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鐵肩塞翁
1
2007年那個夏天,黎想和魏徠站在縣城的最高山山頂,俯瞰整個山下的一切,逆著風向,站定,他們再次互不相讓的比試了起來。
“高考結束了,新的人生開始了,未來我們來了,噢耶!”, 黎想一手提著一手振臂高呼著。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咱們可以放手去實現自己的理想了?!?, 魏徠一激動,立即轉身對著黎想應和著,不小心尿了他一褲子。
“我去,你小子總是如此激動和沒方向的亂尿,尿的比我短,還弄我一身,看我怎么收拾你”,提著褲子追過去,臟手抓著他的衣服亂搓著,滿臉壞笑的擰成一朵菊花。
兩人在空曠蒼翠的山頂上追著,打鬧著,無憂無慮,耳邊只有呼呼而過的山風。
“魏徠,我要報金融學專業,希望大學畢業后努力成為一個頂級的金融分析師,便宜你小子了,以后想發財了,有啥投資理財或金融咨詢只管找我哈,誰讓我這么仗義呢?!?,黎想拍著胸脯,看著遠方,滿眼的自信和憧憬。
“喲呵,得沾您老的光了,我打算報建筑工程專業,將來設計和建造最優秀的房子,你以后要買房,碰到我設計或者建造的房子,絕對不會有任何偷工減料或者豆腐渣工程的。咱兩誰跟誰啊,是不,哈哈”,魏徠激動的笑著,撿起一塊大石頭使出吃奶的力氣扔了出去。
“哎呀,哪個混蛋亂扔石頭的,差點砸到我,等著別走,看我上來不揍死你……”,兩人對視一眼,嘿嘿的壞笑一聲,撒開腿朝山的另一邊跑去,只留下背后的罵罵咧咧聲,漸行漸遠。
那一年,他們都18歲,高考完的第三天,兩個高中最好的哥們在這座叫做屏山的山頂上,激情萬丈的許下自己的約定,一如曾經的我們。
2
2011年的這個夏天也如約而至,即將離開象牙塔,校園里的畢業生好像突然精力沒有發泄完,賣力的拿著話筒嘶吼著,酒瓶堆積如山,討價還價的將嶄新的書本賣光......
黎想跟宿舍的兄弟在KTV煙霧繚繞的包廂中,使勁的搖著骰子和劃著拳,很快就要和這群朝夕相處四年,有課一起翹,游戲一起打,一起做小抄,動作片一起看,誰泡妞爭著出主意,打籃球沖突一起干……的混蛋各奔東西,竟然發現有點不爺們的傷感起來。
魏徠剛從醉酒中醒來,這些天好像把上輩子欠的酒都喝光了,成了活脫脫的酒桶。深愛了四年的女友決然分手,跟別人跑了,自己的世界隨著她的離開也被抽干了。他說過喝酒就是為了醉,不醉喝酒有啥意思,沒飲料有味道,也沒喝開水養生。反正不是被人灌醉,就是把人灌醉,整日迷糊著。
“喂,黎想,馬上就畢業了,你工作咋樣了?啥時候咱們聚聚,搓一頓呢”,
魏徠難得清醒一次,離校前一天,他給自己的好哥們掛上個電話。
“工作啊,沒問題,早搞定了,咱這么優秀的人還愁沒工作嗎,開國際玩笑呢,過幾天就去魔都上海,看哥們如何大干一番,哈哈?!?,黎想對著一宿舍鄙視的眼神,爽朗的笑著,輕松的吹著,臉不紅心不跳的,“你呢?上次你丫和我說大四剛開始你就實習去了,大江南北任你逛了個遍啊,行啊,你媳婦也跟著你走嗎?”。
“我啊,實習了那么多單位,都讓我選擇呢,最后挑了一個深圳的。對象…額…我甩了她,看她哭的死去活來的,沒辦法,男人事業為主對不?大丈夫何患無妻呢?!?,說到這個話題,魏徠臉憋的通紅,他是那種吹牛就臉紅的人。
“哥們,加油,一起去闖蕩一番事業?!?,黎想點燃一根煙,對著電話眼光再次浮現出多年不曾見過的光芒,大吼著。
“走,加油,一起大闖一番天地?!?,魏徠的大腦好像也被門縫夾了一下,清醒了很多,眼睛聚光的對著亮著的屏幕,激動地也大吼著,隔壁床鋪的哥們被吵醒,一個枕頭扔過來,“我去啊,才中午12點多你就鬼叫的,頭不暈啊”,說完又睡過去了。
這是個吹牛不犯法,也不用交學費的年代,卻也是個牛皮都常造假,且易破的年代。
而男人卻又最害怕吹牛之后的安靜,那才是最要命的。電話掛斷,黎想看著凌亂的宿舍,柜子上的書沒剩幾本,其他的都賣掉了,這幾本還是大一時自己太認真聽課做筆記,字寫多了,學弟學妹太精明,免費送都嫌書太臟了,誒。
忍不住回想這四年,掛科,翹課,打游戲,睡懶覺,做小抄,熬夜,小肚子也起來了……工作?大學四年4級都沒過,好不容易才拿到學位和畢業證,這已經是萬幸了。
想想這四年也算過的挺瀟灑的,可是不知道為啥總覺得缺了些什么一樣,好像不應該是這樣的,可是身邊的同學都這樣,也沒什么錯吧。至于工作,誒,到了上海再說吧,那么大的國際都市,總有適合我做的。
回憶就像上癮的毒藥,你越想它如毒蛇般吞噬的你更厲害。電話斷了的那一頭,魏徠大腦又迷迷糊糊起來了,四年來為了一個女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陪著她逛街,看電影,爬山和旅游,替她做作業,準備小抄,一直是圍著她轉,陪她風花雪月,然后賣力的兼職,翹課去實習......
他曾經幻想幸福就會這樣一直下去,他們最后會結婚,故事的結局是她跟著人走了。失去她好像大學也沒留下來什么,除了兼職和實習時烈日留給他的黑皮膚。
工作呢?工作都要經驗,哪來的經驗,好不容易跪求著,深圳的這個小公司才給自己一個試試的機會。誒,都過去了,老子還不信了,都說深圳是打拼天下的天堂,就不信闖不出一番事業。
3
2012的那個夏天,整個中華大地如巨型火爐,烤著每一個人,挑釁著每一根神經。
在上海的一棟高檔寫字樓門口,一個西裝革履揮汗如雨的年輕人,正遞給保安一根鉆石芙蓉王,點頭哈腰的求著說著。
保安在空調門衛室內,大聲訓斥了幾句后,然后才喋喋不休的放他進去。
年輕人像中了彩票一樣提著包,笑容比上帝還虔誠的跑進大廈。
“土鱉,土包子,哈哈……“背后傳來一陣輕蔑的笑聲。
黎想一層層的掃著樓梯,點頭哈腰的推銷著信用卡,稍大聲點就得到一陣指責和厭棄聲,黎想始終微笑著講解著,在一陣陣”不用,不用“聲中離開,然后一頭扎進烈日中,接著向第二個目標大廈進發。
再不完成業績,就要被房東趕出來了,盡管只是一個城中村的蝸居,他也很滿足了,再也不用像剛來上海時,睡橋底和公園,被人誤以為是流浪漢就好。
那年的我們是否一樣,被曾經卑微到讓自己都顫抖的愿望所滿足呢?
機器聲轟轟的響著不停,就如深圳的房地產一樣,永遠沒有停歇。
另外一個年輕人頭戴著安全帽在修建的馬路工地上來回穿梭,全身曬的黝黑,雙手早已布滿繭子。
公司領導終于良心發現讓他做了施工員,而不是像之前那樣讓他搬石頭,抬水泥澆筑體,操作挖孔機……,也終于不用每天都兩班倒的一班干12小時。
盡管他仍像一只渺小到放大鏡都無法發現的螞蟻,跟隨著密密麻麻的群蟻,爬行在這個發展速度讓全世界都驚嘆的大都市中,默默的做著自己的事情,忍受著領導的訓斥,以及吃飯、坐車、坐地鐵依然忍受著衣著光鮮的人們的鄙夷和厭惡,因為不修邊幅,或許是衣服整天被灰塵泥漿沾滿吧。
不過總算可以有了自己的一個窩,哪怕在城中村最密集的一個小間,魏徠覺得自己的要求其實并不過分。
4
老男孩的苦悶早已紅遍大江南北,小蘋果神曲也沖出了世界,滿滿的都是愛了,可是曾經吹侃如流的兩個人卻最怕相聚,還是聚了。
2015年的那個國慶,魔都上海人擠人,整條大街人頭攢動。
路邊的大排檔,一箱啤酒已經下去了一半,兩個許久不見的鐵哥們,在這個繁華到令國人談起就自豪的大都市的一個小角落里,大吃大喝著,周邊熙熙攘攘,偌大的城市,他們只如螻蟻般渺小。
“黎想,你小子行啊,西裝革履的,果真是干的高大上的金融行業啊,在這個高手如云的城市混的有聲有色啊,哈哈,來,走一個?!?,說完一口灌下一大杯冰鎮啤酒,比喝水輕松幾百倍。
“來,喝,咕咕,咕咕…啊…”,黎想也一口干了一大杯,長舒一口氣,然后摸了摸漲的圓鼓鼓的蛤蟆肚。
接著扯著嗓子道:“那必須的,不就是工作嗎?哥是誰啊。不過這一行的客戶都精明著呢,看我們都像瘟神一樣的,還有這邊的房東也是沒事就漲漲房租玩,都當咱們是印鈔票的,說起漲房租的時候那哭窮的樣子,讓我都慚愧的好像欠了他們似得。不過咱還就是如此輕松的立足了,哈哈,哥遲早得在這魔都整套房子弄輛保時捷來?!?,說著,又自顧自的灌了半杯啤酒。
接著又色瞇瞇的盯著魏徠說:“你在深圳混的不錯吧,今年深圳的房子都漲的快趕上火箭的速度,要弄他一套幾套的,比那些傻愣愣的玩創業,吃饅頭苦挨著的強幾萬倍啊,你做建筑這塊,沒摻和下?”
看的魏徠心驚肉跳的,“我當然要摻和了,不然看著眼紅的不行,不過那都是在夢里實現的,哈哈,這房價上漲的都讓我忘記了工資也曾經漲過?!?。
這會兒不用招呼,魏徠胸中一口氣上來,立即灌下整杯啤酒,“不過現在也在深圳立足了,老子就不信,遲早要在深圳弄個幾套房來,當當包租公的滋味?!?/p>
都說酒這種東西最要命,能讓失戀的人變哲學家,也能讓最膽小的人可以瞬間吹破牛皮,胡侃的讓相聲演員都汗顏,比孟婆湯還厲害。只是越是偽裝,越是讓人憋氣,內心卻更恐慌。
一箱酒沒了,酒瓶東倒西歪的,兩人看看對方,然后嘿嘿的傻笑著。
“相信你一定會成為全上海最厲害的賣卡大王?!?/strong>
“相信你一定會成為全深圳最牛逼的農民工。”
哈哈哈......
黎想摸著他那曾經有棱有角的臉龐,現在好像被打磨平了,圓潤圓潤的,不過好像又不是完全一潭死水般那么平,那里曾經寫滿自信和最堅定。
魏徠用手撥弄著禿頂處的幾根頭發,那幾根頭發在密密麻麻的附近的頭發旁邊顯得形單影只,很孤單,那里曾經黑發如絲,充滿最旺盛的生命活力。
5
站在黎想那自豪了許久的6平米隔斷房間窗戶前,一人一煙,兩點火星。
房間很安靜,只有兩條煙帶冉冉飄起,隨著風亂舞,瞬間就不見了蹤影,兩個人像雕塑一樣遠眺著遠方。
那是一片豪華小區和耀眼的霓虹燈,還有更遠處的東方明珠,獨自綻放著屬于整個魔都的光芒,向世界宣示著自己獨一無二的繁華。
煙滅了,一個火星亮了,緊跟著又是一條煙帶飄起,就這樣起伏著。
許久,黎想摸了摸早已沒有棱角的臉,突然轉向魏徠,盯著他,開口道:“魏徠,還記得當年咱們在屏山時的約定嗎?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早已丟掉了自我,迷失了自我。誒…”,然后仰面長嘆著。
“當然記得,8年的時間,改變了很多,你不是你,我也不是原來的我。你就是只蝸牛,我就是螞蟻,咱們都是這蕓蕓眾生最渺小的一只,忍著,被迫改變著,就如這黑暗房間的飛蛾一樣,四處亂撞??瓤取?”魏徠說完,用力一吸,嗆得眼淚直流。
“你知道嗎?我一直裝逼著,欺騙著自己,覺得一切都是因為現實的壓迫,殘酷,然后喜歡上了抱怨,喜歡上了仇富,喜歡上了整天扯淡胡侃,喜歡上了憤世嫉俗,久了就忘記了我的存在,我是誰?那不是我,我是黎想,我是有理想有夢想的人?!崩柘胝f著,一把將襯衣扯爛,光著肥肉的上身,看著全身虛胖的身體,滿目蒼涼,卻又不甘。
“我又何嘗不是呢?明明被自己跪求愛著的女人拋棄,還裝著很灑脫的樣子,知道嗎?高考后的那個暑假我給自己設定了未來的計劃和方向,但因為自己的不堅定,被感情和現實打斷,之后就不知所以然的被動著。我也抱怨,也怨恨那些開著車把我追了半年的女孩直接拉走的富二代,更是討厭那些走關系的,把我辛苦了一年多,屬于我的位置輕松替代掉,時常心里罵那些沒文化,卻因為政策和在深圳有地而變得肥頭大耳,搓著麻將沒事就漲房租的房東。所以我迷茫過,恐慌過,一直偽裝著,怪這個社會的現實和殘酷,所以我忘記了自己的初心,忘記了自己未來的目標和方向。”,魏徠紅著眼睛一口氣說完,把憋了許久的話如放鞭炮般點開。
“兄弟,也只有咱們能敞開心扉的說說心里話,我迷失了自我,你失去了自己的方向,轉眼8年過去了,也不知道還能否改變,誒”。
黎想轉過頭,看著那面沾滿灰塵的鏡子,20多歲的小伙子,虛胖,頹廢,面無光彩,之前他都怪罪于現實,怪罪于時代和機遇,其實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的靜下來捫心自問和找回最初的自己。
魏徠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眼睛仍舊打雞血般看著他,然后嘴巴顫抖著說:“黎想,我覺得咱們也不老,還有的是機會認清自己,認清現實,然后靜下心來,找回最初的自己,不去抱怨,不去嫉妒,不去好高騖遠,不去僥幸,不去貪婪,踏實的分析自我,認真的一個腳步一個腳步的走,更多的找方法去解決問題,你我的約定一直堅持下去,總會有實現的機會。”
黎想抬起頭,眼圈紅著說:“魏徠,我們真的可以做到嗎?其實我也知道,那些客觀的事實已經存在,無法改變,所以當很辛苦和被不公平對待時,就總是會悲觀和極端的仇視怨恨那些制造不公平者。你說的對,現實就是現實,還得生活,抱怨也沒用,就踏實做好自己,多想辦法解決問題,調整好心態,準備好,相信總會有轉機的。”
兩個人這次不再是撒尿比誰遠,而是扳手腕,都往死里的壓,那是對抗現實的力量卻又不完全是,久違的愜意的笑容再次浮現在兩人的臉上,更加成熟和平淡。
再多的大道理,都不如自己靜下心來,認清自己,然后調整心態,想更多方法解決困境,經歷過迷茫和孤獨才會更虔誠的去找回真實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