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

引子

二零一四年四月二十八日,夜,某球星在主場錯失了一記關鍵三分。自此,主場優勢不復存在。沒有人敢于承認,但系列賽的失敗已經不可避免地到來。

榆老了。

躺在醫院雪白的病床上,正對著他的是一扇木制玻璃窗。此時春天剛到,窗外的天空一碧如洗,長云悠悠。遠處的小湖邊上聚滿了潔白的鳥群。它們時而高飛,時而鳴叫,任由陽光落滿它們修長的羽毛,卻從來不在他的房檐下停留。榆就這樣安靜地望著它們,聆聽陽光下羽毛碰撞的聲音。他說這聲音像是從樹林中穿過的曠風,細密而悠長,讓他感受到了春天的勃勃生機。

榆的老去像個謎。

當他身邊的人們依然把他當做那個固執而精力旺盛的生意人時,他突然就在一夜之間倒下了。那個春雷乍響的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人們不得而知。但在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見了榆離家多年的兒子回鄉。兒子有著和榆年輕時一樣光潔的額頭,說話的姿態禮貌又妥帖,以至榆的老朋友們紛紛感嘆說,他和他幾十年前的父親一模一樣。

但這些都是后話。

現在榆仍舊躺在醫院里。隨著他臉上皺紋的加深,榆清晰地感覺到時間正在他的指縫間悄然溜走。偶爾,在夜里,榆對著那扇木制的玻璃窗低語。他說海潮,海潮就要來了——沒有人知道榆口中的海潮究竟是什么。這時候榆的妻子總會走進來安慰他,告訴他一切只是幻覺,一切都是夢。但夢與現實的邊界往往比人們想象中要更加模糊,這一點榆的妻子并沒有告訴他。榆時常用他干枯的手指撫過妻子的皮膚,指尖傳來的觸感冰涼,卻又柔軟異常。為此,榆總是感到悲傷。在飛速奔涌的時間海洋里,他與他的故事都不可避免地沉下去了,可他的妻子似乎幸免于難。

這天下午,對無常世事的怨憎終于吞噬了他。榆望著妻子水亮的眼睛,發出了怨憎而又充滿遺憾的嘆息。老人悠長垂危的聲音很容易令人想起草原上嗚咽的馬頭琴。陽光從天窗上緩慢地泄落下來,榆聽見門外的腳步聲一點點近了。他搖搖頭,把妻子的手松開。

兒子進來了。

對于兒子的出現榆無暇顧忌,因為這扇木窗已經吸引了他注意力的全部。看著窗外逐漸變淡、變黃的光線,榆仿佛看見它們變成了一扇粗糲的木門,鎖住了所有舊日時光。榆感到自己的身體似乎輕了一些,關節處也不再感到陰冷酸痛,他決定下床走走。

走了幾步,榆的手觸到了木窗冰涼的玻璃。他小心翼翼地湊上去,看見在暗黃色燈光下面,玻璃上的倒影與折射巧妙地重疊起來。熟悉的街景朝著遠方無限地延伸,相似的路燈閃爍不止,而它們所發出的光線也同樣重復不停。榆似乎從中窺探到了自己的曾經與未來,他的嘴張開又閉上。

兒子說話的聲音打斷了他。他憎惡地回頭望了一眼說,別鬧。隨后,榆的視線再一次被木窗拖入了冰涼的記憶之海。這一次,榆找到了一件灰色西裝。他記得這是自己大學畢業時穿的,那一年的夏天來得很早,還未等到春天結束,樹上的櫻花就被提前到來的季風吹得四散零落。朋友遞給他這身西裝的時候,他本該為即將到來的面試做準備,可他卻念念不忘地對朋友說,死了,馬爾克斯死了。

馬爾克斯是誰?

馬爾克斯是誰?榆忽然問起自己,馬爾克斯是誰?這個名字就像剛才的街景一樣熟悉,卻令他感到費解。他從玻璃窗里轉過頭來,抓住妻子的手問,馬爾克斯是誰?你說,馬爾克斯是誰?

我不知道。妻子從榆的手中掙脫開去,抬起頭,望著榆蒼老的臉,但是你抓疼我了。

好吧,你不知道。榆松開手,又把頭轉了回去。他摩挲著木制玻璃窗光潔的表面,將視線投向了更遠的遠方。

遠處的太陽已經快要落山。

從幾天前開始,榆注意到太陽落山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更晚了。他本打算把這個發現告訴妻子或者兒子,可后來干脆作罷。他們不會相信我的,榆這樣對自己說。所以在之后的幾天里,他只能一個人偷偷猜測,今天的太陽是否會比鳥群離開得更早。也許是因為房間里不同尋常的喧鬧聲,從下午起,榆的心底產生了一種隱秘的預感。這使得他比往常更加堅定地認為,今天的鳥群將會因為某些原因遲到。

根據榆身邊的朋友們的說法,在那幾天里,榆總會用好幾個小時的時間,透過木窗眺望藍天。他們有的人說,榆是在等待一只白鶴,因為榆的家鄉流傳著人老后會乘白鶴西去的傳言;也有的人說這一切只是因為榆已經太老,老得已經什么都做不了。

只有榆自己知道,他是在等待倦鳥歸巢。

隨著夕陽西沉,榆終于瞥見北方湛藍的天空下被風吹散的云朵像河流一樣展開。幾只鳥兒自北南歸,穿行其間,星星點點,仿佛細弱的白色花瓣隨水自流。

我該走了。

榆用手撫摸著自己脖子上松弛的皮膚小聲說道。隨后,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他看了看旁邊緊閉的房門,又看了看面前一米來高的窗戶,忽然縱身一躍,像許多年前那個叫做榆的少年一樣,從窗戶里翻了出去。房間里忽然響起的嘈雜聲音讓他很想回頭看看,可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那樣做。

我要走了,他背朝著那些在他身后追逐他的人們喊道,我要去看海潮。

天色將暗的時候,榆終于來到了那片小湖邊。湖邊的晚茶花叢里停靠著一只小舟。榆踩上去,小舟左右搖晃了兩下,很快便穩定下來。起先,他在小舟上坐了一陣。浮沉不定的顛簸感以及周圍四散漂浮的茶花晚香讓榆在無意間想起了自己浮萍般漂泊的一生。病房讓他感到惡心,病房里緊閉的天窗與木門同樣讓他感到惡心。年邁的榆不止一次地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被關在動物園里的動物,靠著記憶里殘存的世界茍延殘喘。即便如此,他也能清晰地察覺到那些記憶中遙遠的物色風致正像時間一樣在逐漸遠走。如此一來,他的回憶里很快只會剩下關于浮生往事的寥寥一瞥。

榆不愿那樣,所以他現在就要起航。

他收起纜繩,讓風灌滿了船帆。小舟開始航行起來。現在暮色四合,新月初升,從河流漆黑的倒影里榆看見了自己用手拍打浪花時興奮的影子。傍晚的空氣里混雜著水汽與花香,榆依稀聽見了遠方夜空中那條由流云鋪就的大河奔騰時遼遠的回響。

榆忽然感到自己像鳥兒一樣自由。

所有圍坐在病榻周圍的人們都聽見了老人臨終的呼喊。老去的榆說,他乘著一只小舟航行到了遠方,比天空更加遙遠的遠方。

出現在榆眼前的是一道由許多門與窗戶構成的金色長廊。陽光從玻璃穹頂上直射而下,整個長廊流光溢彩,繽紛異常。

選一扇吧,管理鑰匙的老人對榆說。

選什么?

選一扇門,或者窗,老人說。他遞給榆一枚鐵質鑰匙,并示意榆用它把門打開。

于是榆往前走起來。

最開始的時候,圍繞在榆身邊的只有無盡的木門、舊窗以及梧桐樹。但過了不久,等到太陽稍微往下沉一些的時候,兩側的風景便逐漸生動起來。長廊兩側的門欄上升起了梧桐樹錯落有致的影子,枯葉與荒草也被夕陽染成了緋紅。

隨著夜幕降臨,榆注意到了那些木門與舊窗背后偷偷流瀉出的金光。

它們在遮掩些什么?

榆不知道。那枚鐵質鑰匙在他手中已經停留了太久,他得找個機會將它用掉。

——就在日暮黃昏之前。

——就在斜陽西沉之后。

榆踩著樹影回鄉的時候,他的父親已經因為衰老與重癥而多日臥病在床。

榆收到父親來信是在四月二十五日的上午。在聯系中止的十多年后,榆的父親在這封不期而至的長信中告訴他,自己已經病危,并希望他能夠早日回鄉。

榆的家鄉位于一片小湖邊上,在榆童年的記憶里,那里的春天總是綠草如茵,野花盛放。

四月二十六日,溫暖的陽光使人懨懨欲睡。捧著母親的骨灰盒,榆沿著一條小河岸邊的柳林緩慢獨行。來到湖邊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榆看了看湖面上起伏回響的湖水,又看了看即將落入北山背后的太陽,他明白自己今晚是無法渡河了,于是就地坐了下來。

連日的梅雨間隙,遠處層層堆積的陰云里終于也出現了燦爛的陽光。借著片刻的休息時間,榆重新梳理了事情發展的開端與源頭,以及所有隱藏在記憶深處的零散片段。他終于確信了一個事實:命不久矣的父親是長久以來欺騙他的元兇,或者元兇之一。

榆離開家鄉那年剛滿八歲,在學校里認識的字尚且不夠他讀完一首稍長的唐詩。

關于離去的原因,榆早已忘卻。唯一停留在記憶里的,是家門口那條小路——它因為前天晚上的夜雨而變得泥濘不堪。在這條小路上,母親拉著自己的手,一步步走向了陌生的遠方。鞋子踩在水凼里,榆聽見了清脆有如雨水拍打樹葉的聲音。

我們要去哪兒?

去海邊。

去海邊干嘛?

看海。

父親為什么不跟我們一塊兒去?

他不需要去海邊。

為什么?

他已經有了葵。

父親不想看海嗎?

他已經有了葵。

他答應過我要和我一起去海邊。

他已經有了葵。

葵是誰?

就是站著你父親旁邊的那個年輕女人。

哦。榆轉過頭往回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了一個身段窈窕的女人身上。她的嘴唇鮮艷得有若剛被咬破的鮮草莓。她就是葵。

剛到海邊的時候,腥咸的海風以及夏季燥熱的空氣時常讓榆感到疲倦。

唯一陪伴著他的,是一群海鳥——一群只屬于傍晚天空的白色海鳥。觀察它們每天的飛行通常會占去榆很多的時間。榆總是偷偷羨慕著它們迎著驟雨訇然展開的修長羽翼,因為在榆看來,這樣的翅膀能夠帶自己回家。

海邊的日子在晝夜不止的潮汐回響中很快過去。在這段時間里,榆不止一次地詢問過母親,什么時候與自己一起回家。母親的回答通常是“快了,快了”,但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時候,誰也不知道母親究竟在逃避什么。那個從家里帶來的深褐色旅行箱就這樣在無盡的等待中漸漸顯露出了疲憊與老態;而在母親死后,它似乎也老得更快了。

某天早上,榆終于無法忍受旅行箱漫長的死亡過程。他把它搬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然后很快離開。在他轉頭離去的時候,他隱約回憶起一些隱秘的往事——也許在很多年前,父親也是用同樣的方式目送自己離開。而在未來漫長的道路里,這樣的可悲重復也許還會更多地出現。

幾天后的傍晚,榆在灶下生火的時候,忽然聽見木門被人敲響。這樣的事情在榆的獨居生活中發生得不多。他抬起頭往墻上看了一眼,才想起墻上的鐘因為沒電的緣故已經停止轉動很久。但鳥群歸巢的聲音使得榆依然能夠大致猜測一下時間。

——六點已經過了。

榆放下手里的柴禾,走到門邊。

他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這位來自故鄉的老人。在離開家的短短幾年里,這位記憶中體格健壯的莊稼人仿佛一下就老去了。榆仍然記得小時候經由他那雙粗糲大手遞來的半只烤地瓜。莊稼人對于村里孩子們的慷慨是榆在后來的生活中少有遇見的。在背井離鄉的漂泊的間隙中,那半只烤地瓜常常成為榆對故鄉往事回億的紐結。

他給榆送來了一封信。?

透過莊稼人緊縮的雙瞳,以及那只在口袋里慌亂無措地找信的大手,榆莫名回憶起了幾年前收到母親死訊的那天晚上。

那個衣著破舊的打魚人也像今天的故鄉來客一樣慌張。

他哆哆嗦嗦地告訴榆,他看見榆的母親在海邊坐了一整天。那時候潮汐剛退,海岸線上還遺留著許多雪一樣白色的泡沫。也許是烤魚嗆鼻的回煙使她想起了這片闊別已久的蔚藍色大海,也許是因為她聽見了某種來自海洋深處的呼喚,這位一生坎坷的五十八歲女人踩過了一只躺在沙灘上的海螺,顫顫巍巍地走向大海。在邁過三道海潮,以及隨海潮而來的、數不清的白色泡沫之后,她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里。等到人們再次發現她時,她枯葉般沉寂的尸體已經飄離海岸線很遠。

榆安靜地聽完了打魚人對母親死亡過程的全部描述,然后從桌上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現在恰好是海邊燥熱的夏天,沒有風,卻依然讓他時刻感到疲倦。越過打魚人寬厚的肩膀,榆注意到遠處有只海鳥要從水中起飛了。陽光透過海面上起伏不定的波瀾,在它潔白的羽毛上折射出一種無比美麗的顏色。這讓榆重新得到平靜。沒有絲毫突兀的恐懼或者悲痛,在簡單地回憶了一下母親的生前時光后,他給遠道而來的打魚人倒上了一杯水。盡管自己的手指略微有些顫抖,但仍然沒有在桌上灑出一點。榆對此很滿意。他很快便再次投入到了對遠處海鳥的幻想中去。

所以榆在讀完父親的長信后,只是深吸了一口氣。我很快就會回去的,他站在門檻上對這位來自遙遠故鄉的善良莊稼人說。

榆乘小舟渡河,是在翌日清晨。彼時天色將曉而尚暗,遠處的村落在一片暗紅色中顯得模糊不清,仿佛籠罩著一層若有似無的薄紗。這一切讓榆的回鄉之旅充斥著熟悉與未知的交迭,它們像晝與夜一樣更替得纏綿又規律,時刻提醒著榆關于他回鄉的真實目的。

上岸后,榆順手把小舟藏進了岸邊繁茂的晚茶花叢。穿過掛滿露珠的藤蔓,晨光輕輕地攪動著水中的倒影;一只黑色的水鳥悄悄竄出,沿河岸低飛而去。暮春將過,炎夏未至,花香與水汽的交錯讓榆的心中充滿了美妙的寧靜。對于這個在記憶中一度遠去的故鄉,榆有著連自己都不曾覺察過的幻想。

沿著那條記憶中野花盛放的小路,榆再次回到了他所熟悉的村落。北山后面還依稀殘留著幾片碎屑般西沉的弦月,東方已經曙河欲曉,那些早起勞作的人們并沒有認出他來。偶爾也有一些散步的老人叼著煙、咳嗽著從他身邊走過,消失在薄霧里,但他們早已對陌生的故人失去了興趣。

榆家的宅院就在小路盡頭。

離家還有幾十步的距離時,榆就注意到了站在門口的婦人葵。捧著母親骨灰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后他的臉上又重新掛上笑容。比起幾年前自己離家的時候,葵看上去更加成熟美艷了。現在,榆看見她就像是看見一只熟透的草莓。

——他想要咬上一口。

剩下的一小段路程由葵帶著他走過。婦人在晨霧中左右搖晃的秀頎背影勾起了榆對于過往時光的無盡聯想,他像是在夏季熱風中聞到一陣果香那樣貪婪地吸了一口氣。

這天晚上,在父親絮叨不止的病榻旁邊,榆很快進入了夢鄉。

金色長廊漫長而沒有盡頭。

在無止境的行走過程中,榆漸漸感覺到了疲倦。在夏季熾熱的陽光輻射下,遠處江面上的帆影不安地閃動著。榆的耳邊再次響起了女人雜亂而急促的呼吸聲。傍晚時分的強烈光線使得榆無法看清她的臉龐,但隨著日晷的長短伸縮,榆清晰地看見她的影子正一點點被拉長。

醒醒,榆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指尖。

一本翻開的書在她胸脯上規律地起伏著;在她白皙的皮膚下,血液似乎流得有些倉促。

醒醒,榆又一次推了推她。

她忽然垂下的手臂使榆嚇得不輕。遠處,湖面上傳來了劃船的槳聲,榆聽見它與自己低沉的呼吸聲混在一起,像是晨霧籠罩下的村落一樣模糊不清。

東邊的雨云漸漸聚集起來了。

這讓榆感到不安。

榆醒來的時候,父親還在熟睡。

窗外油菜花的清香把榆帶入了對于童年時光的追憶,他看見自己曾經玩耍的土壩上種滿了低矮的灌木叢,有許多不知名的暗紅色野花盛放其中。這突如其來的暮春景色讓榆想起了定格在海邊的鳥群與母親。榆懷念著他的母親,正如他懷念著那些低飛、翱翔、從不妥協的鳥群。

他不能確定母親會如何看待自己今日的回鄉之旅。

父親的沉睡比起自己過往的印象中來得更加長久。但無論如何,比起木柜上那方沉默的古銅色骨灰盒來說,老人殘喘的生命已經鮮活太多。有時候榆會坐在床邊,安靜地細數父親臉上的皺紋。在起伏的鼾聲中,榆看見那些皺紋悉數舒展開去,就像鳥兒展開了它們的翅膀,就像風兒吹散了積郁在云堆里的夕陽。

葵的不期而至是為了一柄紅傘。

上樓時輕捷的腳步與過于拘謹的表情在她身上形成了反差,這使得榆對她的真實身份很難界定。但從她游移不定的眼神里,榆看見了一種壓抑已久的訴說。

雷聲總是來得比雨水更早。榆枯坐在一張藤椅上,等著他似乎永遠不會醒來的父親蘇醒。窗戶里映現出的是他記憶與夢境交疊處的小小一隅,他看見葵撐著那柄紅傘遠走了,四月的雨淋濕了她的衣裳。她低下頭,用手小心翼翼地將衣服上那些纏繞的線條與布料捋直,順著風吹來的方向。

榆依稀看見她抬頭瞥了自己一眼,就一眼。但他不能確定。正如他不能確定自己的父親是否還會醒來。

整整一天的時間,伴隨著父親無序的呼吸聲過去了。葵帶著那柄紅傘歸來時,天色已晚,夕陽藏在了灰云與北山之后。榆安靜地注視著被葵拎在手中的一籃鮮草莓,在被雨水淋濕之后,它們毫不吝惜地朝這個死寂的房間四周展現自己的美好。與死亡鮮活的對比讓榆強烈地感受到一種生命的悸動,他看見天邊的流云隨晚風急速飄走,一種爆裂的聲音正從自己的血管中傳來。

屋檐上落下的水珠發出了晶瑩的聲響。榆來到葵身后的時候,她似乎沒有覺察到。天窗里的陽光直落于她的腰際,她斜倚在桌旁,享受著草莓清甜的果香。?  ?

榆很輕易地將她按倒了。?

在林風帶著雨露的陰涼中,榆嗅到的是一種近似于甜膩的味道。葵急促的喘息讓他感到熟悉。他覺得這聲音和與自己昨夜的夢境是那樣相似,卻又有所不同;他看見躺在桌上的女人如鮮果般飽滿艷麗,裙邊還帶著夏季特有的泥土的清香。女人的手有著紫藤花一樣纖弱的美麗,也像紫藤花一樣貪婪地纏繞在他的腰上。?

從她空茫的雙眼里,榆看見了另一雙眼的空茫,這讓他忽然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快樂與悲傷。

血管里爆裂的不安消失了。

匍匐在即將遭受到驕陽炙烤的土地上,榆再次聽見了遠處劃船的槳聲。潔白的鳥群從湖面上一掠而過,道路兩旁的草甸上野玫瑰到處開放。在他漫長的漂泊生活中,這片刻的寧靜竟然是如此美好。

榆仔細地數著天花板上六邊形的木格,一只白色的鳥兒忽然出現了。在天窗最靠上的角落里,很快又出現了另外一只。榆看見它們輕捷地鉆入了北方的云層背后,被晚風吹走。他想,也許它們沒能注意到自己。

葵躺在床上,兩頰微紅,仿佛已經睡熟。對于窗外被夕陽染紅的田壟與土地,榆總是覺得自己知之甚少,對葵來說也是一樣。但現在說來一切都已經太遲,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他的眼里嵌透著小路兩旁盛開的野花,它們沐浴在夏季尚未成熟的陽光里,像仇恨的種子一樣出落得艷麗無比。?

天窗里泄下的陽光直落在了葵起伏不定的胸脯上。伴隨著她與父親交織響起的呼吸聲,榆微笑著閉上了雙眼,如同禱告般虔誠地握緊雙手,跪在一旁。

媽媽,我回家了。

我帶著你回家了。

媽媽,你看到了嗎?

媽媽。

九  ?

現在是二零一四年的四月,夏天已經近了。

榆抱著籃球坐在梧桐樹新生的枝椏下,等待夜幕降臨。離家很遠的地方,有一場球賽正在進行。在腦海里,榆大致描繪了那片球場的模樣:鏡面般光滑的木地板,環繞的鎂光燈,還有成千上萬的、瘋狂的觀眾。

晚風帶來了湖水香甜的氣息,湖邊的晚茶花開了,水鳥穿梭其中。梧桐樹的影子在土地上悄然傳遞著時間,榆敏銳地察覺道,比賽即將結束。

終場前幾秒的時候,月亮出來了。月光照亮了水泥球場上灰白的界限,這使得榆能夠看清眼前的一切。樹木,枯枝,盛開的淺色野花,以及那條弧線所在的位置。

他站起來,俯身,運球,然后向著三分線跑去。

在籃球從他指尖飛走的一剎那,榆忽然聽見空曠的水泥球場上傳來了遠方球迷們山呼海嘯的聲音。他依稀看見所有耀眼的光線都匯聚到了這顆皮球身上,看著它朝籃筐一往無前地行進,看著它像鳥兒一樣美麗地飛翔。

“唰”!

皮球入框。

榆高高舉起了雙手,像投進最后一球的英雄一樣圍繞球場快樂地飛奔起來。

那個唇色有如草莓般嫣紅的女人當時就站在球場旁邊,安靜地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但夏季的夜霧總是太過濃重,榆四周的光線又太過炫目,他沒能看見。

不久,月亮再次隱入了北山背后。花香與水汽仍沿著夜風在空氣里自由漂浮,飛翔的鳥群卻早已不知所蹤。周圍重新變得寧靜起來,小小的村落也由此回到夢鄉。

這里是二零一四年四月二十八日的夜晚。

夜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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