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九州天演錄——8.穆云默卷一 煊鳥轉世
十六歲,在楚國被稱為冠髻日。
就如它的名稱一樣,對楚子國男子來說,十六歲生日這一天,是他們成年的日子,父母會為他們舉辦盛大的宴會,在宴會上為其梳髻加冠。
火謙益卻早早就對常氏吩咐,稱為了把火煊安排進司馬正德的武備學童館,已經耗資靡費,這個冠髻禮宴,就省了吧。
常氏雖心下不悅,奈何她一個婦道人家,在家里做不得主,也只能暗暗抹淚。
火煊本以為自己的冠髻日就要同千萬個普通的日子一樣度過,但這終究不會是平常的一天。
常氏愛子心切,火謙益不愿意給兒子辦冠髻宴,她就拿出自己的脂粉錢,私下里偷偷辦上一個。
雖然不會有親朋好友相來祝賀,那又有什么關系?能夠為自己的孩子梳髻加冠這本身已經是莫大的快樂了。
這一天恰巧也是武備學童考較騎射的日子,都指揮使司馬正德大人親臨現場,主持考較。
司馬正德是個四十歲出頭,身材臃腫的中年人,年少時也曾縱橫馳騁,英氣勃發,現在卻只能靠父輩的福蔭承繼都指揮使這樣一個本地衛戍的清閑官職,了此余生。
每每念及此處,司馬正德似乎胸口堆滿巨石,沉悶異常。
楚國占領君臨城的那段歲月,煜唐史書文筆如刀,稱為“楚申亂政”,而楚國自己叫“君臨議禮”。
那是楚國離至尊最近的時刻,是所有楚國人共同的榮耀。
那時候的司馬正德是君臨皇城禁衛軍的守備,他無數次在彰德殿里進進出出。
那時候的楚申還有威震天下的風林山陣,諸侯莫敢仰視。
風林山陣是一種攻守兼備的陣法,吸取歷代軍陣的優點,并且結合楚國人特有的體質改進而成。攻則迅猛如天降雷霆,守則安穩如巍巍山巒。
這個陣法防御時巨盾重疊為城,后有機括粗木支撐,巨盾上裹牛皮包生鐵,刀砍不進,火燒不斷,騎兵沖擊時直如巨浪撞上礁石。
待得騎兵攻勢被盾墻打斷,第二道兵線的三丈鉤鐮從巨盾的縫隙伸出,把敵軍鉤近陣邊,再由刀斧手斬殺。
風林山陣攻擊時先由后陣投石車拋射石彈開路,騎兵從外圍包裹敵軍,驅趕敵軍入陣。陣中盾墻拉開距離,分設壁壘,把敵人大隊分割成小股,再由長矛隊和巨斧手收割生命。當者睥睨。
風林山陣唯一的劣勢就是機動能力不足,然而一旦山陣建成,則敵人幾乎要二十倍的兵力才或許有取勝的可能。
此陣由上任楚申武侯申馳英所創,縱橫天下二十年,未嘗敗績,伐梁趙,敗贏盈,奪君臨,攻無不克。
每當說起武侯申馳英,司馬正德都會表現出一種特別自豪的神態,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山響,大聲說道:“想當年武侯掌控君臨城的時候,就是我牽著武侯的馬過的長陽門!那叫一個威風啊!”
然而每當聽眾流露出一副目眩神迷的神情之后,司馬正德總是不再言語了。
他見過武侯申馳英最威風的時候,也見證了武侯的隕落。
楚申在君臨城掌權的時候,司馬正德上殿不解甲,入宮佩長刀。
煜唐高宗唐儺的旨意,武侯一句話,司馬正德上前就把圣旨給撕了。
楚國兵士在君臨城更是橫行霸道,像司馬正德這類中級武官,甚至還享有君臨貴族小姐的初夜權,當真是夜夜做新郎。
那段歲月,對司馬正德來說,是畢生的榮耀與快樂,對煜唐來說,卻是刻骨的仇恨與傷痛。
壞事做多了,總會有報應的。
楚申多雨,每當雨季來臨,司馬正德的后背總會隱隱作痛,他的肩胛處有疤痕,是箭傷。
當年那枝箭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肩膀。
賜予他這個疤痕的人,叫中成喆!
司馬正德永遠也忘不了,那日楚申從君臨城敗逃,中成喆一身白衣白甲立于城頭,昂然如天神。
引弓,搭箭,弓如滿月,箭似流星,直直射向武侯申馳英!
司馬正德當時就在武侯身邊,從馬上一個飛身,用自己的后背,擋住了這枝破空利箭,救下了武侯一命。
然后他就聽到中成喆那深沉渾厚的聲音回蕩在君臨城頭:“有我中成喆一日,爾等休想再踏進君臨一步!”
中成喆沒有食言,他何止讓楚申無法再踏進君臨城,連煜唐的邊境,楚申也再也沒有突破過。
楚申敗軍逃至辰水關時,三十萬諸侯聯軍早已借道韓孫,等待多時。
楚申敗軍一頭扎進了聯軍的包圍之中。
武侯命結風林山陣應敵,五萬楚申軍隊還未擺好陣型,三十萬諸侯聯軍的攻擊就像潮水一般摧枯拉朽而來。
五萬對三十萬。
一方兵老師疲,士氣低落,山陣未成。
另一方是生力之軍,天時地利,以逸待勞。
廝殺開始!
這一戰,從中午戰至午夜,又從拂曉戰至黃昏,足足打了一天一夜,尸首枕藉,流血漂櫓。
風林山陣傷亡殆盡,武侯申馳英兵敗被俘。
對于如何處置申馳英,諸侯多有爭議,按照舊制,諸侯犯罪,應賜白綾鴆酒,以保體面。
煜唐武將這邊,則多建議將申馳英斬首,以解心頭之恨。
當時是,中成喆冷冷看著諸人,說道:“申馳英無君無父,挾皇帝,斥百官,淫亂皇城,逞兇君臨。似如此禽獸之人,有何資格享受白綾鴆酒?”
三日后,武侯申馳英梟首辰水關。
司馬正德離開辰水關那天,回望關墻上被高懸的武侯首級,心中百感交集,淚如泉涌。
武侯身死,這一代楚國人的的霸權迷夢,便碎了!
這一天,中成喆也在辰水關,他在關頭上射出了第二枝箭。
只不過這枝箭卻不是射向人,而是射向土地。
“以此箭為界,楚國不可越箭一步,否則諸侯共伐之!”
箭落處,后來設立界碑,稱“箭界碑”。
至此,煜稱“楚申亂政”,楚稱“君臨議禮” 的動亂?落下帷幕。
司馬正德時常希望自己能夠再次碰到如同武侯申馳英那樣的人,帶給楚申新的榮耀。
然后他就碰到了火煊。
司馬正德本不參與武備學童的日常教習,奈何千牛衛的武備學童館里有他的侄兒。
他的侄兒叫司馬熾,是個不學無術的混混,家人為了防止他打架鬧事,讓司馬正德安排進了武備學童。
沒想到這小子在學童館里也不老實,竟然收起了保護費來。
火煊每日只有五個銅板的零用,還是常氏從脂粉錢里省出來的,自然不肯上交。
司馬熾就糾集二十個親隨要敲打敲打火煊,不想被火煊逐一打翻。
司馬熾心下不忿,便將事情告知司馬正德,讓司馬正德替他出氣。
司馬正德先是怒罵司馬熾行事混賬,接著就驚訝火煊一個人竟然可以以一敵二十,便詳細詢問事情經過。
火煊武力高強不假,卻不是有勇無謀,他先是假意認輸,然后近身制住司馬熾,待得眾人投鼠忌器之時,瞅住時機,突然出腳,踢在這二十個人里身材最魁梧健壯之人的腰眼,
等這人倒地不起,火煊一使勁,司馬熾的兩條胳膊同時脫臼,便被推倒一邊不再理睬。
爾后火煊舒展筋骨,眼中滿是邪邪的笑意,往人群中沖去。
眾人初時只道火煊必然雙拳難敵四手,不想火煊就在眾人的縫隙里來回穿梭,快若閃電。
二十人,無一幸免,雙臂都被火煊弄脫臼了。
眾人見事情不對,撒腿就跑。
滿大街之間只見十幾個孩子狼突豚行,雙臂在身體左右軟軟地來回甩動。
司馬熾就沒有這么好運氣了,他被火煊死死地踩在腳下。
火煊也不說話,也不打他,就這么踩在他身上,面無表情的盯著他看。看的司馬熾從心底泛出寒意。
“他看我,就想看一個死人一樣。”司馬熾邊哭邊說道,回想當時,他的身體都開始不自然地篩糠似抖動。
火煊,這個孩子有點意思,司馬正德摸了摸下巴,沉思著。
等他見到火煊之后,他就深深喜歡這個孩子了。
不是喜歡火煊的俊美,不是喜歡火煊的才情,不是喜歡火煊的家世。
而是喜歡他的陰冷,喜歡他的兇狠,喜歡他的武力卓絕,喜歡他的緘默不言。
這是楚申未來的將首!
司馬正德默默在心里說。
從那以后,他便有意栽培火煊,希望這個孩子能夠重振楚申的軍威,殺一殺辰水關兵敗之后楚國的頹喪迷醉風氣。
今日騎射考較,司馬正德特意來看火煊。
火煊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一通鼓歇,回馬反射,六枝箭,箭箭正中紅心。
司馬正德心下大喜,他已知今日是火煊的冠髻日。便早早放火煊回家。
火煊走到家門前已是傍晚時分。
父親也許不在家,但是母親一定早已準備好豐盛的晚宴等待自己的了吧。
畢竟今天是自己的冠髻日,要不要去向父親請個安呢?他雖不喜我,畢竟是我的父親。
火煊心里默默的想著,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徹底轉向。
火煊剛推開府門,卻迎上火謙益滿是血污的臉,父子二人撞了個滿懷。
“煊兒,快跑。”這是火謙益對火煊說的最后一句話。
縱然有千般討厭自己的兒子,縱然時時刻刻心里害怕煊鳥轉世成為現實,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終究還是念著自己的兒子。
我雖不喜他,他終究是我的兒子。
火煊十六歲冠髻日當天,火府被滅門。
二十四口,除火煊外,無一幸免。
事情的起源很簡單,火謙益布匹生意越做越大,幾乎占據了江都城一半的布匹市場,幾個大布商便來找火謙益談判。
其中有一個申姓布商,與楚申宮廷有些關系,便仗勢欺人,要火謙益關店歇市。火謙益一家老小全部指望布匹生意過活,自然不肯,雙方發生爭執,火謙益激動之下對這申姓布商啐了一口吐沫。
這一口吐沫,便成了火家被滅門的原因。
火煊發誓復仇。
他記不起自己從什么時候起就不再哭了。
這次他想哭,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他目光陰沉,面容冷峻,像臘月寒風,充滿了肅殺。
是夜,火煊未眠,唯有殺人才能讓他安枕。
他下床時,江都城便陷入血海腥風!
張三哥是個更夫,下培市街是他每天的必經之地。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張三哥大聲的喊著,手上不停,在竹梆子上敲打出一慢兩快,此時已經是三更天了。
布商申府就在下培市街,張三哥每次走到他們家門口都要聲音放低,梆子輕打。
申家人做事霸道,有一次張三哥從申府門前經過,正好打更,結果把正在熟睡的申老爺吵醒了,申老爺一怒之下,就讓家丁把張三哥胖揍一頓。
張三哥在床上足足趴了一個多月才下地。從那以后,他每次路過申府,都戰戰兢兢的。
這一日申府卻十分奇怪,靜的出奇,原本黑色的大門上面好像沾了什么粘稠的東西,一直在滴答作響。
張三哥把燈籠湊上近前,只一眼,他就如同見了鬼一樣,驚呼著跑了開去。
“快來人啊!出人命啦!”
申府大門和墻上,整整齊齊的貼著五十六張人皮!
冒著熱氣,滴答著鮮血的人皮!
以這一天為始,江都城每一天晚上都有人家被滅門,然后尸體被人趁熱剝皮,貼在府門之上。
一連十天,每天如是,受害者達到一百三十二人。
于是,朝野震動,人人自危。廷尉屬下了海捕文書,要捉拿火煊歸案。
三個月之后,一身血污的火煊流竄到楚申靈鷲山區。
他太累了,這一個月他走了整整一千里地,從富庶繁華的江都城,到人煙稀少的靈鷲山。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
又能夠去哪。
天下雖大,卻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他的家沒有了,那個會偷偷塞給他銅板的母親沒有了,那個時時看他不順眼卻仍然愛他的父親沒有了,他們那個溫暖的小家沒有了。
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火煊蜷縮在山路旁的大樹下,瑟瑟發抖。
他冷,他餓,他心如死灰。
每每回想起那十天,他都情不自禁開始顫抖。
那是要抑制內心狂喜的顫抖。
他記得自己把尸體剝皮之后貼在門上,好像過年時要貼的年畫。
他也記得每天在滅人滿門之后,他都從尸體里選出一個容貌清秀的女尸,切下大腿,細細地切片,再用竹簽串起來放在火堆上慢慢烘烤,待其熟透撒上鹽巴,放進嘴里細細咀嚼,好像世上最絕妙的美味。
他似乎喜歡上了人肉的味道。
“爺爺你看,那邊樹下有一個人誒。”一個清秀的小姑娘指著火煊對身后的老人說。
祖孫二人似乎是周圍的山民,老人褐布短衣,身后背著藥簍,小姑娘梳著羊角辮,約莫七八歲模樣。
小姑娘好奇地蹲在火煊身邊,打量著這個滿身血污的怪人。
“后生,后生?你怎么了?”采藥老漢關切的問道。
火煊虛弱地已經沒有力氣,他緩緩道:“山...賊...”。
采藥老人上前扶起火煊,檢查了下他身上的傷口,見都是些皮外傷,心下放心了,問道:“后生,你叫什么?”
小姑娘也想知道,不由往火煊身邊挪動了一步。
火煊鼻子里又聞到人肉的那種特有的香甜氣味,不由地咽了下口水,死死盯著小姑娘,道:“我叫...穆...云...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