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剛經》有云: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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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蒙初開,世間分天地人三界,天界掌管一切,人間即陽世,地為下界陰曹。
三界劃定,無論天上地下,神仙陰官,俱各司其職。
孟婆從三界分開時便已在世上,她本為天界散官。后因看到世人恩怨情仇無數,即便死了也不肯放下,就下了地府,來到忘川河邊,在奈何橋頭立起大鍋,將世人放不下的思緒煉化成湯讓陰魂喝下,忘卻愛恨情仇,了斷怨念深種,輪回流轉,再世為人。
3
其實地府并非想象的那么陰森可怖。
黃泉路邊有彼岸花,路的盡頭是忘川河,河上架著奈何橋,過了橋是望鄉臺,臺子左邊是三生石,右邊就是孟婆亭。
孟婆亭在孟婆莊,沒什么事的時候孟婆就坐在亭子里賣茶湯。
孟婆湯又叫忘情水,喝了它的孤魂野鬼斬情絲、斷慧根,浩浩蕩蕩進入六道輪回,行善者入上三道:天人、修羅和人道,作惡者入下三道:旁生、惡鬼、地獄道。
4
地府最近相當平靜,而且平靜的似乎有點不太像話。
孟婆已經七天沒上班了,也差不多有一個禮拜沒見過閻羅了。
這太不正常了。
因為孟婆很貪玩,平常賣茶湯的時候一眼沒看著就不見人了,不是去鬼門關跟鬼差們作弄那些剛死不久的惡鬼就是叫上牛頭馬面和黑白無常躲在往生殿打麻將,為這事閻羅沒少說她,甚至有時候怒火一上來還會直接沖到殿里一把揪住她耳朵拉回亭子里去。
可這次,整整翹班七天閻羅都沒找她,不禁有點奇怪。
她去陰律司找崔鈺,崔鈺是四大判官之首,左手執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筆,為善者添壽,讓惡者歸陰,最是得閻羅信賴,可崔鈺居然也不在。
然后去賞善司、罰惡司、察查司,可魏征、鐘馗、陸之道都不在。
閻羅不在,四大判官也不在,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一邊想著一邊走到鬼判殿,穿過孽鏡臺,秦廣王不在,走到活大地獄,楚江王也不在,然后黑繩火地獄、合大地獄,果不其然,宋帝王和五官王也都不見蹤影。
走到閻羅殿的時候,她突然心里有點慌,雖然已經想到閻羅大概也不會在殿里,可還是忍不住前前后后仔仔細細找了一遍。
其實閻羅本居于第一殿,因為可憐冤屈而死的人,屢次放還陽間伸冤,洗雪清白,所以被地藏王菩薩降調司掌大海之底,東北方沃燋石下的叫喚大地獄,并管理十六個誅心小地獄。
這也是為什么雖然閻羅經常呵斥她,她卻一點兒也不記恨閻羅的原因,她知道他是個好人。
后面還有五殿,可她已懶得去了。
她不曉得發生了什么事,也沒有個可以問的人。她沿著來路慢慢走著,突然,看到一只燕尾蝶在眼前盤旋,一下子,之前的恍惚如風卷殘云般霎然散去,她追著蝴蝶一路狂奔。
原來,沒心沒肺真的可以提高生活質量,起碼不用整日里郁郁寡歡,百轉愁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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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追著蝴蝶不知不覺居然走到了黃泉路,她累的弓著腰、氣喘呼呼,蝴蝶似乎也累了,落在一朵彼岸花上。
她看到蝴蝶停了下來,頓時又來了興致,小心翼翼的走近,悄悄伸出雙手,猛地一合,想把蝴蝶箍在掌心,可那蝴蝶似乎早有感應似的,撲閃著翅膀在她頭上轉了一圈,然后向阿鼻地獄的方向越飛越遠,直到變成一個黑點。
她看著蝴蝶消失不見,嘆了口氣,然后轉身就要往回走。
突然間,她感覺剛才蝴蝶停落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東西,她撥開花叢,一只小兔赫然出現在眼前。
只是,不曉得誰那么狠心,把小兔的腿給弄傷了,小兔蜷縮在花里,驚恐的看著她,受傷的右腿嫣紅一片,分不清是花的顏色還是血的顏色。
她輕輕抱起小兔,詛咒著傷害小兔的人在平等王的敲骨灼身小地獄里永世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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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羅他們回來了,就像他們離開的時候一樣突然,孟婆是三天后得知這個消息的。
消息的來源其實并沒費什么周折,因為彼時她正在喂小兔吃胡蘿卜。
胡蘿卜是秦廣王給她的,說是從王母的蟠桃園里摘的,關于蟠桃園里為什么會長胡蘿卜這么哲學性的問題,她并未深究,這也說明這個姑娘只對自己喜歡的東西感興趣,對不喜歡的根本連問都懶得開口。
有時候,不愛刨根問底的女孩并不一定就笨,也許是因為善良和單純。
就在孟婆一口一口喂小兔吃胡蘿卜的時候,閻羅出現了,他看著孟婆,眼神嚴厲卻又飽含著疼愛,孟婆怔了一怔,然后定定神,小聲說,我喂飽小兔就回去煲湯,成么?
出乎孟婆的意料,閻羅居然沒雷霆大怒,他嘆了口氣,然后點點頭,說,別玩太晚。接著,一步步踱回了森羅殿。
孟婆看著閻羅的身影,隱隱覺得有些不安,若是平常,閻羅肯定不會這個樣子,大概早就揪著她耳朵拉回孟婆亭了。
這里面一定有事,他們為什么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現,她決定把答案翻出來。
她問了很多人,卻幾乎所有人都諱莫如深,即便是平常跟他玩的好的鬼差們也都不敢吐露只言片語。
這種情況她只在五百年前孫悟空大鬧幽冥府,亂改生死薄的時候才見到過。
難道,又有一個不曉得從哪塊石頭里蹦出來的妖怪要擾亂地府?
她漫無目的的想著,小兔在旁邊看著她,目光堅定而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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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被她照顧的很好,每天跟著她煲湯、打牌、逗惡鬼玩,只是,有時候她給游魂盛湯的時候,小兔似乎也想嘗嘗,在碗邊跳來跳去,她總會輕輕把小兔抱開,然后晃手指說,這個不能喝,喝了你就不記得我了。
小兔似乎能聽懂她話似的,沖她眨眨眼睛,然后就蜷縮起身體,不再跳來跳去。
8
有一天,她正在煲湯,遠遠地看見鬼差押解了一隊游魂向亭子里走來。
她剛要拿碗盛湯,突然一個文士模樣的人走近,抱拳行禮,問道:請問姑娘可是孟泰媼?
她恍了下神,泰媼是她的官職,不過在幽冥府從沒有人這樣叫她。閻羅他們叫她丫頭,鬼差們叫她大姐頭,牛頭馬面和黑白無常叫她孟二,大概是她打牌總輸,他們覺得她二二乎乎的。踏入冥府的游魂野鬼沒人敢抬頭看她,只會低頭尊稱一聲老奶奶。
她看了看眼前的人,對方笑吟吟的看著她,態度恭謙而有禮。
她點點頭,嗯,我是。
對方說,閻羅大王派我請姑娘到森羅殿有要事相商。
她楞了一下,問,她有事找我為什么不親自過來?
對方也是一愣,大概沒想到孟婆會這么回答,支吾了一下,說,那是因為,大王他這會太忙走不開,所以派我專程來請姑娘。
她看著對方,眼神里滿是疑惑,她慢慢起身,突然遠遠地傳來閻羅的叫喊聲:丫頭,快跑!
什么?她循著聲音望去,閻羅他們正奮力往孟婆亭跑來,臉上滿是鮮血,身上衣衫襤褸,后面有一群人手里拿著刀劍,仿似正在追殺他們。
她看著眼前的男人,男人仿佛沒聽到閻羅他們呼喊似的,依舊笑吟吟的看著她,她往后一退,突然男人變了臉色,一把抓住她的脖子,等她反應過來,一柄長劍已然橫在她頸間。
小兔意識到了她深陷危機,急的在她身邊蹦來蹦去,突然,小兔一下躍到男人腳上,張口就咬,男人吃痛,飛起一腳把小兔踢到正在煲湯的鍋臺上,鍋被小兔撞翻,湯水流了一地。
孟婆大叫“不要”,卻無能為力,只眼睜睜看著小兔躺在湯水橫流的亭子里,似已魂歸天外。
她恨恨地看著男人,想把所有的詛咒施加在他身上,可男人仿佛只有一副面孔似的,仍舊笑吟吟的看著她。
遠處,閻羅他們被追兵趕上,奮力拼殺,卻終究力有不逮,全數被俘。
閻羅和判官他們被押解到忘川河邊,血黃色的河水奔流不息,里面盡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蟲蛇滿布,腥風撲面。
她問閻羅,為什么會這樣?
閻羅說,牛魔王反上天庭,大鬧三界。
她問:你們上次突然離開就是因為這個?
閻羅點點頭,說,本來以為他下個月初二才會反叛,誰曉得消息走漏,他提前起兵,天兵天將還未集結完畢。
她說,那我們今日是不是走投無路了?
閻羅不敢看她,說,就算十殿鬼王和四大判官全部死掉又有什么關系,只是,救不下你,我不甘心。
她突然釋懷的笑了,然后說,你們若是都不在了,我一個人又豈能獨活?
她對男人說,盡管放馬過來吧,若是姑奶奶皺一下眉頭,你叫我一聲老奶奶。
男人嘴角微微一笑,剛要說話,突然大叫,你占我便宜?既然你想死,那我勢必不能讓你痛快咯,就讓你見識見識我避水金晶獸的厲害。
說著,男人的劍就要從她脖頸斬過。
她閉上雙眼,眼角似有清淚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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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等了很久,卻沒有聽到血拋灑在空氣中的聲音。
她好奇的睜開雙眼,卻看到一個男人握住劍刃,血從他手指縫滴落,他看著避水金晶獸,眼神說不出的凌厲,他說:你惹錯人了。
避水金晶獸好奇的看著這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男人,眼里似有恐懼,問:你是誰?
男人看著他,仿若面對最恨的仇人般一字一頓的說:月老。
避水金晶獸眼里的疑惑更重,可就在他搜刮肚腸回憶月老是誰的時候,男人已經出手。
廝殺過后,遍地狼煙。
閻羅他們全部得救,而敵人的血把忘川河染得更紅了。
孟婆看著他,她從來沒見過這個男人,她心中滿是不解,男人是誰,又為什么要救她?
男人似看出了她的疑惑,莞爾一笑,對孟婆說,我是小兔。
什么?你是小兔?孟婆驚呼一聲,然后搖搖頭說,不可能的,小兔已經被避水金晶獸踢死了。
男人說,不信你去看看有沒有小兔的尸體?
孟婆趕緊跑到亭子里,奇怪,鍋碗瓢勺都在,可小兔的尸體卻消失不見了。
她看著男人,問,你真是小兔?
男人點點頭。
孟婆又問,既然你這么厲害,又怎么會被人打傷?
男人笑道,除了我自己,又有誰能傷我?
孟婆驚訝的說,你是說你自己把自己弄傷?
男人又點點頭。
孟婆說,我都快被你搞糊涂了,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男人說,我算到你我注定相伴,可我是月老,能為別人牽線,卻不能為自己牽線,唯有使下苦肉計,若能喝了孟婆湯又不忘掉前塵舊事,那才算天賜姻緣。
孟婆突然很緊張的問,那你還記得我嗎?
男人笑著說,你說呢?
孟婆說,你喝了我的湯肯定早就記不得我是誰了。
男人說,本來應該是的,但你似乎少放了一樣東西。
孟婆好奇的問,什么東西?
男人從衣袖里拿出一個瓶子,晃晃說,你忘了放“絕情丹”,所以,我喝過之后,非但沒忘掉你,反而覺得,若是不能把你救下來,剩我一人又該怎樣度此殘生?
孟婆似乎有點不高興,氣鼓鼓的說,你瞎扯,而后,一臉緋紅。
男人看著她,笑意漸濃。濃的整個世界只有孟婆和他,閻羅他們似乎都成了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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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只知月老牽情絲,孟婆斷紅塵,卻又有幾人知道,他二人,才是心心念念,凝眸以對,姻緣天賜的一雙璧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