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鴉吱喳,殘陽如血。
衣衫襤褸、饑腸轆轆的一行老小,實在走不動了。
倒春寒咋骨的冷,嗖嗖地風刮擦著鼻子眼睛。娃娃們的眉眼糊著厚厚的污垢,隱沒了本來的面目。
遠遠的自蕭索的野林子后面,升起一囪煙來,和著濃烈的葷腥味兒,攪擾著一家老小的胃囊,擰巴著饑餓的神經生生地痛。
小娃娃開始發出喵咪乞食一樣的聲息,嗯嗯嚶嚶,騷擾著父親的意識。
那一陣緊似一陣的混沌的肉香,濃烈、邪惡、張揚,誘使著連草根稀飯都不能填滿的胃,可著勁兒地反抗。
趕緊兒地,那邊有吃頭的。
父親一發話,大兒二兒頓然覺得腳底板下小有了氣力,磨爛了粘在一起的血泡也不再鉆心地痛,一心想著那仿佛已到嘴角邊的肉包子。
近了,一盞血色的燈籠掛在院門口,寫著一個斗大的店字。黑黢黢的六間聯排土房,一個陰森森的院落。
女人懷里抱著個一歲大的女娃兒,腿腳有些抖索,好不容易挨到店前,但覺得頭皮發炸,陰冷不詳之氣阻止她卻步不前。
父親和倆男娃已經進到店堂,交了住宿飯錢。
女人踏進門的當兒,與一個肥胖的伙計打了個正面。他身上濃重的味道仿佛滲透著血沫子的腥氣,他游移的含糊的眼神兒配著咕嘟著的肥膩的肉臉,仿佛要隱瞞一種要吞沒一切的深暗。
一股涼氣沁入女人的脊髓,她不由地去牽她男人的衣襟,男人渾然無覺。
一家子進到那個房間,草炕上被褥還算齊整。孩子們爬將上去,沒動一下就進入了黑甜之鄉,隨即男人的鼾聲也起來了。
女人渾身酸軟疼痛,卻是睡意全無。她打量著被油煙熏蒸的發黑的檁椽,又一陣惡心的血沫子的醒氣撞擊她的神經。
她拼著氣力支起身子來,調動起飽受饑餓、疲憊蹂躪而麻痹了的嗅覺神經,貓兒似的翕動著鼻翼,想要找尋出隱約中關于那股子血腥氣的蛛絲馬跡來。
她拖著苦難纏繞著的僵直的軀體,借著黃昏與暗夜交接處的一抹微光,彎腰查看著房間。一種原始的護佑孩子的使命感,冥冥之中的一種昭示,使得她幾近
虔誠地履行著作為母親的義務。
她跪在黑褐色的地上,把整個前身匍匐在地,拿胳膊撐起頭顱,拿鼻子緊貼著地面,調動每一個神經末梢,聚精會神地嗅著。
炕沿邊的地面上,顏色更深的斑塊,腥且臭的氣味竄入她的鼻息;她的心咯噔一下,恐懼攝住了她:莫非……
緊張讓她忘記了一切痛,她一把攫住丈夫的胸膛,嘴巴湊近他的耳朵:這是個黑店!
鼾聲戛然而止,他一骨碌爬了起來:怎得?
他倆跪在地上的污漬前,尋著這些斑塊,他們發現了土炕上的污跡。他扒拉開厚厚的桿草,炕土上顯出了類似的污漬。
他們把孩子翻向一隅,扒啦得更開闊些。把炕上一塊松動的磚挪開來。倆人瞬間被巨大的恐怖震懾著,秒停了一切生理功能。
回過神兒。撅起睡意深濃的娃們,急急地悄悄地溜出店來。
老狗的嗷叫驚了店主,他一路喊著:飯菜就好了,客官怎得……
他們奔跑得更急更快,二百米遠處匯入了一撥逃難的人流,才松了一口氣來。總算安全了。僅有的行囊都落下了,但他們沒有一絲后悔,逃得出來就撿了性命,那是絕非一般的好運氣。
子孫滿堂、鶴發童顏的老人家,每每講起那次逃難途中逃過一劫的大幸運,總是歸于祖上的恩德,佛祖的護佑,冥冥之中天不絕我。
如今散居各地的子孫,都知曉祖父母和他們的父母當年歷經的這個大驚險:炕磚底下,血衣和褡褳,血漬的土磚。一家殺人越貨、賣人肉包子的黑店。一不留神兒的話就玩完。
小孫女在春陽下的花陰出神兒,想象著老祖母講的這個比傳奇更驚奇的經歷。
她體驗不到怕和血腥,她只是想,如果沒有逃出來,就沒有祖父母,沒有爸爸了,媽媽就不知上哪兒去了;那么我又是誰呢?就沒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