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是不停地落下

1

從杭州回來我就生了一場重病。高燒一直無法退下,頭痛欲裂,就連聽到他人講話的聲音都會覺得聒噪不安。睡夢里,除了一場又一場恐怖的畫面,再無其他。

陸西川在門外同醫(yī)生交涉,希望將我轉(zhuǎn)入特級病房,那里更安靜些。他的聲音一向沉穩(wěn)并帶有磁性,此刻他同醫(yī)生的那些低聲細語卻變得無比尖銳,像是無數(shù)根細碎的針,夾在風里,劃過我的臉頰,略過我的頭發(fā),再用力地刺進我的耳朵里,如此反復地折磨。

疲憊,渾身無力,我的身體像是被暴風雨蹂躪洗禮,就連說一句話都要花費很大的力氣。陸西川勉強掩飾自己的疲憊,將我從病床上輕輕扶起。我頭痛的厲害,連胃里也是翻江倒海般的惡心,陸西川知道我的脾氣,只買來一碗清淡的白粥,用小勺一口一口地送進我的嘴里。結(jié)婚四年,很多事情不需要說,他足夠默契。

換了病房的確安靜,只是太過安靜,就連雨水拍打窗面的聲響都是那么清晰。他也略顯尷尬地站在病床旁,目光散發(fā)在窗外,從二十二層樓俯視城市的街道。南方的冬季很少能夠看得到雪,只是終日落下雨水,從幾萬米的高空重重地打在地上,空氣潮濕陰冷。

而這尷尬終究是會過去,一小時后他需要去公司開會,作為財務總監(jiān),還有大堆的文件要他簽署。二十七歲,正是事業(yè)的上升階段。他曾經(jīng)希望我能夠做一個全職太太,免得在職場拼殺。我卻更喜歡忙碌,空閑的時間總是會叫我手足無措。他從來不會勉強我做什么事。

臨走前,他整理了一下胸前變得松散的領帶。這根紫色的領帶,是我大學畢業(yè)后用第一份薪水買給他的,現(xiàn)在看來多少有些老舊,他卻時常戴在身上。他的眼圈有些發(fā)黑,疲憊難以掩飾,卻還是對我笑著吻了我的額頭,再匆匆向公司趕去。

三天前,我告訴他我要回杭州一趟。這是我每年既定的行程,不論發(fā)生什么都不會改變。我時常能夠從他的眼神里察覺出一絲擔憂和恐懼,因而在彼此相處的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每次我都會拒絕他的陪同,但他卻不會群追不舍地詢問原因,反而主動幫我收拾行李。我只去兩天,他將內(nèi)衣,毛巾,應急藥物等物品一一放置在我的短途行李箱里,細致的有些不真實?!叭首樱罱鞖夂芾?,記得要多喝熱水?!?/p>

讀大學同他交往的那段時間,天氣冷的時候,他會主動拿著我的暖水壺冒著寒風去水房打水,打回來就那么靜悄悄地把水壺放回原位。那時候他也常常這樣叮囑我,記得多喝熱水。并非是什么肉麻的情話,他深情款款的眼神卻叫人感動。

陸西川是麥冬高中時期的同班同學,我只知道他在畢業(yè)后同樣離開了杭州,沒想到竟然和我去了同一所大學。而我在高三畢業(yè)后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大二開學初的一次同鄉(xiāng)聚會上。

他對著每一桌的人輪番敬酒,當走進我身旁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驚訝得看著我說不出話,愣住那么幾秒鐘,呆滯的眼神漸漸發(fā)出細微的光。一周后,他主動發(fā)信息給我,漸漸得,短信也變?yōu)榱祟l繁的電話交流。他時常會看著我的模樣發(fā)呆,眼里藏著無限溫柔,但這份溫柔卻似乎是透過我,傳到了另外一個未知的世界。

在九年前開始,我的身體就像是裝上了一臺活力十足的發(fā)動機,不論是在聽課還是參與校園活動,我都全身心地投入到里面去,認真地做筆記,細致地思考會場的布置和人員的安排,除了躺在床上閉眼休息的時候,我似乎一刻也停不下來。因而同其他人的戀愛相比,我們的約會顯得有些怪異,沒有咖啡廳里的發(fā)呆,沒有浪漫的燭光晚餐,沒有校園操場邊的散步,甚至都沒有固定的約會地點,有的只有不斷的行走。

是那種漫無目的的行走,完全憑著感官的指導,沿著一條路,走到另外一條路上,乘上一條地鐵,再換乘另外一條地鐵。通常從早上走到傍晚,中途累了便隨意找家小店休息,點些簡單的食物。我無法忍受靜止不動什么事都不做不想的狀態(tài),而他也并不抱怨,只是目光溫柔地看著我。

我也以為我永遠也停不下來,在麥冬從天橋上跳下去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像是綁在了一列裝滿炸藥的火車上,不到引線燃盡列車粉碎的那一刻,是無法停下來的,但陸西川的出現(xiàn),卻意外地叫這趟死亡列車行駛的速度逐漸放緩。我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有夢到過麥冬的模樣。

生活看似安穩(wěn)平靜,但我知道,關于麥冬的記憶不過是暫時冬眠的獅子,它會準時在麥冬的祭日前蘇醒,并對我露出尖牙利齒大聲咆哮,叫我從噩夢中驚醒,出一身的冷汗。

2

他要我見他,簡單粗暴且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也對,一年當中也只有這個時候,也只剩下這個時候能夠用來彼此對峙。

可他是一把烈火,即使是在冬天,我也能夠感受得到他熊熊燃燒的憤恨,這火焰能灼燒我的肌膚,將我安逸平靜的生活燒成灰燼。

可我依舊自投羅網(wǎng),那么自欺欺人地主動置身于火焰當中,澆一桶油,讓它燒的更加猖狂。

從上海踏上前往杭州的火車。拒絕了陸西川的陪同,自己去面對。

那一年高三,明明發(fā)生了重大事故,我的成績卻不知怎么沖的很高。大概是想要逃避某些痛楚,把全部精力用在學業(yè)上的緣故吧,連相關的新聞報道都不想看到。麥冬曾經(jīng)對我說,想去上海讀書,而最終由我替他實現(xiàn)了愿望??墒且运哪芰?,不論報考國內(nèi)哪所大學都會理所應當?shù)乇讳浫“?,從中學開始他的成績都高的嚇人。

他的憂郁幾近是同他背后的光芒一同散發(fā)出來的,當我發(fā)現(xiàn)他的不快樂時,已經(jīng)是在初三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他作為杭州市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入圍選手之一,要去美國參加某英語競賽最后的決賽。沈麥冬第一次幾乎是哭著對我說,“姐,我不想去,我不想去參加什么比賽”。在從家里出發(fā)去蕭山國際機場的路上,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靜默地看著我將他的行李提到車上,靜默地聽著我對他的囑咐,在機場將要過安檢的時候,他紅著眼眶對我說,“姐,我不想去”。

三周后,麥冬帶著全國大賽一等獎的成績回到了杭州,但他在見到我的時候卻什么都沒有說,眼神就像是滅了煙火的太陽,叫我覺得陌生,分不清楚那是失落還是驕傲。

我用頭抵在窗戶的玻璃上,不停有雨水打過來,視野一片模糊,列車帶著我的身體,以每小時一百八十公里的速度向著我曾經(jīng)生活了十八年之久的地方飛馳,車輪與鐵軌相互碰撞發(fā)出低沉的聲響。要度過近三個小時的車程的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麥冬去美國所參加的那場比賽。不知道他在飛機上抑或在那個陌生的國度里,經(jīng)歷了什么。而此時車廂上多是返鄉(xiāng)同家人過節(jié)的乘客,喧囂的聲音聚集在一起像是不停旋轉(zhuǎn)的風暴,將我鞭笞將我抽打,將我昏昏欲睡。

單親家庭,父親工作忙碌,為了叫我能夠照顧麥冬,從小學三年級起,安排麥冬跳級與我同班。實際上他與我相差一歲。他每日跟在我的身后,一同上學,安靜得像是看不見的空氣,不表達,不退讓。一次老師抽查詩詞背誦,背錯一個字就要用教鞭打一下手。麥冬整整一節(jié)課都望著窗外發(fā)呆,能背出一半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是慶幸。我只能呆坐在座位上,看著麥冬被抽打成紫紅色的手心掉眼淚。每抽打一次就像是以三倍的力量抽打在我心上,我恨自己沒有保護好他。在回家的路上,麥冬對我說,姐,我不痛。

他也曾是個愛笑的孩子。夏季,江邊的灘涂上總是能夠挖出濕紅的黏土,雜草叢生野花遍地,連巴掌大小的蝴蝶都經(jīng)常能夠看得到,臨近夜晚的時候,還可以目睹居民偷偷在江里炸魚的場景,那時候快樂幾乎沒有來由。但我清楚,到了夜里八九點鐘的時候他一定會問我,爸爸什么時候回家。

父親作為建筑公司的工程師,工作之余鮮有關心我和麥冬的生活,在我和麥冬步入初中后,他每月回家的次數(shù)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九十平米的家里只有我和麥冬兩人,有些空曠,連腳步都有回聲。

到初中一年級,我和麥冬去父親的公司拿取生活費的時候,他正摟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和小孩,在員工餐廳用餐。父親當然會回家,只不過,他回的是另外一個與麥冬、與我毫無瓜葛的家。

我下意識地想要拉著麥冬走開,腳步卻像是陷落在泥沙里,整個世界都在原地打轉(zhuǎn)。但麥冬卻掙脫開我牽著的手,整個人似乎都在狂風暴雨的中心地帶,毀滅每一個走過的地方。麥冬沖上前把他們餐桌上的食物全都推倒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乒乓聲。父親狠狠地打了麥冬一個響亮的耳光,帶著女人和小孩離去。

回到家后,麥冬便將自己鎖在房間里不肯出來,隔著門縫,能夠清楚地聽到他小聲的抽噎聲。他連哭泣都強忍著,不敢放出聲來。我手里拿著一塊打濕的毛巾,蹲坐在他臥室的門口,水滴從毛巾中滲透出來掉在地上,將空氣打濕,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怎么安慰自己。我張開嘴巴大口地呼吸,嘴里還是說不出一句話。直到夜里凌晨的時候,他打開房間的門,紅腫著眼睛,用沙啞的嗓音對我說,姐,我沒事。

他總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是從什么時候,他開始變得這么堅強倔強?

3

火車即將??吭诤贾莩钦荆嚿蟻韥硗娜巳合袷侨玑屩刎?,紛紛將行李從行李架上取下,車廂在這一瞬間變得格外擁擠,我努力想要從人群的縫隙中看著窗外逐漸逼近的站臺,卻只留給我一個支離破碎的景象。

我恍惚間似乎看到了麥冬的輪廓,他笑著對我揮手。但這個景象卻又一閃而過,像是一陣煙霧,消散在人群當中,再也尋不到面目。

一月的杭州同上海相似,空氣陰冷潮濕,不過雨水卻變得朦朧細小。街道兩側(cè)的梧桐樹赤裸著樹干,看不出曾經(jīng)繁茂過的痕跡。已經(jīng)不會有人來接我了,我站在城站出口處大概那么三兩分鐘,已經(jīng)有人過來詢問是否需要賓館住宿。我伸手攔下一輛的士,離開了這里。

錯過了高峰時段,路上并不擁堵,再加上往一個偏僻的地方駛?cè)?,路上的人越來越少。到城郊地帶的半山公墓不過花了十五分鐘的車程。從車窗外能夠看得到那座布滿墓碑、草地發(fā)黃的山丘。而沈麥冬現(xiàn)在,就這么靜靜地躺在那里。

我努力想要平復自己的心情,先在山腳下的花店里,挑選了十幾只梔子花,叫店員裝捆在一起。再也沒有任何拖延的理由,而我的腳步卻再一次變得沉重,它似乎每走一步都需要確認,確認曾經(jīng)在我面前哭在我面前笑的那個人,真的就待在這里。不,他已經(jīng)不在了,不過是尸骨燃燒后留下的粉末罷了。

微微的細雨隨著風掠過,水珠凝結(jié)在我的發(fā)絲上,打在墓碑上。我將那束梔子花輕手放在他的身前,從包里取出備用的一把黑傘,撐在他的頭頂上。

“好久不見,真的,好久不見?!?/p>

而他卻依舊那么不近人情,墓碑上的照片都嚴肅的沒有一絲笑容。已經(jīng)是中午十一點,我抬起頭迎著雨水,天空中的太陽已經(jīng)被大片的烏云所遮蓋,顯得黯淡、骯臟。

“你還好么?”

已經(jīng)有一整年的時間沒有見面,麥冬,你還好么?可我竟也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么,就這么站在他的墓前,除了雨水碰觸到傘面發(fā)出的點點拍打聲,世界安靜得像一灘池水,停止流動了的池水。我到底還是沒有得到他的任何回答。

回到在杭州曾經(jīng)居住的房子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在初中的時候父親便把這套位于西湖區(qū)靠近浙大附中的房子,過戶到了我和麥冬的身上。而這套老舊的樓房只有在我偶爾回來的時候有些用場。已經(jīng)有將近十位房產(chǎn)中介給我打過電話,但都被我一一回絕。這是我和麥冬的家,也是我唯一能夠嗅得到他味道的地方。

打開門的瞬間,積累了足夠量的灰塵飄揚在我的大衣上,房間里充斥著樟腦丸的刺鼻氣息。我將窗前的簾子拉開,用力打開窗戶,光角肆無忌憚地從外面的世界闖進來,橫沖直撞地占領了這九十平米的小屋,我一時覺得有些不適,瞇起眼睛,能夠看得見光束中粉塵漫無目的地飛揚。手臂處感受不到光的炙熱,窗外的雨水還是一刻不停地落下。

生命得以存在的方式有無數(shù)種排列的可能,毀滅卻如同被強行分解為塵土一樣。待一一把家具上的防塵套拿下,躺在老舊的布藝沙發(fā)上時,我才略微松了口氣,小聲說了一句,我回來了。

其實麥冬自殺所在的那個天橋不過三米高而已,他是瞄準了即將駛來的車輛算好了時機才跳下去的,那一瞬間,頭剛好撞在幾噸重的卡車車頭,當場死亡。我除了哭喊著叫醫(yī)院對他施行搶救外別無他法,而穿戴著白色工作服帶著白色口罩的醫(yī)生只是對著我搖頭說什么節(jié)哀。節(jié)哀?不,我不要節(jié)哀,我要我弟弟,我要他活過來。

想到這里,我不知不覺中走到了他的房間。我膝蓋蜷曲著跪在地上,想象著他在書桌上看書時認真的模樣,睡覺時舒緩的面龐。他在夜里睡覺的時候,總是蜷縮著身體,像是尚在母腹還未出世的胎兒,唯獨在夜里休息的時候,他身體的肌肉才能放松下來,不再同我一樣倔強。

房間里已經(jīng)變得空蕩,我在地板上嗅他的味道,在書桌上嗅他的味道,在窗欞上嗅他的味道,他太冷漠了,就連他的味道也有淡淡的冰涼。是我太冷漠了,是我將他逼迫在幾個狹小的置物箱里,抹殺了他的氣息。

在他死后,我將所有有關于他的東西,都整理到三個透明防潮的置物箱中。我承認,我膽小,我懦弱,我害怕那些東西勾起我關于麥冬的記憶,哪怕是一丁點,也足以變成波濤洪流將我淹沒。但已經(jīng)過了將近九年的時間,我再沒有理由將有關他的回憶封印在這幾只泛黃發(fā)黑的箱子里。

4

陸西川打來電話,手里里傳來的鈴聲將這里的安靜喧囂,我差點被這安靜吞噬,陸西川的聲音硬是把我拉了回來。

“一切還好么?”

陸西川是來過這里的。他在高二的時候會常來這里看碟片,客廳,廚房,麥冬的房間,每一件物品的置放都他知道。陸西川是麥冬第一位帶回家的朋友,也是唯一一個。麥冬的眼神里時常透露出同他年紀所不相符的成熟和冷漠,叫人不敢靠近,陸西川卻是個例外。

麥冬對王家衛(wèi)的電影幾近癡迷,或許這也是他唯一的愛好。他從音像店里買來一張又一張的碟片,再置入DVD的凹槽當中,像是著了魔一般,反復看上許多遍。他很少講話,電影中演員各自大段的獨白替他講話。

我偶爾也會同他們一起,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觀看電影,但多數(shù)時候我會覺得電影的氛圍太過壓抑,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無法呼吸的那種壓抑。在《墮落天使》中,金城武所扮演的啞巴說,“每一天你都會跟許多人擦身而過,而那個人呢,可能會變成你的朋友,或者知己。所以我從來都沒有放棄過任何跟人磨擦的機會。有時候會弄到頭破血流,管它呢,開心就好?!?/p>

“真是寂寞。”陸西川說出了我心里的感受,不論是電影還是電影中的人物身上,都散發(fā)出濃郁強烈的寂寞,我甚至有些時候會覺得,他不是我弟弟,他是從電影中走出的一位人物。麥冬在看電影的時候總是靜默的,將整個身心都投入到里面去了。

掛斷電話后,手腕處有些酸痛,手機從掌中滑落,跌撞在第二個置物箱上,箱蓋上裂開了一條細縫。在打開蓋子的時候發(fā)出噼啪的聲響,每一張碟片的套子在光線的照耀下都閃著銀光。旺角卡門、阿飛傳、東邪西毒、重慶森林......它們將整個箱子的空間都填充滿當,不留空隙。

高一寒假的時候,我出門到街對面的市場購置生活用品,當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看不到他的身影。購物袋中的水果罐頭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心里一邊發(fā)慌,一邊呼喊他的名字。最終在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昏迷了過去,那是我第一次送他去醫(yī)院。大概是在出院后,他才養(yǎng)成了看碟片的習慣。有些時候我夜里凌晨起身去衛(wèi)生間,也能看見客廳里的電視機發(fā)出藍光,打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他已經(jīng)開始失眠,無法安睡。

有時陸西川在陪他一同看碟片時,我也會按時把白色顆粒的藥片和溫水送到他身旁。他是不愿意叫別人知道自己的病癥的,我對陸西川說,只是一些維生素罷了。但我知道,這些藥物能夠激起他大腦內(nèi)氧化酶的運動,提升他的腦單胺含量,在藥物的說明說上寫有“抗抑郁效果說明”。醫(yī)生也說,只要按時服藥,會好起來的,對,會好起來的。

他在高三那年基本上已經(jīng)停止了服藥,臉上時常對我露出笑容,對我說,姐,我好了。我的心也終于安穩(wěn)下來,他的笑叫我似乎看到了生活中的一絲曙光。高三功課的復習有些緊張,我常常需要看書到夜里一兩點鐘,才能夠趕得上進度。只是他卻很少帶作業(yè)回家,偶會會簡潔明了地替我講解幾道題目,多數(shù)時候在臥室看小說,不到十點便熄燈了。

早上去上學時候在公車上,我問他在看什么小說。其實我是明知故問,我已經(jīng)看到了書的扉頁上那細碎的書名和作者,加繆,《鼠疫》。到學校后在中午休息的間隙去圖書館借閱到這本書,看了簡介才松了口氣,大概講些面對瘟疫奮起反抗的故事。他對我說,是西川拿給他的,隨便看看罷了。

陸西川已經(jīng)很少來家里看碟片,偶爾來的時候麥冬也不會表現(xiàn)出多少高興。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電影還是在電視屏幕上放映著,麥冬不再專注于主人公反復的獨白,躺在沙發(fā)上睡了過去。他的臉上有些疲憊,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些他所喜歡的電影叫他疲憊?還是他從來都是疲憊的,在我面前不過是在偽裝?

陸西川的眼神小心翼翼地落在麥冬的身上,叫我回臥室拿一條毛毯來。當我再次返回到客廳的時候,麥冬已經(jīng)睜開眼睛醒了過來,手臂停滯在半空中,想做些什么,卻又不能做什么,最后只是淡漠地看著仍舊發(fā)聲著的電視屏幕,冷冷地對陸西川說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再來了?!?/p>

5

當時關于“天才自殺”的新聞鬧得滿城風雨,幾乎所有的人都為他的死感到惋惜。他的時間永遠停止在二零零五年一月七日,再過一天就是他的十七歲生日,而我們的年月卻日復一日奔馳,邁向毀滅和死亡。如今,已經(jīng)很少有人能夠記起九年前的這件事了吧。

他死后的那個葬禮,我刻意安排避開了記者和不相關的人。關于葬禮的事耗費了我太多的精力,等我真正站在麥冬墓碑前的那一刻,才切切實實地知道,他不在了,真的消失不在了。他真狠心,大概一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吧,甚至清楚到哪一天、哪一秒。他明明對我笑著說,他沒事了啊。

他也來了,麥冬和我曾經(jīng)數(shù)著時鐘盼望的人,最終腳步輕松離開了我們的那個人,他也來了。

“你來干什么?你來干什么?!”我嘶吼著對父親揮舞著拳頭,“你理解過他當時的心情么?你知道他想要見到你的心情么?......”淚水摻雜在雨水里,氣勢滂沱地從眼角里洶涌而下,我失控地跌坐在滿是積水、青磚鋪就的地面上。父親他對著墓碑喃喃地說著對不起,小聲得只有他自己知道。

沒有什么繁瑣的儀式,就連在這里再多待上一秒鐘,空氣都要化為冰錐,刺痛自己。不過哀悼了那么幾十分鐘,便紛紛散去。在我走了幾百米,透過朦朧的雨水回頭觀望的時候,在麥冬的墓前,還站著一個人影。沒有撐傘,雨水同他的身影融合在一起,最終消失在了我的視野當中。

麥冬的離開沒有任何先兆,又或者說,看似過于平常的生活正是他要離開的先兆,他的內(nèi)心一定遠不如外表看來那么平靜。父親曾近和我說過,母親在懷有麥冬的時候便患有嚴重的抑郁癥,在艱難產(chǎn)下他后的第五天,跳樓自殺。我恨他,因為他其實早就預料到,麥冬或許也會有那么一天。

記憶總是叫人疲憊,一次性要接受十幾二十年的記憶叫我的腦袋一陣暈眩。我走近衛(wèi)生間,打開淋雨蓬頭放出水來。前五分鐘流出的都會發(fā)黃的污水,常年無人使用已經(jīng)有些生銹。最終還是沒有熱水流出。我將包里的毛巾拿出浸濕,蓋在我的臉上。水滴從我臉上和手臂滑落,順著脖子和臂膀流入身體,一陣冰涼。

頭依舊痛得厲害,鼻子變得鈍鈍得,返回他的臥室,想要尋些感冒藥??繅Ψ胖玫牧硪粋€碩大的置物箱里存放著大量的藥品和書籍。不過,除了萬拉法星、萘法唑酮這類抗抑郁藥,其他早已過期。我隨手翻出放在底層的那些小說,將他曾經(jīng)讀過的那本《鼠疫》拿到手里。從中掉出一張折成三折的紙,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紙張已經(jīng)有些潮濕泛黃,但字跡依舊清晰,輕轉(zhuǎn)重按,如水流云行,在過去的四年里,我無比熟悉這樣的字體,它簽在結(jié)婚證上,快遞單上,簽在新買的小說,也簽在公司的文件上,不會出錯,這是陸西川的字。他寫給麥冬的是,“我喜歡你”。

我重重地跌落在地板上,渾身發(fā)抖,如同置身在萬丈深淵里,不停墜落,再摔個粉身碎骨。我的腦袋已經(jīng)停止了思考。我將這本書輕輕地擺放在地上,再有突然舉起,將它重重地摔在墻上。

陸西川在那次同鄉(xiāng)會上瞳孔里重新燃燒閃爍著的光,在麥冬叫他走的那一刻就熄滅了,而又在他時隔一年重新見到我的那一刻,被我模樣中的麥冬再次喚醒。他眼神里的那些憐惜和小心翼翼,不是為我而留,是為麥冬。

原來我原以為幸福的愛情和婚姻不過是早有預謀。他尋求麥冬,就如我曾經(jīng)尋求母親,麥冬尋求父親那般,要透過某個媒介,才能得以滿足。但我依舊自投羅網(wǎng),自愿待在他的身邊。

如果記憶不能燃燒,至少叫它被雨水沖刷散去??伤鼌s越發(fā)堅不可摧,叫我無法抵抗。無法抵抗的又何止是記憶。

當我第二天返回上海后,便開始發(fā)高燒。陸西川抱著我?guī)缀跏菦_撞著進入醫(yī)院。我的左手靜脈上插著一根針管,生理鹽水和營養(yǎng)液輪番輸入我的體內(nèi),左臂變得冰涼。陸西川將熱水袋墊著毛巾放在我的手下,替我把被子蓋好,我掙扎著把被子踢開,他一次次再幫我蓋上,直到我精疲力竭。

我是在麥冬跳下天橋后半個小時,才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的。他的身體已經(jīng)破碎的不成模樣,血液不斷從他的腦部流出,沾滿我的雙手,浸濕我的外套。在那一刻我失聲了,想要大聲呼喊他的名字,但嘴里只能發(fā)出啊啊啊的哽咽聲。

當我在夜里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一只溫暖的手擦掉我眼角的淚水,將我抱在懷中輕輕拍打著我的背?!皼]事的,有我在,有我在?!蔽沂掷锬﹃厍澳歉仙念I帶,過了許久,心情才能逐漸平復下來。

陸西川徹夜陪伴在我身邊,在特等病房里有供陪夜的人休息的小床,但他就這么靜靜地坐在我的病床前,在我需要彷徨痛苦需要安慰的時候,一伸手就能碰觸得到。

住院第三天,體溫已經(jīng)降到了正常水準,陸西川剛剛下樓準備辦理出院手續(xù)。雨水還是拍打著窗,室內(nèi)的這一面蒙上一層霧氣,叫人視野模糊,辨別不清楚方向。我伸手拿出放在包中的那本《鼠疫》,淺灰色的封皮同窗外的天氣很是應景。陸西川重新返回到病房時,我將它遞到他手邊,在這幾秒鐘的時間里,他的眼神從驚訝到害怕,從害怕到躲藏,最終還是接了過來,站在原地,沒有說一句話。

我從病床上起身,走到窗前,用袖口把玻璃窗戶上的霧氣擦去。

“西川,下次掃墓,陪我一起去吧。”

“......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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