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霾至,天地盡晦。
我站在道路的中央,茫然四顧。
四周是一片低矮的房舍, 雜亂不堪,有些是用青磚砌的,大多僅剩下一兩面破敗的殘壁,損壞的墻壁上偶爾掛著一些同樣殘破的席子,或者干脆直接裸露著屋內(nèi)瓦礫殘垣。更多的是胡亂搭起來的一個個窩棚,就像一堆堆螞蟻的巢穴,擁擠的充斥著每一個角落的縫隙。街道上坑坑洼洼,從各個窩棚流出的污水和穢物就像是一條條小溪,慢慢的在街道低洼處匯聚成一個個烏黑色的淺淺的湖泊,米粒大的蠅蟲在這一片泥濘上方時聚時散。
眼前灰蒙蒙的一片,頭頂?shù)奶柧拖袷且槐K晃動的螢火,發(fā)出泛黃的微光,在身后高聳的城樓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城樓靑褐色的包磚上掛滿了枯黃的爬山虎,仿佛一只凸起青筋的枯瘦的手,死死的扼住城墻的喉嚨。城樓上偶有幾個人影晃動,手執(zhí)明晃晃的刀劍,身批明晃晃的鎧甲,反射著昏暗的陽光。四周一點風都沒有。旁邊院落半堵圍墻后,伸出幾段國槐的枝丫,就像是直刺刺的伸向天空的嶙峋枯骨。
踩在污水穢物漚成的腥臭而黏軟的泥漿中,濺起的臟物沾濕了我睡衣的褲腳,遠處依稀可見高大的明黃色斗拱飛檐,我不管不顧的朝那個方向走去。一路上可見道旁躺著各式各樣骨瘦如柴的饑民,他們大多衣不蔽體,破舊的單衣中塞滿了并不御寒的枯草和雜物,有的干脆僅裹著半張草席,上頭刷著城南義莊的簽押。因為凍餓而泛起青白的臉上,深陷入顴骨內(nèi)的眼眶中,占據(jù)大部的眼白一動不動,只是偶爾有人從他們身旁經(jīng)過,暗綠色的眼眸才微微隨著行人的身影轉(zhuǎn)動一下,嘴唇顫抖著發(fā)出細若游絲的乞討之聲,昭示著他們與這個世間僅有的那分聯(lián)系。
幾個精瘦的身著棉甲手執(zhí)長矛的兵丁,押著一隊身穿分不清顏色單衣的民夫從我身旁經(jīng)過,身后拖著一掛輪輻有些破損的大車。大車壓過坑坑洼洼的街道,將車身上高高摞起的尸身抖得搖搖晃晃。尸身沒用草席裹著,更沒有棺木,赤條條的拋在大車上,身上結(jié)著暗綠色的斑。民夫形色枯槁,面無表情的在士兵的指揮下搬動著四處散亂的尸體,仿佛他們與手中抬著的尸身并沒有什么不一樣。街上很安靜,只有大車發(fā)出的吱呀聲以及那幾個士兵有氣無力的呼喊聲:“抬走,抬走。”
枝頭的寒鴉撲騰而起,空氣中終于有了一絲微風,吹走了些許沉悶的腥臭味道,遠處傳來隆隆的悶響,就像是夏季午后的悶雷。北邊街道傳來一陣嘈雜的哭喊和哀嚎之聲,不久,便瞧見很多穿著各異的人從北邊街道沖來。人群四散奔走,尖叫和吵鬧的喧囂瞬間打破了這條街道原本的肅殺。人群中夾雜著青色單衣的平民,也有緞衣方巾的商賈,胸前修著禽獸補子的官員,剛剛脫去棉甲頭盔的兵丁。他們互相推搡著,叫罵著,嘴里呼號著“城破啦!”“城破啦!”腳下的爛泥污水濺染在他們的錦衣華服上,濺染在赤羅青裳上,一如濺染在兵丁甲士的金甲銀盔,百姓的襤褸短襟上。
遠處明黃色的角樓之上,傳出鳴鐘之聲。沉穩(wěn)悠長的鐘鳴慢慢的在這座巨大的城市上空飄蕩,穿過紅墻金瓦的禁城,穿過九曲回腸的胡同,穿過爬滿藤蔓的城墻,穿過早春一片肅殺的荒野。昏黃的陽光懶懶的照在大地上,夕陽把地上的喧囂都拉成了長長的斜線,原來這便是這是夢中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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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宗崇禎十七年春正月朔,大風霾,占曰:「風從干起,主暴兵城破。」
癸丑夜,星入月中,占云:「星入月中,國破君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