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似乎是一種帶點野蠻氣息的舉止,與之相對應的便是頗具文明形態的穿鞋。我們滿大街見著的是穿著各色各樣的鞋子走路的人,那些光著腳走路的,似乎除了渾身臟兮兮的乞丐之外便是不顧形象的精神病患者了。
假如偶然間看見某個姑娘光著腳丫在街上行走,不知道你的第一反應會是怎樣的呢?
光腳行走的現象在農村并不少見,尤其是在農村的夏日。男的、女的、小孩童,都會在自家里打著赤腳,以此消解酷熱的暑氣。可能是因為常常光腳的緣故,他們的腳底板也變得更為堅硬,即便是一時走在凹凸不平的泥坑道上,也能健步如飛的。小孩子光腳最是喜歡淌水,遇到落滿雨水的泥坑,總要頑皮地特意跑過去踩上一腳才罷休。弄濕了腳再到平地處用心地踩上一個濕濕的腳丫印子,像是給土地蓋上了一枚精巧的印章。
長大了就不再光腳了,腳底下無論怎樣的簡潔地穿著,總要與地面隔上一層硬邦邦的鞋底的。仿佛鞋子本身便是文明賜予我們的一個標記,它使得我們能夠坦然自若地穿梭于城市的叢林中。
去年暑假,得了一位朋友的贈票與T君同去看一場戲劇。回來時恰逢北京下起了大雨,夏日的雨來勢洶洶,頃刻間就將地面覆蓋上了一層水幕,天下還在往下大顆大顆落著的雨狠狠地濺下來砸出一個個水泡,轉眼又迅疾地破滅了。因為去時也沒料想到會下雨,我只備了把日常的太陽傘,而T君竟是一點準備也沒有的。從地鐵站出來的時候,面前擠了一大群人望天長嘆,人們站在建筑物的屏障下似乎有想沖進雨幕里的沖動,又帶些畏縮,躊躇著最終化作一聲咒怨。
我們住的地方離地鐵站不過幾十米的路程, 步行抵達大概也只須十來分鐘。T君看看擁在臺階前既不肯無所顧忌地冒險淋雨而去又也不肯安靜等雨停止的人群,轉過身來沖我笑笑,說“還好我們有1把傘”,語氣里我聽出了幾分調侃和得意,不免也笑了。
不知道雨什么時候會停,T君倒也干脆:“我們再等10分鐘吧,雨即使是不停我們也走。”對他的提議,我是贊成的。10分鐘后,雨勢絲毫未見有止住之勢。我撐了傘,并著T君下了幾個臺階。和著站臺上透出的光一眼望過去,地上滿是積水,粼粼地反射著斑斕的城市霓虹燈光。我料想這樣踏回去鞋子肯定是要澆透的,便趕忙拉住了T君,把傘塞到他手里,蹲下來就開始解自己的鞋帶,一邊勸T君:“你趕緊把鞋脫了,我們打赤腳回去,不然就這樣回去鞋子得濕完了。”
T君顯然沒有預料到我這一突然的舉動,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似乎想勸我不要脫鞋而又覺著有些不妥的樣子,我卻已是穩穩地脫光了鞋襪,將鞋子拎在手里了。
我像個頗有經驗的老人在向T君傳授一個抵雨的秘訣一樣,為著自己的這一新發明帶著些沾沾自喜的心情。我注意到在廊下避雨的人當中有些人的目光朝我投過來了,卻并不知道那些目光里都隱藏了些怎樣的信息。
“咦,你不脫鞋嘛?一會兒鞋子會踏濕的啊。”我想不到T君無視我這一妙計的理由,而T君確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搪塞著半拉著我半舉著傘就沖進了雨里。把一群不認識的人和他們的目光拋在了身后。
沒有了顧忌,我光著腳便只覺得戲水的好玩,一步踏下去,地面上的水吧唧地一響,我低頭看自己的腳丫,光禿禿地在水中顯出幾分雪白來。T君卻是在小心地避著水坑走,三步一踮腳,五步一大跨。讓與之并行的我也覺出他行走的幾分辛苦。而除此之外,心里頭漸漸地涌上另一種情緒,隱隱地戳痛了我的心。
T君家境優渥,年前剛從英國留學歸來,現在在一家知名的科技公司工作。我自小長在農村,平生第一次進京在一名名不見經傳的創業公司里實習,人生的見識與境界自是不同,對于事物的反應也有所分別,不知道我方才的脫鞋之舉在他眼里算不算得魯莽與野蠻?即便我做得不妥,他因為他的好涵養想必也不會當面說破令我難堪,那么,我果真是在無意識中堂而皇之地顯露出自己的粗鄙了么?
那短短的10幾分鐘路程里,我們彼此似乎都陷入了無話可說的境地。他仍是跨著步子專心地避著雨水,在臨近小區時,卻因為光線太暗不慎踏進了積滿水的低地中,一雙白色的運動鞋仍是濕透了。我無須躲避積水的一雙赤腳等走到目的地的光亮處時,卻如同猛然退去潮水后還未來得及上岸的游泳者,給我徒增了幾分膽怯和難堪。
今年的夏天,江城的小鎮里雨水仍是不請自來,劈頭蓋臉地澆下來,顯出大自然的變幻莫測之勢。湖里的水漫出來阻擋了去路,我看見校園里有的姑娘徑自脫了鞋,赤腳淌過湖水。也有大概是覺得赤腳不雅而穿著不怕遇水的涼鞋的一群姑娘,立在道路中央,歡呼嬉鬧著對著半截腳踝淹沒在水中的腳丫拍照。我忽地有些莫名的心動,赤腳吧,赤腳吧!等再長大一點,我們或許再也沒辦法將文明的鞋子無所顧忌地脫掉了,等再長大一點,我們或許再也不能如此這般野蠻生長了。
水流嘩啦啦地聲音中,我隱隱地聽見來自遠古時代的呼喊:“赤腳吧,赤腳吧,赤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