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把黑壓壓肥碩的羽絨服裹在身上,踮起腳費勁地從行李架上卸行李時,坐在我旁邊的“風衣先生”麻利地起身幫我,輕巧地扶住拉桿箱放在地上。他是一名教授,就在離我交換的墨爾本大學不遠的皇家理工大學開航空管理物流專業的課程,聽說我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便喋喋不休說個不停,給我開了近十四個小時的澳洲風土人情課。“你會在這兒遇到有意思的事兒的,”他臨下飛機時朝我微微一笑,“會念著這兒的。”
當時我對此還嗤之以鼻,要知道我是抱著半年一口氣把這個南半球的大島轉遍了從此再也不踏足于此的心態選擇了這個地方交換的。然而生活總是于不經意間充滿著意外和驚喜,正是這些始料不及的感動裝點著生命的美好,像一束束溫柔的光,直戳心窩。
水晶之心
塔斯馬尼亞的首府霍巴特是一個安靜的小城市。安靜到夜幕降臨之時會讓人聯想到《查理的巧克力工廠》中靜謐的小山莊——確實也會有裊裊白煙從每家每戶小別墅的煙囪中升起,飄向天上的點點繁星。然而這卻是個絕佳的恐怖片拍攝地,空蕩蕩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靜到能聽到我們一行五人的交錯腳步聲和咯咯笑聲。路上陰森森的,商店里雖然關門了沒有人,但壁燈卻亮著,里面的玩偶人佇立不動。第一次見到如此被寂靜包圍的城市和如此自然的星空的快樂很快就被恐懼的心情所取代,以至于我們一路小跑回到賓館悶在屋里再也不敢外出。直到第二天早上等到接我們的導游David時懸著的心才放下來,他照顧著我們環島六天,看山看水看人。
遇見我們的時候David剛剛過完了他的60歲生日,他從30歲開始就在旅行社當司機兼導游,專門負責塔斯馬尼亞環島游。每六天就繞島一周,見過了不一樣的國家不一樣的人。每遇見一個會不同語言的人,David就會學那種語言的問候語。我們一車二十多人在第一天都收到了家鄉語的問候,葡萄牙的兩個大眼姑娘還尖叫夸他比她們說得還標準。
David是個出色的導游,不僅將行程安排得僅僅有條,更兼具文化內涵。他不會如某些導游一路喋喋不休吵得人在車上不得安眠,也不會像一些導游例行公務一般只講景點,別的一概不管。他會停在行程上沒有包括的圣克萊爾湖邊指著那條河以及河對岸一望無際的大森林跟我們講過了這條河,西邊的塔斯馬尼亞就是萬里無人區。打趣地問我們幾個要不要像眾多中國土豪那樣買塊兒地下來,跟荷蘭來的主修新聞媒體的姑娘開心地講這簡直和《指環王》里的精靈王國、《冰與火之歌》里的大原野、《哈利波特》里綠油油的城堡、傲慢與偏見里達西先生和伊麗莎白相遇的河邊一樣一樣的。
我和朋友五個人在他跟前完全像是小孩子,跟著他爬搖籃山看酒杯灣。David經驗豐富,常年行走于這些能夠與自然最親密接觸的地方使得他體力強壯。搖籃山山腳有大雨,山腰有大風,山頂有大雪,以一山風景各不同著稱。去的匆忙我設備不全臨時買了件沖鋒衣套在身上,手忙腳亂地扶著鐵鏈往上攀,到了山頂鞋子褲子全濕透了。我累得坐在石頭上動彈不得,卻還是被David拉去觀察冰川下爬行的小螞蟻。David手舞足蹈地告訴我,這些小家伙在講話呢。他說這話的時候像個老小孩兒,讓我想到索伊拉筆下的孩子——它們看到了那么豐富多彩的世界。
其實你我都看到過螞蟻搬家,蝴蝶飛舞……兒時的記憶與此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也由此得出種種激動和快樂。只不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記憶中的這一切都被漂得褪了色。我們迎接螞蟻的快樂眼神,換成了冷冰冰的殺蟲劑。我們慢慢長大,螞蟻是原樣。螞蟻和蝴蝶,對心靈的影響始終存在。成長中,我們被告知,傾聽螞蟻的聲音是一種愚蠢,因此比產生感動就加倍的愚蠢。于是我們漸漸堵了自己的耳朵,蒙了自己的眼睛,封鎖了自己的心。傾聽天下的聲音,幾乎成了兒童的專利。多希望孩子可以長大,但傾聽永不消失,就像60歲的David依然能聽見這些講話的小家伙一樣。
臨走之時,我特別感謝了David在這六天里帶我在冰川上聽螞蟻講話,在公路邊等鴯鹋顧盼,在海邊避風港里看小企鵝一搖一擺,在農場里喂袋鼠,在漫漫銀河系中找星星,在酒杯灣踩白沙。說這話時,他站在車后幫我們卸行李送我們上飛回墨爾本的飛機,拍著他的胸口告訴我說他有一顆“crystal heart”,30年干同一件事但每天都不相同,總能夠發掘出其中的樂趣。
生命中總有讓我們感動的地方,雖然會有許多東西令我們窒息、憎惡、甚至絕望、厭世。這個世界,總是平凡的人們給予我們不平凡的感動。這種感動是真實的,不是粉飾的甜膩的作秀,因而愈發有質樸的力量。我想,不需要每個人都成為神,那樣世界會變得過于熾熱;但我們一定不能把自己打濕,這樣才能使連綿不絕的心靈之火把世界烤的更加溫暖。
海天之間
凱恩斯的夏天比霍巴特有活力許多。整個城市充斥著棕櫚樹和濕熱的空氣,夜晚的街道邊熱鬧非凡,燒烤和炸魚薯條遍地開。在凱恩斯臨海眺望太平洋的邊上是露天公共泳池,在霓虹燈下波光粼粼,和著孩子們的喧囂聲迸發出一個城市生命的張力。我們停留了四天,我體驗了生命中兩大極限——上天入海。
綠島浮潛時整個人都沐浴在陽光之中,下方就是游著的魚和珊瑚,像《海底總動員》里尼莫們的集合。因了不能走得離海灘太遠,我們只簡單地看到了近海的水下世界便折返,等待深淺能帶給心靈更多驚喜。培訓和午飯過后,換上潛水服背上氧氣瓶跟著教練一點一點往下沉的時候,耳邊壓力一點點加大,眼前也越來越開闊。景色頗好,雖不如照相還有宣傳片那么好看,但能親眼看到、親手摸到海藍海藍的水,看到海底一片片的珊瑚還有穿梭的魚群感覺還是很別樣的。突然理解了些為什么有那么一群人喜歡探索這未知的世界,如果沒有科學技術、沒有人書寫像小美人魚、尼莫回家這樣的故事,這些美好只能孤獨地埋葬在海底深處。如今能夠被人們發掘分享,也是一種幸福。
跳傘亦如此。有500多次跳傘經驗的教練把我綁在他身上帶著我飛出直升機的瞬間,從上向下俯瞰,如往日之所見呈現在眼前,一邊是縱橫的綠色田野,一邊是無際的藍色大海,穿過云層于藍天中飛翔,降落傘打開又回旋,油然而生的是對自然的敬畏之心。卸下包袱等其他人之時我和同行的香港姑娘兩人橫躺于馬路中央——這里人跡罕至到我們根本不必擔心有車經過——仰望著一方藍天,半遮著陽光想象著那就是我們剛剛下落的地方。
在雨林公園坐著蒸汽小火車晃晃悠悠穿行于山間之時我想,大自然是人的故鄉,是人類童年時期玩樂的地方。在通向物質享受的路途上,人類走得越遠,對故鄉的眷戀就越深。這也許是為什么人的身子住進了城市里,心卻留在海天里。抑或是因為凡是遙遠的地方,對我們都有著一股莫名的誘惑。
橘黃燈下
走悉尼的時候已經到了澳洲的暑假,周圍小伙伴們陸陸續續回國,我無奈背起行囊自己在悉尼的大街小巷軋馬路。
奇妙的是,一個人旅行的時候,常常會更容易遇到一個又一個讓你念念不忘的人。有和我同住青旅酒店,要駐扎悉尼兩月有余補習課業的韓國姑娘;有歌劇院旁看到我別扭地自拍而停下匆匆腳步,手提筆記本電腦西裝革履,主動施以援手的“商界精英”;有與我同登悉尼最高塔俯瞰城市夜景的澳洲小學生旅游團……悉尼塔下有位拉二胡的中國老爺爺賣藝,只接收十澳幣以下的饋贈。倘若有中國同胞多給,他還會禮貌地請求收回。
在一群人中間漫無目的地獨自行走時,我也在猜,從我身旁走過的那個穿著淺色運動外套背著相機的姑娘,是不是剛剛從我到過的悉尼歌劇院過來。只有當心靈不再以任何方式逃避,直接與孤獨寂寞交流時,才更易產生情感,產生愛。一個人獨處的時候,貧窮也富有,寂寞也溫柔。
從悉尼回程時,我掉了從火車站去往飛機場的車票。補辦頗費了一番功夫,我拎著兩大行李箱穿梭在人群中來回跑,還要看箱子還要辦手續,若不是最后有位金發小哥幫我搬著行李跑上最后一班能趕上我飛機的火車,我怕是要露宿悉尼飛機場了。金發小哥與我并不同行,幫我搬了行李便踩點兒跳下火車,朝我笑了笑就又淹沒于人群中。
我早已累得喘不過氣來。確實,很多時候大千世界,一個人闖蕩生活是十分艱辛的。因為自己的路,必須自己走。生活是一個大舞臺,一個大賽臺,一個大擂臺,沒有執著的追求,沒有拼搏的勇氣,沒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精神,沒有道德和法律的自我約束,就很難達到成功的彼岸。也許,在你拼搏的過程中,在你歷盡種種磨難之時,會意外地得到素不相識的人的幫助。這不奇怪,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風的色彩
在澳洲的最后三天,我試圖踏遍墨爾本的每一個角落,但最終還是失敗了。那三天,陽光正好。我來之時澳洲還是蕭條的冬季,街上人煙稀少刮著冷風;而今,整個城市像復蘇了一樣。夏令時調整后,晚上八點半才會日落,六七點時墨爾本會沐浴在陽光下,正合心境。夏天的圣誕狂歡也真不錯,穿著短袖看裹著厚厚衣服的圣誕老人玩具別有一番感覺。而我也終將在這個城市的歡樂祥和中向她告別了。
倒數第三天,背起新買的相機去了圣保羅大教堂和庫克船長的小屋。在外圍看大教堂的時候看哥特式尖頂建筑沐浴在陽光下有神圣安寧的感覺的,有噴泉,有流水,花兒開得正盛,瞬間心底一片澄明。因為已入夏,庫克船長的小屋周圍綠油油的草坪還有岑天的樹看起來特別養眼,我就在那一片大大的、綠綠的、就我自己的草坪上躺下來看了三個小時的天空。這樣的碧水藍天確實不知道再次相見會是何年了,想到一回去又該忙碌起來,就會更想抓住悠閑的尾巴好好再享受一把。
倒數第二天的時候,在維多利亞市場游蕩。從頭逛到尾這個為我提供了半年食材的買菜勝地,賣魚的小哥依舊會吆喝著"All for six!",賣藍莓的大叔也依舊會喊著"Two for Eight!"。在這個地方吃過了冬季的夜市和夏季的夜市,飽了不少口福。這半年平均每周至少光顧這個特大農貿市場兩次,連接賣菜和賣肉的地方西班牙燒烤依舊再賣,也還有開心遛狗的人們。每次看著他們都有種時間流走歲月靜好的安詳感。
最后一天先去墨爾本大學走一圈。上過課的Old Arts,John Mediley,Richmond Barry,吃過飯的Union House,最愛的三大圖書館Baillieu(坐在紅沙發上打游戲),ERC(坐在綠沙發上看綜藝)和Spot(和朋友一塊兒刷論文),躺過的草坪(聊天曬太陽看天空發呆抑或看土豪用直升機在天上表白),依舊不忘買了自己最愛的Carte Melted Dark Chocolate餅和House of Cards的Latte,邊閑逛邊吃喝。半年,在這里認識了很多有意思的朋友和老師。
在維多利亞州立圖書館的大草坪前看里那一群鴿子依舊在草坪上半躺半臥的人們中間穿梭,搶薯條吃,偶爾也會從胯下有馬手持長槍的騎士雕像前掠過。還有一群穿著學士服照畢業照的畢業生,就像清華的畢業季一樣,學生們開心地擺著各種各樣的姿勢,和父母朋友們合影。這種洋溢在面上的喜悅我在每年的7月也會在清華園中看到,如今在另一個國度感受依然有著強烈的代入感。人的情感是如此奇妙,快樂又是如此富有感染力。
圖書館對面拉大提琴的藝術家依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陶醉地演奏著。他每個周五下午都會固定在這里拉琴,每次和朋友們周五經過這里都會停下來聽琴。從到墨爾本的第三個下午,到到臨走依舊聽同一個人的琴,跨越了冬夏,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另一個原因或許是我自己在這里留下了無數足跡和屬于自己的記憶。在澳洲沒有什么娛樂活動,越來越習慣了自己和自己講話。加上自己在悉尼玩兒、又有了相機之后,越發有種走在文藝的不歸路上的感覺,且這種"自我主義意識"愈發嚴重了,變得習慣自己去explore,然后喜歡自己去explore。想起來之前看的一篇學姐寫的文章,說在清華的日子和在國外的日子都是充實的,在清華的日子是別人給的充實,在國外的日子是自己給的充實,現在略有體會了。
把屋子收拾差不多的時候大眼掃過去發現竟然像來的時候差不多干凈了,一眨眼過了五個月了,離開之際卻如此不夠灑脫。記得看人人上之前的一個分享講一對夫妻搬家賣房子之時,將家具乃至日記都留給后來的主人。我卻恨不能將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打包帶走,因為這一切都有我自己留下的足跡和故事。
本想三天之內把我在墨爾本曾經到過的地方全部再過一遍,然而三天累斷腿卻依舊沒能cover到所有我想去的地方,也總算深深地意識到腳下每一步都要好好走,每件事都要好好做,因為走過的路和看過的風景很難有機會從頭再來一次,大多數情況就是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我們被迫向前看,一路走,不回頭。
該走的一定會走,行色匆匆;該來的一定會來,林林總總。今來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間,唯有江山不老,天地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