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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中秋月
他,官兒又丟了!八百五十年前。四月,言官上書彈劾,說他在任上“專事游宴”。孝宗皇帝御筆一揮,準奏。
呀,怎么可能!他治下的靜江(今桂林地區)老百姓驚呼。他,張孝祥,“治有聲績”,官兒怎么突然就給皇帝罷了呢!
哎!同事們也跟著惋惜。只有他,醉墨縱橫,風神不減,反倒勸人別替他難過。走,咱們真個兒游山玩水去。
那“專事游宴”的罷放理由,雖然未必充分,卻給了他真去“專事游宴”的必要時間和自由。離任前,他拉上幾個同僚,翻山越嶺,便覽桂林美景。水月洞前新建了亭子,他命名“昭陽之亭”;事實上,他的興致是那么的高,順帶連洞名也給改成了“昭陽之洞”。(七年之后,大詩人范成大到任桂林,痛斥這次改名。還特意寫了一篇《復水月洞銘》。撕!)
六月,他正式離任,乘舟歸江東。
同僚的餞別酒一場接一場,知心的幾人眼眶紅紅的,不住勸他更盡一杯。他笑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況且六七月間,正宜行船,沿途風光如畫。
其實預期的情節不是這樣的。本以為朝廷調他到地方鍛煉幾年,之后調回中央就能大展拳腳。他的理想是要中流擊楫,收復中原失地;再不濟,也要結個檀淵之盟,保得國泰民安。可是現在,還沒滿一年,就……哎,罷了罷了,不如歸去。
舟如一箭風快。過了靈川、興安、祁陽,又過了衡陽、長沙。一路遍覽名勝,拜訪親友,誰也未曾見他展露一絲一毫的落寞。想來他,雖則三十五歲,實已幾經宦海浮沉。自有過人的從容。
可是中秋這天,舟行到了洞庭湖畔的金沙堆廟,心靈深處的痛還是一下子噴涌了出來。
金沙堆廟里,祭奠著屈原。
就像漢代賈誼經過湘水,吊唁屈原,“追傷之,因自喻”。在洞庭湖畔的屈原面前,在一個純凈而偉大的靈魂面前,他終于可以放下矜持,可以放肆他的悲憤——一如千百年來那些途經荊湘的落魄文士那樣。
二十三歲高中狀元,春風得意,飛馬賞花,那時他吸引了多少人尊崇的目光?可現在,他不過一個罷職的文人,累累若喪家之犬。
他恨。
“為什么眾人皆醉,一人獨醒?為什么一堆又一堆臭烘烘的糞土,竟能把一束香草比了下去?為了國家和人民,自己明明已經瀝血摧心了,為什么皇帝還是看不到聽不著?……”
悲憤猶如山洪,噴涌而出,延綿不絕。直到他展紙搦筆,寫下《金沙堆廟有曰忠潔侯者,屈大夫也,感之賦詩》;直到他落下最后一個墨點,真切明白了自己不過是人類眾多不幸者中的一員;他才慢慢平靜了下來。
平靜下來,也就累了。小廝備上了果蔬酒饌。他自斟自飲,不覺間竟也醉了。
為什么今夜的月光如此盈盈?——他仿佛突然才明白過來似的——中秋!
洞庭水,中秋月,金沙堆,人跡全無的清幽絕境。還有比這更好的賞月所在?
于是登小舟,留小廝岸上,獨自向湖心蕩去。
天、地、水、月,一時之間,只此一舟一人。
何處是水,何處是天?何處水天交接?八百里洞庭,著上了銀白的月光,仿佛一面無邊無際的玉鏡,映得明月更添幾分月色,映得銀河有了幾分水汽,映得天地宇宙澄澈清透,邊界模糊。再也辨不出那一葉扁舟,是行在水中、空中、還是月光中?只道是行在了一片皎潔的玉色圖卷中!
當此之時,當此之景,煩惱也罷,壯志也罷,七情六欲五蘊,盡皆消融在了這一片皎潔的玉色之中。剎那間,但覺塵俗之心遠離了塵俗。杜甫詩所謂“心跡喜雙清”,大略如此吧?只是,這剎那間的領悟,這悠然心會的妙處,如何用言語表達?不,不,這是永遠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陶弘景詩所謂“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大略如此吧?
張孝祥啊張孝祥,在桂林為官這一年,你何嘗不是孤芳自賞,一片冰心?可是,哎。一片冰心又如何。月光,怕是浸透了衣服,莫不然會這般的冷。
咦,小廝把盞來!哈哈,忘了,忘了小廝留在了岸上。天地之間,只余下了我一人一舟而已。月光水一般地浸透了我,舟行在了月光一般的水上。可是,有什么打緊?莫不然是醉了。不,不,沒醉。醉了又有什么打緊?看啦,北斗七星。我要以北斗七星為勺,以西江水為酒甕,喝它個痛快,喝它個一醉方休。月亮,星辰,湖波,天地萬象,宇宙洪荒,來來來,敬你們一杯。
爽!真爽!——他重重地拍打著船舷,連連高聲長嘯。不知今夕何夕。
乾道二年(1166年)中秋,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中秋。
月光浸透了世界,月光也浸透了他。世界和他,一派皎潔,一派澄靜,一派空明。在那一瞬間,景和情交融了,物和我兩忘了。在那一瞬間,他直面宇宙人生,他獲得了某種永恒而即逝的體悟。他乘醉寫下了“念奴嬌”三個字。然后,從心所欲的,順理成章的,文不加點的,寫下了余下的一百字——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
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短發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
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
扣舷獨笑,不知今夕何夕。
中國文學史上至此多了一闋“絕妙好詞”。
南宋詩評家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
這話大致不錯,但張孝祥的這闋《念奴嬌 洞庭青草》卻是例外。
滿湖的月光,滿天的月光,詞人內心亦是滿滿的皓白如雪的月光。除此,再無別物。一片空靈。
清代詩人王闿運在《湘綺樓詞選》中評:“飄飄有凌云之氣,覺東坡《水調》猶有塵心”
兩詞實為中秋詞中的雙璧,難分軒輊。不過平心而論,東坡《水調歌頭》更易理解,更易動人罷了。
實際上,兩位作者的生涯頗有些相似之處。
蘇東坡生活的時代,政治界最大的事件就是新舊黨爭。新黨上臺執政,作為舊黨的他,跑去向新黨領袖王安石建議,改革先須謹慎,切不可急功近利;待到舊黨重操權柄,他好不容易跟著翻身了,卻又跑去向舊黨領袖司馬光表態,荊公新法不可盡廢。結果兩頭不討好,一生幾經貶謫。
到了張孝祥生活的時代,“主戰還是主和”成了政治界最大的主題。一方面他出自主和派重臣湯思退門下,另一方面他又深受主戰派重臣張浚賞識。他自己也認為主戰還是主和,得因勢因時而論。結果同樣惹得兩頭嫌棄,一生仕途坎坷。
兩個失意的文人,在月明的中秋,各自把酒問青天。月光和著酒,杯杯灌入豪腸,化作哲思縷縷。
一個是月下的相思,一個是月下的超脫;一個是魂飛千里,一個是心澄如月;一個但愿月光治愈一切,人生長久月長明,相思有憑依。一個但愿月光滌蕩一切,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宇宙意識更絕塵寰。
待到酒氣上涌,只隨手一揮筆,便是絕世華章。
這就是文豪!
正襟危坐,含筆腐毫,閉門造句,蒙頭蓋被,固然也是文豪做派;但不夠痛快。痛快,是月下獨酌、對影三人,是歡飲達旦、起舞弄影,是表里澄澈、扁舟一葉,是大醉作此篇,不知今夕何夕。
這才夠痛快!
感謝上天。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之后,又安排了張孝祥的《念奴嬌》。從此,中秋月下,又多了一種豪情,多了一種飄逸,多了一種空靈。
敲下這最后這一句,我也不知今夕何夕了。
( 本文材料主要據:韓酉山《張孝祥年譜》、唐圭璋《唐宋詞匯評》以及《宋史 張孝祥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