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品鑒宋詞韻味(下):蘇軾的意義
原創 2018-03-30 易中天
蘇軾剛一出現,詞壇便山雨欲來。
大風起于青蘋之末。關于這一點,我們甚至只要看看他半首《江城子》就行
:
/《江城子》(節選)
老夫聊發少年狂,
左牽黃,右擎蒼,
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為報傾城隨太守,
親射虎,看孫郎。
這樣一種風格,在蘇軾之前恐怕是沒有的。人們甚至很難想象,如此題材和做派竟然能夠進入被稱為“艷科”的詞之中。然而蘇軾偏偏就這樣做了。那時,他正在密州(今山東省諸城市)任知州,四十歲,還沒有遭受“烏臺詩案”的打擊,也還不叫蘇東坡。
因此,盡管此公自稱老夫,卻其實意氣風發,并且在第二年再次讓人驚詫和驚喜:
/《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間。
后面的內容就不必全錄了,因為幾乎誰都記得住那最后兩句是: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這首詞,是中秋節那天晚上寫給弟弟蘇轍的。南宋初年便有人說,自從該詞一出,所有同類題材的作品便都被廢了。
其實事情何止于此,之前那些哼哼唧唧的調調豈非全部顯得萎靡不振?北宋詞壇終于吹進清新的風。
但,真正具有革命性的,還是他那首《念奴嬌》:
此帖傳為東坡醉后所書《念奴嬌》(大江東去)。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
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
人道是,
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崩云,
驚濤裂岸,
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
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
小喬初嫁了,
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
談笑間,
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游
多情應笑我,
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
一樽還酹江月。
也許,從文學史的意義看,這才是蘇軾的代表作。因為多年以后他進入翰林院時,曾經問一位幕僚:
我的詞跟柳永相比怎么樣?
那人回答:柳郎中的詞,最好是由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拿著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您的詞則只能找個關西大漢,敲著鐵板唱“大江東去”。
蘇軾聽了,差點笑翻在地。
那位幕僚的話是什么意思?不清楚,可能多少帶有一點譏諷和調侃。畢竟,那時晏殊和柳永的風格還是主流。但到南宋就不一樣。陸游便說:坡公并非不懂音律,只不過氣勢磅礴抗拒拘束而已。不信,唱一首蘇軾的詞來看!
什么感覺呢?
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
哈哈!長風直入倒海翻江,當然摧枯拉朽。
難怪陸游說: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
這才真是知音!
詞壇也從此分為兩派。
豪放派,以蘇軾為代表,天風海雨逼人;
婉約派,以晏殊和柳永為典型,燕語鶯啼可人。
標志性的符號,則是曉風殘月和大江東去。
這個觀點,很多人在說。
但,這是欠準確的。且不說晏殊和柳永雅俗分殊,蘇軾也并非一味豪放。至少,婉約派的詞風他也會:
/《蝶戀花·春景》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
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
嘿嘿,如果告訴你這是歐陽修寫的,你會懷疑嗎?
實際上蘇軾的風格很難一言以蔽之。他是多樣的,也是兼容的。沒有什么題材不能入他的詞,也沒有什么手法不能為他所用。他甚至能把前人寫過用過的都來一遍,而且得心應手通行無阻,只要他愿意。
不信請先看這個:
/《剔銀燈》 作者 ?
昨夜因看蜀志,
笑曹操孫權劉備。
用盡機關,徒勞心力,
只得三分天地。
屈指細尋思,
爭(怎)如共劉伶一醉?
再看這個:
/《滿庭芳》 作者 ?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
算來著甚干忙。
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
且趁閑身未老,
須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渾教是醉,
三萬六千場。
請問,你說得出這都是誰的作品嗎?
哈哈,前面那個是范仲淹的,后面是蘇軾的。
? ? ? ? 這樣看,范仲淹才是革命先驅。
然而引領宋詞走出艷遇閑愁之狹小庭院,走向鳥飛魚躍之廣闊天地的,卻只能是蘇軾。因為蘇軾太有才了。恐怕也只有他,才能做到想豪放就豪放,想婉約就婉約,想奇崛就奇崛,想平和就平和,想清新就清新。比如:
/《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棗花》
簌簌衣巾落棗花,
村南村北響繰車,
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
日高人渴漫思茶。
敲門試問野人家。
表面上看,這是再普通不過的農村風物和故事,但蘇軾的過人之處也正在這里。的確,天風海雨能振聾發聵,春花秋月有詩情畫意,都不足為奇。最不起眼的普通人尋常事也能入詞,還能讓人讀得趣味盎然,就非同一般。
當然,柳永的“針線閑拈伴伊坐”也有這意思,但遠不如蘇軾寫得流暢自然。何況那樣的生活蘇軾也能寫。他那首回文體《菩薩蠻》寫的就是小夫妻吃冰鎮蓮藕的故事,最后兩句是:郎笑藕絲長,長絲藕笑郎。
要說這是柳永寫的,也有人信。
哈,有才就是任性!
不過,真要了解蘇軾,還得讀他這首《臨江仙》:
/《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
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
敲門都不應,
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
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
小舟從此逝,
江海寄余生。
這首詞是有歷史背景的。正如我們在《王安石變法》中講過的,由于“烏臺詩案”的原因,蘇軾在元豐三年(1080)二月被貶到黃州(今湖北省黃岡市)做團練副使,實際上是監視居住。
死里逃生的蘇軾住在城南長江邊的臨皋亭,還開墾了一片荒地,命名為東坡,并自號東坡居士。
夜飲東坡醒復醉,說的就是這里。
《墨竹圖》蘇軾繪,現藏于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蘇軾曾言:“寧可食無肉, 不可居無竹。”一生酷愛竹,有多幅墨竹圖傳世。
眾所周知,烏臺詩案是一大冤案,連司馬光等人也受到牽連。當時,有人落井下石,有人避而遠之,更有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反倒是早已下臺的老對頭王安石,毅然上書朝廷出手相助。不難想象,當蘇軾只身一人在那孤寂的深夜靜聽江聲時,心中是什么滋味,又有多少感慨!他發出“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一聲長嘆,表示出“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強烈愿望,都不奇怪。
那么,他走了沒有呢?
《黃州寒食詩帖》墨跡素箋本
蘇軾在被貶黃州的第三年寒食節時作
沒有。第二天,黃州城內哄傳蘇軾寫完此詞之后,便將官帽官服掛在江邊,乘船長嘯而去。郡守聞訊大驚,以為州失罪人無法交代。但,等他匆匆忙忙趕到臨皋亭時,蘇軾卻正在呼呼大睡,鼾聲如雷,什么動靜都沒有。
是啊,人世原本大網羅,何必要走?
那就不走也罷!
就連寫作也沒有停下,但風格和境界有變。那首《念奴嬌·赤壁懷古》就是在元豐五年(1082)七月,也就是貶到黃州兩年半以后寫的。也許很難有人想到,牢獄之災和流放之苦,竟然能夠誕生出氣勢磅礴的“大江東去”來!
恐怕也就蘇軾能。
其實蘇軾并非沒有苦悶。元豐三年八月十五,他在黃州度過了第一個中秋。這時距離他當初入獄將近一年,心中的傷痛遠遠沒有平復,對于未來更是一片茫然。于是,在皓月之下長江之邊,他寫下了這樣一首《西江月》:
/《西江月》
世事一場大夢,
人生幾度新涼?
夜來風葉已鳴廊,
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
月明多被云妨。
中秋誰與共孤光,
把盞凄然北望。
這首詞在蘇作中不算名篇,但難能可貴處不少。要知道蘇軾入獄就是文字惹的禍,此刻又豈敢直抒胸臆?也只能拐彎抹角,于是有“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這樣讓人難以羅織罪名的說法。其實誰都知道,客少非因酒賤,月明必被云妨。人生幾度新涼,也是世態炎涼。
大難不死的蘇軾,不能不思考人生的意義。
思考的結果是變得豁達,以至于他在紹圣四年(1097)以六十一歲的高齡被貶到地老天荒的海南島后,也仍然能夠寫出這樣陽光燦爛、青春靚麗的春詞:
/《減字木蘭花》
春牛春杖,
無限春風來海上。
便丐春工,
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
一陣春風吹酒醒。
不似天涯,
卷起楊花似雪花。
這時,蘇軾已經離去世不遠了。
也許,他永遠都是一個“新青年”。
至于后來人,則另當別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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