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幸福
連著幾個晚上,我睡得不太踏實,恍惚間又像是清醒時,白天發生的一切浮現在我眼前,而人分明卻又是在夢中。我記得,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可能做了夢,似乎還夢見了幾個人,具體地來說,是夢到了四個人。他們都是以前我喜歡的人,其中一個已經過世了幾年,我為此很是悲傷,用了好長時間,我才叫自己從悲戚的陰影中走出來,那顆心也在驚蟄里漸漸復蘇。我只是以為,以后我和他的故事會就此終結。于是,我才那么的憂傷。沒有想到,我以前刻骨銘心的痛,還是不由自主地淡忘,直到他再次出現在夢中。從對夢境的直覺來判斷,他并沒有離開過我,當初因為他戛然中斷的畫面,這時清晰地延續了下來。他死了,卻分明還活著,只不過我看不見他,或許他本來就從未走開。我和他們在一起,而且還說了一會話。
夢醒時分。身邊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我定了定神,在夜晚涌動的潮水包圍下,我感到身體被淹沒。我想看現在幾點了。順著窗外微弱的光線,我的手伸向擱在床頭柜上,摸索那只貓咪卡通表。夜光的時針,指在凌晨兩點二十三分。此時,我好像攥住了岸邊的稻草,它既是助人登岸的繩索,也可能是把人壓垮的羽毛。醒來以后,想到往事時,我再也沒有睡意了。像我的作息里的生物鐘,假如在平時的話,我一般只需四個多小時,便能保證了每天所需的睡眠。可是昨天晚上,吃過晚飯后,我的頭痛得厲害,嗓子開始火辣辣痛。可能是風寒感冒。找來藥盒,吃了兩粒藥片,發冷的癥狀稍微輕松了許多。我想躺下來休息,睡眠是最好的。
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這曾經是他愛坐的位置。現在是其他人坐在那了,后來成了劇中的人,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有時候對于角度的偏愛,我的挑剔近似苛刻,絕不亞于任何攝影師的眼光。在很多年以前,我拿著因脫膠而散了架的課本,去找老師希望能換一本新書。她不以為然地給我打了個比方,有的人喜歡買褐殼雞蛋,有的人喜歡白殼雞蛋,歸根結底它們還是雞蛋,有同樣的營養價值。她說,我們挑選雞蛋用了大半天工夫,其實我們從來也沒吃過一次蛋殼。我經歷了短暫的昏迷逐漸清醒。那次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是給自己站立的理由。感情上的事,似乎并沒有誰對誰錯,書里那些愛的故事里,充滿了甜蜜和感人,只是劇情已與我無關。
我坐在沙發上,聽到身體每處關節,咔咔作響。由內而外的痛,猶如蠕動千萬只螞蟻,錐心地噬咬。我左手拇指壓在書中,右手托著沉甸甸的書,思緒離開了字面。迷離而朦朧的狀態,讓我萌生一絲反感。我究竟怕什么呢?以至于如此的虛弱,時常需要借助電視的響聲,去驅逐那片死一樣的寂靜。在原路返回的片刻,一切都變得生疏,我不過是暫時離開,而覺得和這個世界卻有了很深的隔閡。以至于他們不理解我的地方,也正是我不理解他們的地方。我只想坐下來,跟自己好好談談。可這似乎說來話長,想說清楚又談何容易,而且不知該如何開頭。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空虛,可能是精神有點累了。于是我上床順手關掉了電視,打開電褥子并將溫度調到高溫檔上,躺在熱熱的被窩里看書。
隨手翻看著那次商品展銷會上用三塊錢淘來的《歌德談話錄》,這本薄薄的書。我每晚翻閱它,看了大概一年零兩個半月。我讀書的心思可能并不在書頁上,往往心馳旁騖;也不是想用書來裝點我的夢,我只想找一個梯子,好讓自己盡快進入夢鄉。臨睡前看名家名著,是我上中學時養成的嗜好。每天晚上薩特說秉燭夜游,也正是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刻。棲居在精神架構的烏托邦,我和偉大的靈魂對話,讓喧囂的心安靜下來,能讓如我般平庸的人變得高貴起來。斯湯達爾在《紅與黑》里的于連,糾結的內心與命運不屈抗衡,冷酷中流露著掙扎的面孔。現在我還不能完全確定,可能是哪本書中的人物救了我。到了晚上臨睡前,騰空了白天里的記憶,腦子里什么也不想了。昨天以及明天的事,都不會叫我失眠。我覺得,人還活著,即使怎樣舍不得放下,總有做不完的事,而明天太陽照常升起。
傍晚雪悄悄降臨,彌補了初冬的干燥氣候。不像想象的那么冷,寒冷很快過去,氣溫慢慢回升。路上的積雪,很快融化成水,路燈輝映濕漉漉的路面。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后窗窗簾上映出曙光,雪翩然而止。醒來的時候,被褥似乎才被自己的體溫焐熱,拽緊被角讓溫度保留更久。新的一天開始后,忙碌占據了整天,投入無限熱情。想著去年的這天我在哪里,翻看著日歷,腦海中對比去年那時的自己。照片上自己的模樣,仿佛過得漫長,自己和自己隔著遙遠的時空,昨天已是模糊的記憶。心里感慨,回憶是倒車的后視鏡,回望來時的路依稀迷離,突然發現離開自己的時間已經很長。
白天的掛念延伸到夜晚的夢里。如果說白天是一種存在,那么夜晚就意味著是生命的另一種存在。燈光熄滅之后,再也沒有點燃。有時晚上莫名其妙地擔心,如果醒不來呢?腦海生出這樣的奇思怪想。對死亡的恐懼或許是人與生俱來的稟性,“生如春花之燦爛,逝如落葉之靜美”的過程,仿佛生命圓滿的過程,不能放手的牽掛和釋懷的卻是親情的留戀。生活一如既往,在夢醒時,還原它本來的面目。人終究是自私的,很多與自己沒有交集的人,一廂情愿地走進你的生活。在梅里美小說里彌漫著的奢糜氣息,鋪張在繁縟華美的文字間,那些極其儉省的白描,勾畫出的蕓蕓眾生相,百無聊賴的生活,如卡夫卡在《變形記》中寫的格里高爾,那個與世隔絕的人最后蛻變成一只甲蟲,奇妙的幻覺伴隨孤寂,恍若在夢境中的散步,歷久彌新對人心深處注視盧梭的《懺悔錄》對準靈魂的解剖。他說世界上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樹葉,每個人生來都將成為你自己,他說:“上帝塑造了我,卻把塑造我的那個模子打碎了。”每個人竭力尋找那個丟失了的自己,在狄更斯冷漠的筆觸下的《雙城記》,那些戴著模糊的面孔,尋找與自己失散多年的魂魄,彼此用愛情來安慰孤獨。我坐在電影院里,瓜子清脆地在耳邊嘈嘈切切。影院四周布設的燈光,效果只是為了幽暗。蒼白的幕布前,黑魆魆晃動著投影,從地獄里倉皇逃竄而出。傳說中的魑魅魍魎,有著驚人的美貌,并沒有想像的那么可怕。那里到處是流彈,從耳畔呼嘯而過,需要隨時捂上眼睛;那里到處是陷阱,路上磕磕絆絆,需要不時留意腳底。在短短一兩小時里,電影是濃縮的人生,人生是放大的戲劇。暗藏玄機的藏寶地圖,寫在羊皮紙上,藏在影院黑暗中,像納難以預知的歸宿。故事就像這個世界的回聲,為生離死別而肝腸寸斷,為生命的無常傷感,忍不住潸然淚下。悲憫的情懷,那是戒不掉的習慣。目睹完美化為幻影,裊裊蒸騰繚繞起的煙霧,隨即在風中吹散。
贊嘆生命的華美,憐惜生命的脆弱。畢淑敏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你若是感覺得到身體某一器官的存在,那它一定是生病了。”時間,是一個揭示者。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多夫》結尾的神來之思,翩若驚鴻的收束:克里斯多夫渡過了河。問肩上的孩子,你是誰?孩子回答說:我是即將來到的日子。克里斯多夫從容抵達人生的彼岸,像閃電劃過夜空的光束,旋即消散在大海深處,時間裝作若無其事的離開,漫長在窒息的虛空中,莫名的恐懼瞬間懾住了我,仿佛漫長的隧道,我向門外狂奔。不知何時抓住了一只手,在溫熱的手心捏出了汗。我下意識抬起手臂,想擋住門外刺眼的光。
看了一會書,翻了幾頁后,困倦如潮水般襲來,將我淹沒。忘了在什么時候,不知不覺睡著了。在朦朧和清醒的睡夢中,柔軟的身體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把酣暢恬靜的睡夢交給自己。月亮懸掛在半空,顯出清晰的輪廓。浮塵降落被流瀉的月光覆蓋,大地素凈。我試圖掙脫泥沼,使出渾身力氣,或許是聲音太大了,以至從夢中驚醒。就著依稀的燈光,摸到了鬧鐘耳朵。時針走到兩點二十三分。醒來后,睡意全無。徘徊在夢里夢外,感到身心的虛弱,脊背后的汗水涔涔,冷冷地貼著后背。所有的一切,恍惚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