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為走完了青春就要面對死亡,我們步步為營地走過這段漫漫年生,在那兵荒馬亂的日子里歡歌、嬉鬧。從最初的戰戰兢兢到最后的歇斯底里,我們站在歲月的長河前,只一段溝壑,一寸懸崖,都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摔落,誠惶誠恐地面對彼此,風雨兼程地逐向夢想。我們都以為,那便是我們人生中最好的時光,即使千磨百折。
那時你站在寢室最高層的陽臺那兒,然后坐到護欄上,抽著煙,指了指外側,說,總有一天你會跳下去,當有了足夠的勇氣。我向外看了看,夜色濃得我看不清樓底,說這句話的時候,你的眸子沒有一點色澤,昏暗的燈光打在你的臉上,你嚅動了兩下嘴唇,似乎想說什么,終是沒能說出口,只剩下吞云吐霧。
你很不愿意說話,也不愛笑,你被扔在人群中就再也無法被人發現,所以我一直對自己在茫茫人海中發現了你這件事引以為傲。我也不知道為何,在野外軍訓的時候,一眼就瞥見了你,你長得不高,不帥,但卻有一股異于常人的氣質。對了,那是傲氣。這是我很多年后才總結出來的,你站在那兒,似乎,萬物都不值得在你的眼中過一個來回。你的傲絕不是自負,而是恃才傲物,這個詞用在你身上絕不是貶義。你不甘與身邊的人為伍,身邊的人也永遠理解不了你的世界。除了傲,你還帶著一些憂郁,你留著長長的頭發,恨不得把眼、把臉全都遮上,你極力地在隱藏一些故事,但經歲月沉淀下來的憂郁,你卻沒法隱藏。你不會聽從教官指令喊那些口號,夜晚娛樂時你會把臉瞥向一邊,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感覺就像一位幼師,在面對一群稚嫩的孩子。
就這樣,軍訓結束后,你毋庸置疑地獨處了,你不需要任何交際,只一個人,便可完成生活中所有必須的事。一個人溫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行走——你從不懼怕孤獨。如果一定要問我心目中認為的最偉大的能力是什么,我的回答一定是不懼怕孤獨。我們總是渴望關懷,尋求交際,這都只因我們耐不住孤獨。我不知道需要經歷多少苦難,才會磨練地不再害怕獨處,可以一個人面對愁悶,面對喜怒哀樂。我也不知道為何有著差異的我們相識了,似乎是命運的冥冥安排。那一天我從家里拿來釀了五年的酒邀請同寢室的你品嘗,出乎意料地,你答應了,那一天,寢室只有我們兩人,你放下手中的筆看了看窗外,才與我干杯,我找著一些話題以防冷場,但你除了應答什么也不說,漸漸地,月高了,酒也已經去了兩斤,你把眼光拋向我,告訴我,小孩子喝酒不好,容易誤事,然后你將杯中的酒一口干下。我以為你在和我開玩笑,便放聲笑了起來,你卻凝重地看著我,說,我是認真的。哦,對,你把周遭所有人都看作孩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我喝了一口酒,想問關于你的一些事情,但你卻說,不可以,多么不合常理的回答啊。你把手伸進衣兜,拿出一包煙,紅色的利群。遞一根給我,我擺手,你便自己抽了起來。你向著窗外吐出一大口煙霧,清了清嗓子,說:“問吧。”我問,你為何這么孤僻?你沉默了,就在我以為我冷了場的時候你說了一句:“我不是孤僻,是在被這個時代拋棄。”我不知道怎么樣才算被這個時代拋棄,但我隱隱覺得,總有一天我也會被拋棄。
有的人,有的話,能讓人記住幾十年,你,就是很好的例子。我似乎對你所講的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你的話是那么耐人尋味,以至于我常常用在自己的文中,我堅信,你看過許多書,也應該去過許多地方。那一天,你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之后,你匆匆拿了些東西,就出了校門,什么也沒說,整個過程,你的眉頭一直緊蹙。接下來的一星期,我便再也沒見到你。一星期后,你回來了,帶著濃重的眼圈和一些胡茬,面容有些憔悴,曾經是傲氣大于憂郁,現在卻全被悲傷壓蓋。我詢問你,你卻咬著下唇不作回答,你一個人在床上躺著,緘默,一動不動。終于,夜深了,在以為我們睡著之后,你打開自己的小臺燈,握著筆在本子上寫了兩小時,然后沉沉睡去。但我并沒有睡著,輾轉到了深夜,在確認你熟睡之后,我做了人生中第一件違法的事——我翻開了你的那本本子。你的字很娟秀;怕被你發現,我只看了最后一篇文章,看完之后我便后悔了,為何我要去揭開這么悲傷的一個故事。將本子放回原地,想把你叫醒,隨即又忍住了,回到自己床上,沉思了許久。
從此以后,我再也不過問關于你的事情。兩年后,你離開了,沒有參加高考,我也再沒了你的音訊。直到又過了幾年,我從朋友的口中得知,你已從八樓躍然而下,正如你當初說的那樣。
時光流轉,卻怎么也無法在記憶中將你抹去,你似乎就是一個孤獨的影子,來去都不留痕跡,正如你的眸子那樣淡。我終于明白了你為何被時代拋棄,那本本子中的最后一頁寫下了你所有的悲傷:我曾以為命運這東西是失敗者用來作臺階的,自我兩歲喪母,十五喪父,前些天連爺爺也死去的時候,我終于明白,人的生命是渺小的,渺小到沒有資格談及命運。我也終于,被青春湮滅,被這個時代,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