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你的眼睛走路。
我的前半生跌跌撞撞，不見光亮，難話悲涼。
我的后半生走在路上，熱烈勇敢，驕傲坦蕩。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前言
（一）
我從小就知道，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
打剛睜開眼那一秒起，世界對我來說，就像是蒙太奇式的電影，我們所行走的路，就像是被沼氣攪了顏色混做一團分不清方向的臟水。醫(yī)生跟我爸說，這是先天性基因突變引發(fā)的一種極少見的眼疾，你家孩子以后可能會成為盲人。
你家孩子以后會是個瞎子。
我出生的喜悅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噩夢砸了重重一擊。
爸媽辭了工作，帶著我輾轉(zhuǎn)尋醫(yī)，一年的時間，我們奔波了十幾個城市，原本還算豐厚的存款被一刀一刀消磨殆盡，甚至于負債累累。我的雙眼，我的存在，終于成了家里的壓力與負擔。
我躲在墻角，透過混濁的眼睛，我看到母親越發(fā)暴躁，他們開始不斷的爭吵，在那個小小的出租屋里，碗碟被狠狠摔碎在地上，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記得母親深深的面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摔門而去。
樓道模糊而空曠，那條路盤旋而下，響著母親噠噠噠的高跟鞋聲。爸爸彎下腰抱住小小的我，他說“平兒不哭，爸還在。”
爸媽離婚了，我再沒見過母親。
（二）
當我以一米出頭的小個子，梳著兩大綹麻花辮兒，戴著將厚重笨拙的輔助眼鏡瞇眼站在班級前面，把準備好的自我介紹小心翼翼的講出來時，我覺得他們就像故事書里的小孩子們互相都親近可愛。但現(xiàn)實卻與我的幻想背道而馳。
那晚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后面突然竄出幾個刺耳的聲音，幾個男孩兒在我左右蹦蹦跳跳地喊著“四眼兒”“瞎子”“土貨”“真丑”“瞎妮子”，我甚至感覺有石子砸在我裸露的胳膊與額頭上，砸的生疼。厚重的眼鏡掉到地上，我緊緊的抱著書包，慌張的不知所措。
男孩兒們的嘲諷聲漸歇，我猜他們大概是走遠了，但卻嚇得不行，我在地上摸索著找到眼鏡，抓到了，那個金屬的冰冰涼涼的東西——就好像是我的眼睛一樣，我顫抖著將它戴到鼻梁上，攥著書包，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磕磕絆絆的，就像一只笨拙的鴨子。
我裹緊身上的衣服，把頭埋進領子里，我不敢見人，甚至覺得自己異常丑陋。
那條路從腳下一步一步消失在遠方，我努力撐大眼睛，狠狠地揉了三揉，萬物依稀只有輪廓，模糊且泛著灰白的光。
那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個人走在路上，我再不想面對那種無助與恐慌。
（三）
我這十幾年，過的卑微，卻總忘不掉幼年時父親那句“平兒不哭，爸還在”。
一個人如果有所依靠，那么即使她再不濟，也是有家的。
我爸就是我的家，更是我回家的路。
我裹著寬大的衣裳，想把自己裝進套子里，我偷偷藏在角落里吃飯學習，做著人群中最可有可無的那一個。我跟著大家笑，看著大家哭，對著鏡子練習開心或難過的樣子，來證明自己并非“與眾不同”。
爸做了工人，我刻苦學習，我把燈點到最暗，每天熬到凌晨，我斜放著眼鏡，使勁兒看清每一個字，答每一道題。
可眼疾的病情愈加嚴重，我對光的感知變得越來越差，到了后來，我甚至都失去了事物的輪廓，只能隱約辨認出一點隱晦的光影。路成了渺茫的回憶，你委身于那團喑啞的黑白中，最后消失在我模糊的記憶里，不知所蹤。
如果你經(jīng)歷過，你必然曉得孤獨是個什么感覺。對我來說，孤獨不是高處不勝寒，更不是什么世人皆濁我獨清，而是在懦弱與茍且中掙扎著想要好好活著，像在大漠里舉目無親絕望嘶鳴的馬，熱烈且落寞。
我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會這樣過去了，寫著含糊其辭的故事，與無人問津的死亡。
（四）
“平兒，你有救了。爸這幾年東拼西湊弄了十萬塊錢，你可以換一雙眼角膜了。”
“平兒，別怕，你能看見了。”
當爸跟我說出這句話時，我激動的簡直要瘋掉。十萬塊，那對我家是多大一筆錢。我坐在床頭，掰著手指頭數(shù)自己還有多少天能看清這個世界。我讀過海倫的那本《假如我有三天光明》，如果夢想成真，我甚至可能獲得三十年的光明，我拿筆寫著自己能看清以后要做什么事，交朋友、讀一本書、畫一幅畫、要一個人走很長一段路、還有，看清爸爸。
我寫的笑起來，爸在一旁摸著我的頭發(fā)，也跟著嘿嘿樂起來。
（五）
手術(shù)，差不多是半年以后才開始的，可我卻毫無期待。
爸爸說他要出差一段時間，可能要很久，于是真的很久，爸消失了三個月。
爸爸失蹤了。
爸爸的同事將我?guī)У结t(yī)院，照顧了我很久，他說爸爸已經(jīng)預付了手術(shù)費，但工作太忙就難以趕回來，我半信半疑，心中卻有些不安。
手術(shù)，花了整整一個月。
而當那條白布從我的眼簾上掀起，我感覺到有一束光射進我的世界，我睜開眼睛，面向落地窗的方向微有刺痛。陽光好像青芒，簇擁熱烈，我看到花與太陽，看到醫(yī)生滿意的微笑。
卻沒看到我的爸爸，我的家。
醫(yī)生遞給我一封信，用牛皮信紙包裹著，我小心的拆開，是一種莫名熟悉的字跡。
“平兒，如果你看到這張紙，我可能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了。我真的很高興，十六年，你一直活的很累，我沒能力給你更好的生活，爸對不起你。一年前，我查出來自己得了癌癥，晚期，治不好了。
我很抱歉自己不能再陪你一生，把你——我的公主，交到另一個男人手里。以后的路得你一個人走了。我真高興你能重獲光明，我把遺體捐贈給了很多人，這是我攢著和換回來的錢，應該會對你有幫助。放心，別怕，爸沒走，爸一直陪著你呢。爸的平兒要長大了，爸老了，沒什么用了，這是爸最后一次能為你做什么了，平兒，爸對不起你，爸愛你……”
我沒讀完，眼淚大滴大滴打在信紙上，看到信封下那厚厚的一沓錢，心揪得生疼。
我拼命跑回家，在爸的柜子里翻到一張泛黃的全家福，格外清晰。我看到自己白白小小的一團，被抱在爸爸懷里，我看到帥氣的老爸摟著母親的肩，他眉眼含笑，魚尾紋里都藏著歲月與溫情，照片里的爸很俊朗，看向我和母親的眼神里充滿細膩與愛意。
我跪坐在地上，攥著那張照片，失聲痛哭。
（六）
打開房門，陽光依然大好，淚滴看起來像是晶瑩珍貴的悲傷。
門前的瀝青路，兩邊是城市綠野，夾著向榮的花，土地堅硬踏實，渡了層金，平坦開闊，一往無前。
因你，我想去看清世界。可我看清世界，卻失去了你。你不知道，你于我來說，比世界重要太多太多。
我用你的眼睛看這條路，帶著親情的溫度。
人這一路，從生走向末，再從此走向陌生與新生。所逝去的，是歲月，所收獲的，是成長。
如果時光逆流，我愿未曾出世，你這么好的爸爸，請不要為我所累。
如果時光逆流，我求你，不要留我一個人，這條路太冷太長，我求你不要放棄自己，來成全我。
如果時光逆流，我愿拼盡生命去愛你，敬你，守護你，只愿換你歲月長留。
如果可以，請祝福我，祝我走完這條路， 代替你，也同我一起。熱烈勇敢，驕傲坦蕩。
爸，我愛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