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陣難以忍受的干渴中,易鋒醒了過來。他抑制不住地咳嗽了幾聲之后,便想翻身起床,哪知道上半身剛剛仰起,額頭那里便傳來一陣鉆心的疼痛,讓他不由得又倒回到床上,呼呼地喘了幾口氣之后,又重新躺了下去。
“唉,自己這是怎么搞的,又瞎喝了那么多酒。”他心里無比懊喪地罵了自己一句。但自責歸自責,頭疼歸頭疼,水還是必須得喝一口的,他強自咬緊著牙關,忍著一波波如潮水般洶涌的苦痛,從床上坐起,一步一個趔趄地,出了臥室的門,捱進了廚房,看見那銀白色的水龍頭,也顧不得那水健康不健康,能喝不能喝,猛撲了上去,將頭一歪,嘴巴張開伸到水龍頭的出水管下面,右手一擰開關,剎那間,白花花的自來水便如同瀑布般激流而下,歡快地沖進了易鋒那張充滿渴盼的喉嚨里。
喝了好一會兒,易鋒才將頭抬了起來,用手背擦擦嘴,扶著一旁的墻壁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返回到了臥室里,一屁股便又跌坐在床上。一開始,他看著滿屋的陽光,還想著是不是打開電腦,看看有沒有客戶給他的留言和郵件之類,哪知道屁股剛一沾上軟軟的床墊,整個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躺了下去,在陣陣令他感覺天旋地轉的頭痛中,慢慢昏睡了過去……
“咚咚咚。”忽然,一陣響亮的敲門聲傳進了易鋒的耳朵里,他不得不睜開了眼睛,聽了聽,“咚咚咚,”又是三下敲門聲。
“查煤氣的這么早就來了?”易鋒忽然想起來,前幾天在樓門口看到通知,說是幾號到幾號查煤氣,要家里留人。有心不去理它,但來人卻仿佛知道他就在家里似的,格外執著地敲個不停。易鋒只好翻身起來,在地上用腳劃拉到一雙拖鞋穿上,走了兩步,雖然腦袋沒有剛才那么疼了,卻依舊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而且,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起來。如果來的是送餐的,那該多好啊!
他心里胡思亂想著,到了門口,使了使勁兒,大聲問道:
“是誰啊?”
“是我,孫婕,快開門!”門外傳來了一句清脆的女聲。
孫婕?易鋒一聽是她,不禁心生奇怪,她好端端的怎么會跑來找我呢?難道是出了什么事了?卻也不敢耽擱,忙將門打開,之間孫婕身穿一身便裝,冷著臉,在門口站著。
“還沒起床呢吧!”一見他,孫婕便說道。
“呵呵,是啊!趕緊進來坐吧。”聽到她這么說,易鋒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兩聲,忙把她往屋里讓。
“怎么樣,酒醒了吧?”孫婕一邊往里走著,一邊問道。
“嗯?你怎么知道我喝酒了?”易鋒聽她這么一問,不禁吃了一驚,看著她。
孫婕也是一愣,滿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兩個人對視了片刻,易鋒忽然恍然大悟道:“哦,我身上還有酒味兒是嗎?”說著,抬起胳膊放在鼻子下面使勁兒聞了聞,自言自語道:“我怎么聞不到啊!”然后,又低頭看了看,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不但像塊破抹布一樣皺皺巴巴的,而且還東一塊西一塊的滿是污漬。心想,難怪會被人家看出來呢,如果不是喝多了,衣服哪能搞這么臟嘛!
孫婕看著他又是聞胳膊又是打量自己的樣子,忍不住揶揄他道:“呦,怎么的,你還挺會演戲的呀!”
易鋒又是一愣:“什么演戲呀,你在說什么呢?”
“行啦行啦,你還沒吃飯吧,一定餓了吧。”孫婕有些不耐煩了,便一邊說著,一邊將手里的塑料袋放在桌上,打開來,頓時,一股濃郁的香味從袋子里散發出來,如同平地里忽然間刮起的一陣風,直沖著易鋒撲面而去。
本來,易鋒早已是饑腸轆轆了,恨不得將那桌子腿當成雞腿吃掉,此時聞到如此美味,又怎能忍耐得住?便連忙朝那打開的袋子里看去,原來,是用一次性塑料碗裝著的一碗雞肉粥。想這就伸手過去將它打開吃掉,卻又覺得不妥,便忍不住用了期待的眼神看著孫婕。
“看什么看,快吃啊!”孫婕見他愣愣地看著自己,不禁瞪了他一眼,繼續道:“你要是不餓,那我可吃了啊!”
聽她這么說,易鋒這才放下心來,口里連連說著“吃!吃!”一雙手已經迫不及待地將塑料碗的蓋子打開,拿著附送的塑料小勺,吸溜吸溜地吃了起來,沒一會兒,一碗雞肉粥便被他一掃而光了。
等吃完了,將塑料碗往桌上一放,易鋒不由得舒了一口氣,不但剛才還饑腸轆轆的肚子變得充實而溫煦起來,就連腦袋也似乎沒那么疼了,他又不自覺地握了握自己的拳頭,也不似剛才那般渾身無力了。
但就在這時,他的腦子里又猛地想起了剛才的問題,便問:“你怎么知道我昨晚喝多了?”話音還未落,一個新的問題又在腦子里生了出來:“還有啊,你怎么會想到給我送粥呢?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孫婕聽了他的問話,不禁皺起了眉頭:“你還跟我裝呢?我有正事兒找你,別跟我開玩笑了。”
“我沒裝啊,”易鋒卻一臉的委屈和莫名其妙,“我哪敢你們警察開玩笑啊!”
孫婕聽了,盯著易鋒看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便驚疑地問道:“你不會是又失憶了吧?”
“失憶?”易鋒聽了,忽地瞪大了眼睛,接著皺緊了眉頭,一邊一只手握拳輕叩額頭,一邊嘴里叨念起來:“昨天晚上,我和韓經理去御河路喝酒,我好像喝了有四五瓶啤酒吧,然后,就和他分開了,一個人回了家……”
“你是怎么回的家,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我是坐地鐵回的家。”
“那出了地鐵之后呢?”
“出了地鐵就直接回家了啊!”
“那你路上沒遇到過什么人嗎?”
“沒有啊!”易鋒想了想,十分肯定地答道。
“那你從地鐵站到家里是怎么走的,路上看到過什么,然后怎么開的家門,都還記得嗎?”
易鋒抬起頭看著孫婕,想了大半天,搖了搖頭,“記不住了,好像我一出地鐵就到家了,中間的事情都忘了,不過,從地鐵站到我這里這么近,不會發生什么事吧?”他說著,忽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是不是我在回家的路上睡著了,然后有人報警,是警察把我送回家的?”
“呸!你想得倒美!像你這樣的酒鬼,誰會理你呀,還給你報警?!”
“那你怎么知道的?”易鋒更加迷惑了,“總不會是你偶然路過,碰巧看到了吧!”
見他如此反應,孫婕無奈地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真是不記得了。”說罷,不禁一股無名之火忽然從心頭涌起,擰起了眉毛大聲說:“你說你,沒個酒量還瞎喝個什么酒啊?當年要不是你喝酒喝成那樣,羽潔說不定還不會出事呢!都這么大人了,怎么就一點兒記性都沒有呢?!”
聽了這話,易鋒的臉色陡然一變,神情瞬時間便委頓了,一雙眼睛直視著孫婕,似要噴出火來,卻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這么看著我算什么啊?喝得跟攤爛泥似的,我都多余管你,還給你送什么粥啊,直接就該把你拘了,管你醉不醉餓不餓的!”孫婕越說越氣,一時竟有些口不擇言了。
她這沒頭沒腦的一通呵斥,如利箭一般,一句句正射中易鋒的心窩,令他既疼痛,卻又無力反駁。只得默默地聽著,直等到她住了嘴,這才問道:
“難道你昨晚真的遇見我了?”
“遇見個鬼!”孫婕的怒氣依舊未消,“我是專程跑來找你的,哪想到你醉成了那個鬼樣子!”
“專程來找我?你昨晚找我有什么事?”
聽他這么一問,孫婕猛的想起來今天來找他的目的,頓時火氣消去了大半,放低了聲音,有些無奈地說道:
“那看來你昨晚說的那些話,你也是不會承認的嘍!”
“嗯?”聽了這話,易鋒一愣,看了看孫婕,又看了看已經空了的塑料碗,眼里閃過了一絲異樣的光,張張嘴,剛想說話,卻聽孫婕一聲斷喝:“別瞎想啊,不是你琢磨的那個意思!”
易鋒眼中的光芒瞬間便暗了下去,咕噥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想啥!”
“別以為我不知道,”孫婕有些不屑地說道,“算了,還是我問你吧。你說實話,羽潔出事的那天夜里,你到底去過哪里?”
“嗯?”易鋒聽她問這個,不禁一驚,“你們不是早就問過了嗎,我那晚喝醉了酒,被人送到里醫院里。”
“那你自己就沒琢磨琢磨,那天晚上你喝醉之后,到底做了什么?”
“這個……我想過,但是……”易鋒支支吾吾地說道。“你怎么忽然問這個?”
“當然是有問你的道理了。”孫婕瞥了他一眼,“你剛才說但是什么?”
“但是,但是我什么也想不起來啊!”
“雖然晚上的事情想不起來,但是——”孫婕一笑,“第二天醒來之后的事,總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了。”易鋒爽快地答道。
“那你就說說看,第二天醒來后,你發現了什么?”
“這些當初我不是都告訴過你們了嗎?我發現我在自己的家里……”
“那些就不用說了,說些你沒告訴過我們的吧!”
“我沒告訴過你們的?”易鋒吃了一驚,不禁睜大了眼睛。
“唉——”孫婕從桌上的紙抽里抽出一張紙巾,用手指絞成一條,然后用兩只手揪扯著,故意大聲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比如你是不是發現你身上有傷啊,衣服是不是被撕破了啊,就沒跟我們說過呀!”
易鋒聽了,臉色不禁一變,“這——你怎么知道的?”
“唉,算了,我就不跟你逗悶子了。”孫婕看了他一眼,繼續道,“昨天你可是全告訴我了。都說是酒后吐真言,我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樣了。你說呢?酒后真的吐真言嗎?”
聽到這里,易鋒忽地站了起來,一雙訝異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在孫婕的臉上逗留了片刻后,又咚的一聲坐了回去,問道:“我是不是昨晚跟你說,我懷疑是我自己把羽潔推下了山?”
孫婕點了點,看著他沒說話。
“那我為什么這么想,也告訴你了?”
孫婕看著他,依舊只是點了點頭。
易鋒見狀,原本由于宿醉而變得慘白的一張臉,更是白得沒了人色。
“那……你是來帶我走的嗎?”半天,他才從嘴唇里擠出了這么一句話。
孫婕看他一副心灰意懶、有些倉皇失措的樣子,問道:“你昨晚說的那些話,有什么能證明的東西嗎?”
“能證明的東西?”易鋒一愣,緊接著一聲苦笑,“你是說證據吧!要是有證據的話,我恐怕早就不坐在這里了。要是有證據的話,我又何必折磨自己,讓自己的內心糾結這么長的時間呢!”
“那你在那個晚上穿過的衣服呢?”
“早就扔掉了,被撕得又臟又破的,我還留著它干嗎呢?”
“那你當時就沒想過,那可能就是你當晚去過寂山的證據呀!”
“想過,但是我當時很害怕,我很害怕我猜測的事情是真的。不知道我這么說,你能不能明白。那個晚上的那段空白,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只擺脫不掉的惡魔一樣,不停地追逐著我,折磨著我,讓我躲無處躲,藏無處藏。有些回憶,盡管是痛苦,但失憶卻是讓人絕望。那些夜里,我不是失眠,就是從噩夢中驚醒……所以,我干脆把和那夜有關的東西全部丟掉了,就連我曾經失憶這件事,也想忘個一干二凈。”
“那你做到了嗎?”孫婕聽著,心中不禁生出一絲同情,語氣也柔和了些。
“時間長了,想起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但有時還是會想起來,尤其是在晚上睡不著覺,或者喝了酒的時候。”
“比如,像昨晚那樣?”
易鋒點了點頭。
“好吧,那你想過沒有,你在那天晚上做過的事,會被有的人看到呢?”
“被誰?”易鋒一驚,睜大了眼睛。
“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他看了孫婕一眼,加重了自己的語氣,“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吧,你在之前,真的不認識,也沒見過胡起躍嗎?”
“真的!”易鋒毫不遲疑地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從來沒見過他。”接著,他的腦子里靈光一閃,又問:“難道,那天晚上他看到我了?”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那天你和常靜去找他,他看到你之后的反應?很顯然,他是見過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和常靜去找他了?”易鋒的臉色又是一變,驚訝地問道。
“這還不簡單嗎?你們可是在胡起躍那里留下了不少蛛絲馬跡啊!”
“你們也去找他了?”
“廢話,你都能想到去找他,我們怎么會想不到呢?”
“那他是怎么跟你們說的?他說他看到我了?”
孫婕看了看他,搖搖頭:“沒有,他什么都沒說。”接著,她話鋒一轉,“其實,我們根本沒有見到他。”
“沒見到他?怎么回事?”
“他走了,你們采訪過他之后不久,他離開鏡川了。”
“為什么?”
孫婕聳了聳肩,“真實原因,目前還不清楚,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到了興州不久,他就失蹤了。”
“什么?!他失蹤了?!”易鋒聽到這一消息,大感意外,同時,一陣不詳的預感涌上了心頭:難道,是我和常靜的貿然行動打草驚蛇了?要這樣的話,那個胡起躍難道真的和羽潔的死有關?……于是,他連聲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都發現了什么?”
“這個,以后再找機會跟你說吧,不過就目前看來,胡起躍的疑點是越來越大了,所以,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想想,那天晚上的事,你真的就沒辦法想起來了嗎?”
易鋒搖搖頭。
“找過醫生嗎?能不能恢復那段記憶呢?”
“沒用,我其實早就找過大夫了,醫生說我的情況,不是忘記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記憶的問題。”
“什么意思?”
“就是說,在當時那種醉酒的狀態下,盡管眼睛能看到東西,耳朵能聽到東西,嘴巴也能說話,大腦也還能進行思維,但是,負責在大腦中進行記錄的器官卻是早已罷工了,就像一部沒有插SD的數碼相機一樣,你能通過鏡頭看,卻無法保存。所以,我的大腦里幾乎就沒有那段時間的記錄,而不是我把它給忘了。本來沒有的東西,又怎么可能恢復呢?”
孫婕聽完他的話,臉色瞬間變得凝重起來,說道:“你還是戒酒吧,喝酒的我見多了,像你這樣的還真是第一個。”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我就不在這里跟你耗著了,但是有件事,我必須現在告訴你。”
“什么事?”
“從現在起,你不要離開鏡川,而且要保證隨叫隨到,一直到把這件事查清楚為止。你能做到嗎?”
易鋒聽著,連連點頭。便也起身,把孫婕送到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