,“問菊”被評為第二,“菊夢”被評為第三。
今天來賞析《問菊》這首詩。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秋情”一般都翻譯成“秋天的情思”、“秋天的傷感之情”……
不過我覺得也可以翻譯成“秋天的情況”,視具體語境而定。因為有的時候翻譯的答案并不是唯一的,只要“言之有理”即可。
在這里的“眾”可以翻譯成“眾人”,也可以翻譯成“眾花”。
“喃喃”指“小聲地自言自語”;“負手”指“兩手反交于背后”的動作,仿佛若有所思
“叩”指“詢問”;“東籬”代指“種菊花的地方”(“采菊東籬下”)
我想詢問有關秋天的情況,眾人(花)都是不知道的,(所以我只能)兩手背負在身后小聲地詢問秋菊。
這里用的“叩”字是舊時的一種禮節,帶有尊敬意。
像什么“叩拜”、“叩見”之類的詞語都是帶有謙卑尊敬的意思的。
原本“負手”這個動作是十分傲氣的,兩手背負在身后。
但是這樣一個驕傲的人在秋菊面前卻自覺地低聲下氣起來,絲毫不擺架子,而是十分謙卑。
如果黛玉把“負手叩東籬”改一個字變成“負手問東籬”的話,就有點居高臨下的意味了。
不過若要真的是居高臨下,也用不著“喃喃”小聲說話了吧。
可以見得黛玉對秋菊是尊重的,甚至連她這樣一個驕傲的人在它面前都要低聲下氣。
其實對于一個十分驕傲的人來說,一般的人和事物是入不了他們的法眼的,因為能讓他們喜歡的人和事物要求是很高的。
那些人和事物身上必須有某些十分脫俗的品質讓他們尊重和敬佩才行。
眾人眾花都不知道有關秋天的情況,所以黛玉選擇問秋菊。寧可選擇和花兒訴訴衷腸也不同人說話,其實表達出了她的寂寞之情。
不過如果只有花兒懂自己的話,那還不如和花兒作伴。
或許林逋“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也是這樣想的。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標”是“風度,格調”的意思,“偕”是“和……一起”的意思,“底”是“何”的意思,“為底”就是“為何”,“為什么” 的意思。
你那樣孤傲不同于流俗的品格同誰一道歸隱呢?一樣是花兒開放為何你開放的時間就延遲(到秋天才開放呢)?
前半句“孤標傲世”既是黛玉贊美的秋菊的品格,也是她自己孤傲的性格特點。
欣賞一個人也好,欣賞一種植物也罷。
肯定是那個人或者是那種植物身上有和自己相似的品格,或者是有自己羨慕的東西。
比如菊的“孤標傲世”就是黛玉的“孤標傲世”,只是菊的頑強生命力就是黛玉很羨慕的了。
雖然她問菊,你這樣孤傲,誰還會愿意與你一同去歸隱?
實際上答案是很明確的,“晉陶淵明獨愛菊”,秋菊有陶淵明對它“憐香惜玉”,所以和它一同去歸隱了。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我這樣一個高傲的人,誰還會愿意與我一同去歸隱”?
黛玉心里明白,一個高傲的人必然身邊是“無有多少蜂蝶繞”的,因為他們覺得自己追求的事物和眾人不同,所以也不會愿意主動去迎合誰。
但誰都是想有個知己的,甚至我們高傲的魯迅先生在贈給瞿秋白的一副對聯中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同懷視之”。(斯世:此生,今世)
黛玉的生活圈子就在大觀園,她也不方便歸隱到山林中去做一個自由人,但不能說她就沒有“歸隱之心”。
她住在“瀟湘館”,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意境十分清幽,也很有“隱逸之風”。
或許對于黛玉來說,知己也就只有寶玉了,不過她也是“總不放心”,所以她不知道還能有誰可以和自己當一個“讓她放心”的知己。
太過“不放心”,只因太過在乎,只因害怕失去,只因害怕自己在對方心里的重要性沒有對方在自己的心里那樣重要。
那么一樣是花兒開放,為何你秋菊開放的時間就延遲呢?
應該是你的孤傲讓你不愿意在百花盛開的季節和它們一起爭奇斗艷吧,所以你才會有一個屬于你的特殊的季節。
而黛玉自己也不愿意去和“百花爭艷”,總是一個人靜靜生活,寫詩也好,想心事也罷。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蛩”(qiong,【35】,陽平)就是指“蟋蟀”,“鴻歸蛩病”就是說“深秋大雁已經歸去了南邊,只剩下蟋蟀在這里如病中呻吟般哀鳴。
園圃里的露水和庭院里的寒霜有什么寂寞心事?深秋大雁已經飛回了南邊,蟋蟀在這里哀鳴是否觸動了你的相思之情?
大雁飛往南邊去過冬,黛玉的家在蘇州,她是南方姑娘,所以容易勾起她的思鄉之情。
雖然說父母已經亡故,只是那里畢竟是生她養她的地方。
也難怪在《紅樓夢》第六十七回《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中,見到寶釵送給她的她蘇州那邊的家鄉之物時,就觸物傷情,思念起父母和故鄉來。
正在心傷的時候,還聽到蟋蟀的哀鳴,更是令人感傷了。
戚戚哀哀,周遭的“圃露”和“庭霜”的景象看起來也是寂寞的了。
都是空有幽怨無處訴說的了。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舉”在這里是“全”的意思,“舉世”就是“全世界”的意思。
不要說全世界沒有一個可以言談的人,你若是懂得我的心意又何妨同我說片刻話呢?
若是知己,何須介意時空?何須介意距離?甚至是何須介意物種呢?
只要同自己說片刻話就好,就滿足了。
因為在大觀園里,總要避“男女之嫌”,就算能和寶玉說上幾句,也不能好好說說“體己話”。
所以,黛玉就讓秋菊和自己做一個知心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