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九州天演錄——7.唐傲卷三
穆云這個姓氏十分罕見,只在楚國靈鷲山區一帶,有少量穆云姓氏的山民。
他們世代在靈鷲山里勞作,以十數個家族為單位,構筑塢堡,抵御強盜和野獸。
穆云族人也很少有離開大山到中土闖蕩的人。
也就是說,現在君臨城里,只有穆云默一個姓穆云的人。
穆云默很小的時候,甚至聽都沒有聽過穆云這兩個字。
他很小的時候叫火煊。
火是楚國江都城里的大姓,在楚地語言里,火意味著興旺和吉祥,因而被很多民眾使用。
江都城坐北朝南,三面臨江。既是楚國的西部戰略屏障,也是煜楚兩國商旅資貨流轉的必經之地,以江都城為源頭,沿著水路或北上,或東去,可以把商品輸送到楚國的各個角落。
楚地之中,經商的人多以火為姓。
但火字后面加個“煊”字,寓意卻并不好。
煊,指日出,也指煊鳥。
楚國有傳說。遠古時,天上有鳥名煊,東起為日,西落為夜。某日煊鳥貪戀游玩,足足在天上待了三年,時正值煊鳥褪羽,其振翅時,天降火雨,大地生靈涂炭,萬物陷入火海,因此煊鳥又指代毀滅。
火本意燃燒,楚地取名時只在名字里帶一個火。
當有兩個火的時候,往往指代日盈則虧,物極必反的含義。再加上那個煊鳥的傳說,火煊這個名字則為大兇。
然而火煊的父親并不在意這些,甚至他是有意為之,心里盼著這個名字把自己的孩子克死。
因為火煊這個孩子實在是太過詭異了。
“他用眼睛看你的時候,就好像在看一個死人?!被鹬t益對自己的妻子常氏低聲說道,聲音里滿滿的不安。
“官人,煊兒可是你的親骨肉,虎毒不食子啊,你怎么能這么說呢!”常氏不滿的對火謙益說道。
火謙益喉結動了動,終究什么都沒有說。
他心里是真害怕這個孩子。
火謙益販賣布匹為生,辛苦多年,總算少有積蓄,家境還算殷實。
江都碼頭上有他一個小小的倉庫,商埠大街有他一間小小的門店。
他的家不大不小,剛好夠住。
他的親人不多,都還健在。父母身體康健、妻子相夫教子,女兒也已嫁人,夫妻和睦。
火謙益覺得自己不能再奢求更多了,他的生活較之江都城里很多人已經可以稱之為美滿了。
然而自從常氏懷了這個孩子之后,家里就接二連三的發生怪事。
首先是碼頭上的倉庫,常氏懷孕后不久的一天夜里,江都碼頭上火光乍起,火謙益辛辛苦苦囤積的布匹轉瞬之間化為灰燼??墒虑楣志凸衷谶@火只燒了火謙益一家的倉庫,與他一墻之隔的他人倉庫一點損失都沒有。
其次是火謙益的父母,幾乎在倉庫走水之后不足一個月的時間里,他的雙親接連病倒,一命嗚呼。
再然后火府宅院從那之后就開始鬧鬼,家里養的狗啊,貓啊,沒幾天全死光了,死狀特別恐怖,都是繃直了身體,背毛倒豎,竟像是被活活驚嚇而死的。
火謙益初時只道流年不利,待得家中鬧鬼之后,他也慌了神,到處尋請高人,開壇做法,捉鬼拿妖。
折騰了約莫有三四個月,不但家里的情況沒有改觀,請來的高人倒是被嚇破了膽,病倒了好幾個。
火謙益束手無策,每天晚上抱著常氏在床上瑟瑟發抖,就聽得院落里不時有人走動的聲音。等到他打開門,卻什么人也看不到。
就在火謙益打算收拾細軟搬家的時候,火府門前來了個瘋長門。
這個長門一襲黑袍已經爛成一條一條的了,黑袍之下是精瘦的四肢,胳膊和腿上滿是污漬。左腳穿了只露指的麻鞋,右腳光著,全是細細的傷痕。頭發因為污穢已經凝固成一縷縷的,散發著難聞的惡臭,但他的眼中卻有著種發現至寶的喜悅。
他每天就在火府門口蹦蹦跳跳,拍手作歌,他的聲音含糊而深沉,完全聽不懂在唱什么。
火謙益正值心煩,見到門口有這么個瘋長門,自然十分不悅,便讓下人施舍些飯食打發去別處。
不想瘋長門竟是看也不看這飯食,依舊自顧自的唱著跳著。
見這瘋長門不走,火謙益發怒了,讓下人拿水潑、拿苕帚驅趕,直打的這瘋長門嗷嗷直叫,卻死活也不離開。
火謙益見死活轟他不走,加之煩心事多,也就不再理這瘋長門,任由他門前胡鬧。
這一日常氏突然喊道肚痛,疼的她額頭青筋顯露,不住地在床上翻滾。
火謙益心疼愛妻,立刻著人前去準備車馬,準備帶著妻子去醫館治病。
此時常氏已有五個月身孕,步履艱難。
火府小門小戶,馬車不能直接入院。幾個家丁一起抬著常氏前往大門,小廝將馬車停在府門前,只待常氏上車。
就在常氏被抬出府門那一刻,陡然生變!
幾個家丁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常氏雖有孕在身,又能重到哪里去?
不想常氏的身體一出院門,竟似突然增加了千斤般,幾個家丁當時就要脫手。
但是誰又敢松手,一個孕婦若是摔在地上,那還不一尸兩命啊,于是家丁死命的抓著,要把常氏抬起來。
偏偏剛才還很輕的常氏,現在卻像大鐵坨般沉重,幾個家丁手臂繃緊,面臉憋紅,卻只能堪堪托住常氏。
待得他們想放下常氏,卻發現自己與常氏接觸的身體部分好像被吸住一樣,竟是撕扯不開!
這一下幾個家丁都嚇住了,他們想喊出聲,卻絲毫也發不出聲音,一個個睜大了驚恐的雙眼,面面相覷。
火謙益見幾人抬著常氏停在門口,大罵一聲“沒用的東西”,自己上前幫忙,他兩個胳膊一接觸常氏,就立刻被一種怪力吸住了,竟是動彈不得,只能奮力地去對抗常氏那如山的怪力。
正在這個詭異的時刻,一陣模模糊糊的歌聲由遠及近。
這是男人的聲音,雖然聽不清楚唱的什么,卻有種寧靜心神的作用。
家丁們與火謙益都覺得胳膊上傳來的壓力小了很多。
來人正是癲長門。
他晃晃悠悠的走到幾個面前,好奇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摸摸這個人的耳朵,掐掐那個人的鼻子,最后竟拿火謙益的衣服袖去擤鼻子。
氣的火謙益暗罵一聲:“瘋長門!待我能動了,一定打得你滿地找牙!”
火謙益自然是不能動的,所以瘋長門一點也感覺不到火謙益的怒氣,他眼睛打量來打量去,突然盯在常氏隆起的小腹上。
此刻的常氏早已經神志模糊,只是在痛苦的呻吟。
瘋長門高興道:“可算找到你了,原來你在這!”說著就伸手向常氏的腹部摸去。
火謙益早已火冒三丈,無奈卻動彈不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瘋長門的右手伸向自己的愛妻。然后,他就看到了非??植赖囊荒?!
瘋長門的手觸之常氏小腹之時,常氏的衣服像是無有一般,這只手竟直接伸到常氏的肚子里去了,瞬間就進到肘部的位置!
瘋長門在常氏的肚子里摸索著,似乎在抓一只四處跳躍的兔子,然后他就從常氏肚子里拉出帶著臍帶的胎兒!
這個胎兒明顯還不足月,五官四肢都還沒有發育完全,就像一塊扭曲的爛肉,但是當它被拉出常氏的肚子,竟開始慘烈的嚎叫起來。
對的,是嚎叫,像是困獸的嘶鳴,根本不是嬰兒的啼哭!
火謙益心中驚呼:“這是什么妖孽??!”
瘋長門笑呵呵的看著手里這團爛肉,說道:“不乖!不乖!煊鳥轉世!人世這么好玩么,你竟然也想來走一遭,你看你把人家害的,又是死人又是起火的,這么下去,你會把這家人害死的,還是回去吧,好不好,小乖乖?”
他手中爛肉又開始嘶鳴起來,那是直接在腦袋里響起的轟鳴,根本不是人世該有的聲音。火謙益只覺得自己腦袋都要炸裂了。
瘋長門卻像是聽懂了爛肉的嘶鳴,他傻呵呵的道:“哦哦哦哦,既然大神有命,那就隨你吧,可你戾氣太重,會損害這家人的,這樣吧,我且祝你一臂之力!”言畢,他右手持著爛肉,左手在空中作了個法決,本來無一物空氣中突然爆裂出道道金光,最后形成一個神秘威嚴的符形!瘋長門左手持著這符形,一反手,重重擊打在爛肉上,爛肉發出痛苦的嘶鳴。
瘋長門道:“我暫時壓制住你的戾氣,但是這個持續不了多久,一旦你沾人血,這個禁咒就破了,好自為之!”
說完這句話,瘋長門又把爛肉塞回常氏的肚子,搖搖晃晃的走遠了。
待得瘋長門走遠,常氏怪異的重量消失了,火謙益頓覺的手背上壓力一松。
剛才那一幕在腦海里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就像是做了突然驚醒的噩夢。
火謙益看了看常氏的肚子,喃喃道:“煊鳥轉世,煊鳥轉世?!?/p>
這件事之后,火謙益就搬了家,從城南搬到城北。當然他的布匹生意還是照做。
就像是命運突然對他吹了轉向風一般,火家的霉運一掃而空。
火謙益的生意越做越大,三個月時間竟然開到了三十幾家分店。
有了錢的火謙益,重新買了碼頭貨倉,比原來燒掉的那個更大。
他又重新添置了大宅院,可以直接把馬車駛進去,火家一切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常氏在他們喬遷不久,為他生下一個男嬰,男嬰很健康,七斤八兩,肉嘟嘟的小臉,是個再正常不過的男孩。
但是火謙益總是忘不了那天經歷的恐怖事情,雖然他已經記不清楚當時的細節了,卻牢牢記住了“煊鳥轉世”這四個字。
火煊,便成了這個男嬰的名字。
火煊跟別的孩子沒有什么兩樣,愛哭愛鬧愛玩,摔倒了會流血,餓了會纏著媽媽要吃奶,被鄰居家的孩子揍了也會哭鼻子抹淚滿地打滾。
但是細心的火謙益還是發現了火煊的不同。
這個孩子對死亡的東西特別感興趣!
一歲,別的孩子還在蹣跚學步亂跑的時候?;痨泳投⒅恢凰廊サ男▲B看了半個下午,直到被火謙益抱著進屋,他仍然盯著那只死鳥。
四歲,火煊親手殺死一只貓,然后他就蹲在那看,最后拿刀子把貓剝皮,拿著這塊血淋淋的貓皮,開心地聞來聞去。
六歲,火煊把鄰居家的一個小孩子推進水缸,然后就在水缸旁邊看這個小孩子溺水,直到對方快淹死了,才把水缸砸破。
少年火煊越來越沉默,看人的眼光越來越陰沉。他的目光總是陰惻惻的,似乎在看著什么將死的東西,帶著好奇與興奮,卻毫無憐憫。
九歲火煊一個眼神就能讓成年男子不寒而栗。
“他絕對不是普通小孩?!被鹬t益總是喃喃對自己說。
火煊雖然性格古怪,但是對自己的父母還是很孝順的。也許他也知道火謙益對自己很忌憚,在家的時候會盡量避開火謙益,如果實在避不開,也會十分恭敬地聽候吩咐。
火謙益對火煊卻沒有什么好脾氣,但是他也懼怕火煊那陰惻惻的眼神,總是疏遠他這個兒子。父子二人雖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卻各自保持距離,好像并不熟悉的客人。
火煊對母親常氏十分依戀。在外面瘋跑回家之后,火煊會安靜的坐在母親身邊,給母親捶捶背,捏捏腿。
他是那么小,那么安靜,一如在母親腹中沉睡的歲月。
火謙益在燈火昏暗的地方看著他的嬌妻愛子,臉上陰晴不定。
許是想讓這個不祥的兒子離開自己的視線,眼不見心不煩。在火煊十歲的時候,火謙益花了大價錢買通關節,讓火煊去楚國千牛衛都指揮使司馬正德帳下做武備學童。
所謂的武備學童是楚國特有的一種中下級武官選拔制度,主要針對五到十五歲的孩子來進行軍事培訓,吃住都在軍營里,學成之后,根據孩子的表現評定武職,一般是伍長、什長、百夫長。少數資質極高的孩子會被授予千夫長和牙將。
武備學童雖然看起來是一條不錯的出路,但是因為每個軍隊衛率在楚申軍武的地位各不相同,而學堂就設在軍營里,這就造成了同樣是武備學童畢業,出路卻各不相同。
最好的武備學堂當然是江都的風虎衛,但是風虎的武備學堂是專門給將門世家準備的,任火謙益再有錢,也不可能讓自己這個草民出身的孩子跟那些將門虎子坐在一起。從風虎衛武備學堂出來的學童最低去處都是牙將。
千牛衛是江都城的本地衛戍部隊,級別上自然比風虎衛低了很多,好在火謙益的本意也并不在乎火煊能學出個什么,只是希望他遠遠地離開自己的家,遠遠地離開自己和常氏。
就這樣,火煊在千牛衛武備學堂一待就是五年,火謙益的本意是遠遠送走這個孩子,不想火煊天賦秉異,心智聰慧,竟是極佳的練武奇才,擁有很高的軍事天賦。
火煊才十五歲,就已經可以開三百石弓,把六十斤重的三叉戟揮舞的水潑不進。在帶領小隊模擬作戰時更是身先士卒,所向睥睨。
都指揮使司馬正德甚是喜歡這個眼神陰冷,沉默寡言,但是武力奇絕的火煊,一直悉心栽培。
如果就這么一直發展下去,火煊也許會成為楚申一個陰冷沉默的中下級武官,幸運的話,他可能會做到偏將軍。
如果那樣的話,就沒有后來橫掃蠻族的穆云鐵騎、沒有威震天下的煜唐軍神。
在火煊十六歲生日這一天,歷史的車輪轟鳴著轉向,駛向不可預知的未來。
下一章:?九州天演錄——9.穆云默卷二 修羅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