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柳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已不知經(jīng)過了幾個春秋，我在這冷寂的長門宮里從年少待到 兩鬢斑白，劉徹身邊的女人來來回回?fù)Q了許多波，從開始的衛(wèi)子夫，到美艷的李娃，接著是張美人，趙婕妤。。。他一次次的帶她們到我眼前，希望可以刺激到我，可是回應(yīng)他的只是我長久的沉默，直到他也老了，憤恨的說：陳阿嬌，你就是個無心的人！

我無心嗎？我也常常這樣問自己。

我輕輕地推開長門宮的大門，當(dāng)初陪我的那些宮女已經(jīng)被我以各種原因送出宮外，現(xiàn)在這里只是我一個人的。這是二十多年以來我第一次離開長門宮，去接觸外界的陽光，這座巍峨的大漢皇宮在劉徹的修葺下愈發(fā)的雄奇。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夕陽下，只有當(dāng)初與劉徹一同玩耍的地方依然還是舊時模樣。

這樣也好，我輕輕地拂過舊城墻，仿佛我又回到了少時模樣，那時，我還不是尊貴的皇后，那時我只是盼望逃離這座華美皇城的陳阿嬌。

（一）

我的母親是大漢朝最尊貴的館陶公主，自出生起我就是不同的，當(dāng)朝皇帝是我的親舅舅，我的皇祖母那樣疼愛我母親，天下間的女子再沒有人能同我比擬。

從小我身邊圍繞的就是阿諛奉承的人，任何一樣?xùn)|西，只要我多看一眼，就會有人專門買了送進(jìn)府里。太多的虛假面容下，我過早的擁有了成熟的心智。我喜歡出刁鉆的問題給那些人，我很清楚他們要的是什么，所以即使我的要求再怎么古怪也總有人挖空了心思做到。

阿嬌公主的蠻橫之名自此傳出，但是這些都不是我本來的樣子。

閑暇的時候我喜歡坐在院子里看外面的天空，漢宮的城墻那樣高，珍寶裝滿了整個宮殿，可是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都不喜歡，華美的珍寶又如何，沒有靈魂的死物而已，怎么比得上城外盛開的三里桃花，怎么及得了外邊湛藍(lán)無際的天空。

我時常羨慕我的侍女們，她們擁有著我所無法擁有的自由。我喜歡聽她們講述城外的游俠，策馬揚(yáng)鞭，快意縱橫天地間，那時候最經(jīng)常被提起的一個名字是林仲卿。傳說他曾經(jīng)在三天里疾馳至大漠，擒獲了當(dāng)時作惡多端的大盜，還有人說當(dāng)時最紅的舞娘為了他，自此閉門謝客。

在侍女們的描述里，林仲卿在我的想象里形象愈發(fā)的鮮明起來，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渴望出宮，希望看看這個名滿天下的風(fēng)流俠士長什么樣子。然而這樣的機(jī)會實(shí)在是太難尋找了，無論我去哪里身邊圍繞的總是大隊(duì)的侍從，即使在家中母親也給我安排了四個貼身侍女，離開這里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我就在這華美的宮殿里一直想象著林仲卿的樣子，不知何時我的心里住進(jìn)了一個少年。

（二）

母親那段時間出奇的忙，她和宮里的王美人關(guān)系突然好起來，每天都會進(jìn)宮去。偶爾我也會跟著去，王美人的兒子劉徹胖乎乎的喜歡跟在我身后叫我阿嬌姐姐，很可愛的樣子。

那一天我照例陪母親去宮里，帶著劉徹玩的時候，我們逐漸的走到了宮門口，而身后的侍女們在我們嬉戲的時候被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了后邊，我看著宮外車水馬龍的景象，心里像是著了魔似的一步一步的踏了出去。

我在一家一家的酒肆里尋找著，我只是聽說林仲卿喜歡喝酒，那么在酒肆里總該能找得到他吧。我卻忘了，一個小女孩帶著一身的華貴首飾在宮外行走是多么危險。

那伙人圍上來的時候，我還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發(fā)間的簪子驟然被人抽走，我伸手去奪，卻被人一腳踢在了地上，身邊小小的劉徹?fù)渖先ヒ湍侨瞬罚瑓s終究因?yàn)槟昙o(jì)小也被摔了出去。周圍的人們大概是被他們欺壓慣了，竟然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幫我們。

“青天白日的欺負(fù)小孩子算什么本事，有這功夫還不如去喝杯美酒?！?/p>

就在我以為沒有希望的時候，自人群外傳來了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了這樣的一句話。人們自動的讓出路來，一個年輕的男子走了過來，手中的長劍顯示出他游俠的身份，他身上穿著最普通的月白色衣服，但眉宇間卻充斥著無以名狀的氣質(zhì)，雖然言語輕佻，可是不知為何，我堅(jiān)定地相信他，一定會救我們。

那伙人顯然沒有料到會有人敢管他們的事，惡狠狠的圍了上去，我急忙把劉徹拉過來，這個時候我應(yīng)該離開的，可是看著打斗的人群中那抹月白的影子，停住了腳步。幾個回合，高下立現(xiàn)。

那個男子牽了他的馬匹，仍然是有些輕佻的語氣說“漂亮的姑娘，你住在哪里？外邊不安全，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啊。”

我看了看周圍，的確不能多呆，可是眼前這個人可信嗎？片刻的考慮后，我決定相信他，不為什么，就憑他剛才救了我們就足以證明他是值得相信的，于是我點(diǎn)頭，“那就有勞公子了。”

他騎著馬帶著我和劉徹走，夕陽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漫上了天空。路過一片桃林的的時候，我抑制不住的歡呼道：“好美的桃花?！?/p>

見我如此，他也跳下馬，說“前邊就是我家，不嫌棄的話去喝杯茶吧，就是不知道姑娘有沒有這個膽量呢？”

我還在猶豫，身邊的劉徹卻已經(jīng)大聲大聲答應(yīng)了。于是我只好跟著他一起走進(jìn)了桃林里。

當(dāng)時正是桃花開放的盛花期，一簇一簇的桃花競相開放，蜂蝶環(huán)繞，生機(jī)勃勃，全然不是宮中死氣沉沉的樣子，我忍不住要摘一朵，他卻伸手制止了。

“等它長成果子豈不是更好?！?/p>

從來沒有人違背過我的意思，但是那天他一次次的觸碰到了我的底線，然而我的心里卻沒有絲毫的不開心。

“阿嬌姐姐臉紅了，阿嬌姐姐好漂亮啊。”劉徹在旁邊一邊歡呼一邊鼓掌，我更加不好意思 ，急忙牽了他的手站一旁去。可是沒多久他的目光又被不遠(yuǎn)處的房子吸引了，指著給我看“阿嬌姐姐，那里有座金屋子哎?！?/p>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不遠(yuǎn)處的房屋映著霞光，金光燦燦，的確是像一座金屋子，屋前的農(nóng)人夫婦正在聊天，小孩子繞著膝蓋奔跑，我忽然很羨慕他們。

遙遙的大道上傳來了呼喚的聲音，我聽到是我的侍女的的聲音，我隱約看到大隊(duì)人馬正朝著這個方向走過來，看來我和劉徹離開皇宮的事情已經(jīng)敗露了。忽然想起我出宮的目的，于是急忙回頭問：“你認(rèn)識一個叫林仲卿的人嗎？”

“小姑娘真是愛說笑話，難道你不知道我就是林仲卿？”他微笑著回答我，夕陽里他的笑容散發(fā)出魅惑的氣味，大片的桃花都失掉了顏色。

原來他就是林仲卿，難怪姑娘們會為他失了魂魄，這樣的少年又有幾人可以抵擋呢？

我匆忙摘了項(xiàng)上的鏈子，遞給他，“我叫阿嬌，一定要記得我，記得?！?/p>

說完我拉了劉徹就匆匆的跑了，坐上車的瞬間我看到他的身影仍在原處，瘦削而深刻的身影永遠(yuǎn)的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那天因?yàn)槲移桨驳幕厝ィ赣H沒有再多說點(diǎn)什么，可是第二天我就聽說官府抓了一伙流寇處斬，母親拿了我被搶的簪子回來，想起那幾個人，我第一次對母親的手段不寒而栗起來。

還好，她沒有帶我的項(xiàng)鏈回來，那么是不是證明，林仲卿，他是平安的。想到這里我的心稍微的平靜下來。

只要，他平安就好。

（三）

“阿嬌，明日王美人邀我赴宴，你仔細(xì)收拾一下，隨我同去?！蹦赣H的聲音隱在滿身的珠翠里，帶著不可侵犯的威嚴(yán)，我分明嗅到了一絲不一樣的味道。

王美人無論何時都是簡單而謙遜的，她素色的衣裙在母親華貴的妝容映襯下顯得十分的干凈，可是我知道他的內(nèi)心絕對不像她的外表一樣與世無爭，因?yàn)樗难劬飼r刻閃耀著的分明是對權(quán)利的渴望。

她專門叫了劉徹過來，小小的劉徹見了我熱絡(luò)的撲了上來。母親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把阿嬌姐姐許給你好不好??？”

我呆住了，原來，為的是這個。最近舅舅的身體越來越差，祖母一直喜歡小舅舅梁王，一心想兄終弟及。而王美人想要他的兒子登上大寶之位，就急需一個堅(jiān)實(shí)的支持者，最好的人選莫過于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館陶長公主，為了穩(wěn)固彼此的契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劉徹娶我做妻子。

身邊的劉徹反應(yīng)的出奇的快：“如果得阿嬌姐姐做妻子，我一定會造一座金屋子給她。”說完又回頭沖我小聲說“就像我們見的那座一樣，我知道姐姐喜歡的?！?/p>

母親和王夫人相視一笑，仿佛達(dá)成了某種默契。我的心卻逐漸的冷下來，我要的從來都不是金屋子，我要的只是相濡以沫的愛情。這一出戲里，王美人會得到母親的支持，進(jìn)而讓劉徹成為太子，乃至以后的皇上，而母親則可以順理成章的扶我做皇后，保住她永久的榮寵不衰，而犧牲者從始至終都是我！

此時此刻，我的腦海里忽然顯現(xiàn)出林仲卿的臉，生于皇家，享一世富貴又如何，那些珍寶縱然美麗，卻寒意刺骨，公主縱然高貴無比，卻連喜歡都顯得奢侈。

（四）

回去的時候我就發(fā)起了高燒，額頭滾燙，母親找了御醫(yī)來卻仍是無計(jì)可施，后來府里來了一個游方道士，他告訴母親，我是由于和府里的通天富貴無法融合，才轉(zhuǎn)成了今日的高熱，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將我移出府里找一個清靜的地方才可以治愈，他走的時候說：“貴不可言，唯木可解，桃之夭夭，仲卿切切?！?/p>

母親也許不懂我卻瞬間明白了，是他，是林仲卿來了。于是我懇求母親讓我搬到郊外的別館去，她皺了皺眉，卻還是答應(yīng)了。

別館里也種了大片的桃樹，然而桃花卻已經(jīng)開始謝了，全然不似城外十里云霞般的桃林。我日日在桃樹下等他，紛紛揚(yáng)揚(yáng)花亦如我在等待中逐漸凋零的心。我想念城外自由鮮活的空氣，更加想念城外桃樹下的林仲卿。難道他出了什么事，又或者不過是他開一個好玩的玩笑。

“哎呀呀，小丫頭，要進(jìn)來找你可真是不容易，虧得我最近宰了個肥魚才能買通侍衛(wèi)進(jìn)來?！?/p>

我回頭，林仲卿帶著笑容的臉從桃樹后露出來，他身上穿著別館護(hù)衛(wèi)的盔甲，卻顯現(xiàn)出不凡的氣質(zhì)。我的心情忽然就好了起來拉著他像小女孩一樣說：“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的?！?/p>

“先別說這些沒用的，你給我留一個破鏈子是什么意思?。侩y道是要我當(dāng)了買酒喝？”

我不理會他的調(diào)侃，破鏈子，那可是月氏國進(jìn)貢的寶物，也就只有他會把它看成破鏈子。

“你要不要做我的侍衛(wèi)，我管保可以讓你喝到全天下最好的酒?！敝浪麗酆染?，我拋出這樣誘人的籌碼，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留住他。

“美酒啊，我的確很喜歡，不過嘛，沒有美人陪伴多無聊啊，不干！”

我急了，拉著他的袖子什么都不顧的說，“有的有的，你留下來，我的侍女你隨便挑?！?/p>

他裝作認(rèn)真考慮的樣子，“好吧，留下來，不過你的那些侍女我都不喜歡，阿喜太妖嬈，阿蘭太木訥，反倒是你這個小丫頭比較符合我的口味，不如這樣吧，我留下來，你以后要嫁給我”

我忙不迭的點(diǎn)頭，心里卻在盤算著，在母親沒有把我和劉徹的婚事公布以前，我能有幾成把握推掉這門親事，然而我卻忘記了，無論我再怎么被母親喜愛，在榮華富貴面前，先犧牲的往往都是我。

很多年以后，我都能清楚的記得林仲卿當(dāng)時說過的每一句話，卻惟獨(dú)記不起他的臉，那天的桃園里陽光朗照，他站在光圈里晃得我的眼睛生疼。

我央求母親，她看我難得求她，就留下了林仲卿做我的貼身侍衛(wèi)。

林仲卿實(shí)在是個太過有趣的男子，總會從外邊帶各種好玩的小玩意進(jìn)來，用略帶吹噓的口氣向我講述城外的碧荷開的如何燦爛，而宜春園的西域姑娘又是多么的妖艷。

于是我愈發(fā)的喜歡和他呆在一起，只有他會在知道我的身份以后仍然不怕我，也只有他能帶給我這顆被深深的宮墻禁錮太久的心些許歡樂。

（五）

自從劉徹說出金屋藏嬌的那番話后，我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去找過他，即使他來，我也總是躲著不見他。這個小孩子也許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單純模樣，這座皇城里有太多的陰暗面，即使是小孩子有如何，我還不是一樣被它吞噬掉了本該懵懂的幼年?？此票任夷暧椎膭匾苍S比我更加熟悉里面的爭斗。

我裝作一直生病的樣子，求母親讓我在別館住下去，就這樣相安無事的過了兩年。

期間，我曾經(jīng)男扮女裝隨林仲卿遠(yuǎn)走西域，那里的姑娘熱情而美麗，毫不掩飾對林仲卿的喜歡，遞了美酒請他品嘗，他卻笑著攔下酒杯，指了指身邊的我，“夫人會生氣的?！?/p>

林仲卿交友廣博，我們在西域整整待了一個月，直到母親派暗衛(wèi)找到我，我才不得已動身回長安。

那段時光是我此生唯一的真實(shí)，直到后來，我被劉徹困在長門宮里，陪伴我的只有這么一段曼妙時光。

彼時的長安卻已是血雨腥風(fēng)。

外祖母聯(lián)合小舅舅謀逆那年，劉徹被困厭次，我知道這個消息后還是不忍心看他小小年紀(jì)就犧牲在大人們的權(quán)利角逐里，于是找了林仲卿去救他。兩年的時間里我們像戀人一樣彼此相愛，彼此依賴，所以這樣的事，我只放心他去做。

只是如果我知道后來的變故，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否還會心軟。

仲卿將劉徹帶回來的時候，我才驚覺，兩年的時光里，早已將劉徹雕刻成大人模樣，他早已不是小時候跟著我叫“阿嬌姐姐”的小孩子了，如今的他身高早已超過我，學(xué)著像仲卿一樣叫我“阿嬌”。

只是我看他掃向仲卿的眼神里分明不是感激，似乎摻雜著莫名的嫉妒與怨恨。

之后劉徹就跟著仲卿居住，追殺他的人太多，除了仲卿，我不知道還有誰能護(hù)他周全。

舅舅大葬舉行的的那天，我讓仲卿帶著劉徹悄悄地趕往未央宮，即使我和仲卿如何努力，能護(hù)他的終究只是一時，只有當(dāng)他手中握著天下人都無法違抗的權(quán)利才沒有人可以傷害他。在舅舅的葬禮上公布他的身份，即使是外祖母也無法去加害他。

然而那一天伴隨著新帝登基的詔書昭告天下，仲卿卻沒有回來。

等待了一日我終于忍耐不住去皇宮里找劉徹，他眼前長長垂下的明珠遮住了他的面容，所有的情緒都被隱藏在后面，那個逼人而來的氣勢讓我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人終于變成了我完全不認(rèn)識的樣子。

“阿嬌，你是來找林仲卿的吧?！?/p>

驟然聽到他提到仲卿的名字，我猛地抬頭，正對上他深不可測的眸子，“你是不是還想嫁給他？那么我現(xiàn)在告訴你，不可能！”

“為什么？他出什么事了嗎？”我急切的問他。

“他很好，只是如果你不在后天的封后典禮上嫁給我，我就不能保證他好不好了。”劉徹冷冷的拋下這么一句話，轉(zhuǎn)身回了后殿。

我頹然的跌坐在地上，早就知道沒那么簡單，從仲卿沒回來我就該猜到的，劉徹新帝初登，帝位不穩(wěn)，他還要借助母親的權(quán)勢幫他坐牢寶座，給母親最好的承諾莫過于盡快封我為后。我的性格他都了然，蠻橫的阿嬌公主，唯一的軟肋叫做，林仲卿。

（六）

我跌跌撞撞的坐上車輦回了家，為今之計(jì)，我所能求的只有母親，只盼她能夠看在我的份上趁著還沒昭告天下，去找劉徹推掉婚事。

還沒到家，我已經(jīng)看到了門前長長的車隊(duì)，一些消息靈通的人早已知道館陶公主與當(dāng)今皇上關(guān)系匪淺，唯恐不及的到家里送禮。母親戴著華貴的寶石，坐在大廳里，得意的向來人講述“我家阿嬌啊，是將來要做皇后的。”

我聽得愈發(fā)的心煩，沖上去沖著他們喊：“什么皇后！我不是，我不要做！你們統(tǒng)統(tǒng)給我滾出去?！?/p>

母親將一眾人等送出門去，轉(zhuǎn)頭叫來了十幾個侍女，她的語調(diào)里帶著冷意，“阿嬌，我知道你喜歡姓林的小子，我也知道你想求點(diǎn)什么，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的命就是皇后的命，不要有其他想法。我已經(jīng)給了你們兩年，阿嬌，你知足吧！”走到門口時，母親轉(zhuǎn)頭狠狠地說：“你好好地嫁給劉徹，林仲卿也就能多活幾日，該怎么做你應(yīng)該清楚?！彪S后我就被關(guān)了起來，本來就不該報(bào)什么希望的，母親籌劃了許久得來的婚事，怎么可能會輕易推掉。

關(guān)起來的日子里，我一度想到死，也許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脫辦法?？墒窍氲街偾?，我又掙扎著活過來，至少死前我也要再見他一面。

鳳冠霞帔連同鳳印被送來的時候，母親終于答應(yīng)放我出去，并且讓我和仲卿再見一面。深宮牢房里，仲卿的手腳都被鐵鏈鎖著，整個人愈發(fā)的瘦，月白的長衫上沾著的是斑斑血跡，我隱忍了幾日的淚水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他艱難的抬起手替我擦掉眼淚，“小丫頭，不許哭，哭了就不漂亮了，我林仲卿才不要一個丑媳婦兒呢…”

半響，他似乎有想到什么似的，感傷的問：“小丫頭，你是不是不能嫁給我了呢？”

我哭著搖頭，“怎么可能！我陳阿嬌此生非你不嫁。”說著扶起他，對著天地認(rèn)認(rèn)真真的磕了頭，我們什么都沒有，唯一有的只是兩顆靠近的心，可是，僅此就足夠了。

在那個瞬間，我忽然找到了活下去的動力，我要活著，活著才能保護(hù)仲卿，活著才有可能和他重新在一起。

紅燭高燃，洞房里躍動著的是鋪天蓋地的金光，劉徹真的為我造了一座金屋子，在冊封大典上讓天下人都知道了帝后是多么的恩愛，那座金碧輝煌的屋子是最好的見證。

而在同一天里，一道圣旨降下，衛(wèi)青保駕有功，冊封大獎軍，并即日迎娶平陽長公主。

這是普天同慶的喜事，新帝登基，迎娶青梅竹馬的尊貴皇后，大將軍得娶皇帝胞姐，名利雙收。

然而只有我知道，這只不過是世人臆想，什么大將軍衛(wèi)青，分明就是衛(wèi)子夫的弟弟病逝，劉徹便把這個身份安置給了林仲卿。他愛慕我的美貌，愛惜仲卿的才能，唯有這樣才能相互牽制我們，坐收漁利。

劉徹，我竟不知他的心思細(xì)密至此。

（七）

其實(shí)劉徹的帝位并不穩(wěn)固，除了國內(nèi)動蕩，匈奴也趁機(jī)發(fā)難，于是駙馬衛(wèi)青以大將軍之職討伐匈奴。

大軍出征前夕，我特意求了劉徹，悄悄地去送行，命運(yùn)無常，今時今日再見，我們竟是成了這樣的身份。

林仲卿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他抱著我，“阿嬌，你開心嗎？”

我在他的懷里無聲地?fù)u了搖頭，這個世間沒有他一切都是虛無。

“我們逃走吧，到西域去，那里不是大漢朝，我們可以隱姓埋名的過一生?！?/p>

“不可能的，仲卿，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回到從前了。今日只要你帶我離開這里，明日我母親和平陽公主便會人頭落地，我們都走不了了?！?/p>

仲卿聽完緩緩地嘆了口氣，皇城里的爭斗永遠(yuǎn)比江湖險惡，俠義如他，怎么愿意為了自己犧牲他人。

良久，他艱難地微笑著說：“阿嬌，給我一個笑容吧，我想記住你最美的樣子?！?/p>

我抬起頭，艱難地朝他露出一抹笑顏，眼淚卻在臉上迅速地肆虐。

“不要哭，阿嬌，我是去為你守護(hù)家園，有我在，一定要保護(hù)你，保護(hù)你的家一世安寧?！贝髮④姺阅珵榈祝持偾鋱?jiān)毅的臉，讓我的心逐漸安定下來。

“仲卿，請你一定要平安?！?/p>

戰(zhàn)爭持續(xù)了很久，一封封的戰(zhàn)報(bào)傳入宮中，我不在乎戰(zhàn)爭的勝利，所有的擔(dān)心都緊緊地系在主將衛(wèi)青身上。劉徹看著我癡迷的樣子，憤恨地說：“陳阿嬌，你真是鬼迷心竅了！”

當(dāng)時帝后不睦的消息逐漸流傳，劉徹專寵衛(wèi)子夫，外人皆以為是衛(wèi)氏一門人才卓著，甚至坊間流傳著“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dú)不見衛(wèi)子夫霸天下?！钡母柚{。

人才卓著？若然不是仲卿的戰(zhàn)功何來衛(wèi)子夫的傾世寵愛。

巫蠱事件出現(xiàn)的時候，我并沒有太多的詫異，就像當(dāng)初不小心看到衛(wèi)子夫悄悄地將寫有自己名字的小人塞到我的房間時的感受一樣。這個女子對權(quán)勢的渴望大過一切，相較而言，她反倒更加適合這座皇城。

其后所有便像史書所著，皇后陳阿嬌因愛生恨，以巫蠱暗害衛(wèi)子夫，特打入長門宮。

其實(shí)這一切劉徹都十分清楚，隨著年齡增長，他成了習(xí)慣于將一切操縱于掌心的帝王。他坐在高高的寶座上：“阿嬌，如果以后你能放下林仲卿，我保證你將成為我大漢朝獨(dú)一無二的皇后?！?/p>

我淡漠地?fù)u了搖頭，沒有仲卿，富貴恩寵之于我皆若浮云。

劉徹勃然大怒，自此我便在冷寂的長門宮長久的住了下來。

我的母親不知其中緣由，竟然以千金買賦，那篇傳頌千年的《長門賦》被劉徹秘密散播，造成皇后深愛皇帝的假象。驕傲如他，得不到我的人卻愿意造一個假象給天下人看。

長門宮里與外界隔絕，所以，自此我便與仲卿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隔著深重的宮墻，我逐漸地沉寂下去。坊間流傳著的皆是衛(wèi)氏興盛的景象，衛(wèi)青才干卓著，頗有計(jì)謀而且愛惜兵士，他成了名滿天下的大將軍，漢室興盛的中堅(jiān)力量。

這就是我的仲卿，我知道，他無論何時都是英雄，絕對值得我深愛一場。

（八）

仲卿悄悄潛入宮中的時候，距離我們上次相見已經(jīng)過了五年，我被關(guān)進(jìn)長門宮中也已五年，這期間，他被劉徹以各種理由長期的留在各地戰(zhàn)場，世人皆贊衛(wèi)將軍以國為家，卻無人知，這只是一個男人為了我而向仲卿向天下撒的彌天大謊。

他身著內(nèi)侍衣著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時，庭中的桃樹初初綻放，婢女在樹下為我架起了秋千，不能去游歷這浩瀚世界，那么看一眼也是幸福。

“阿嬌?！?/p>

這熟悉的呼喚自身后響起，讓我以為是幻覺，轉(zhuǎn)頭的瞬間卻看見仲卿長身玉立于樹下，灰色的內(nèi)侍衣袍隨風(fēng)輕擺，臉上雖有了歲月的刻痕，卻依舊是我心里的如玉少年。

我飛身撲向他，太久未曾相見，我早已不報(bào)任何希望，然而上天，終不負(fù)我！

“阿嬌，我聽到你被廢于長門宮便想回來尋你，然而戰(zhàn)爭總是接連不斷，我若離開，我的將士們恐無力抵抗匈奴，所以對不起，我竟遲了這么多年。”

“我不怪你，我從來都不曾怪過你，仲卿，我早已明白我們不可能在一起，所以余生我不奢望與你相見，守著記憶已是萬分美好，我知足了。”我伏在他的肩上嚶嚶哭泣，卻未曾提防身后花叢里劉徹陰狠的目光。

那天我們談了許久，我不過問他如何混進(jìn)宮中，我們沒有長久的享受，所以片刻也是永恒。

少年時代送他的項(xiàng)鏈被他貼心而藏，他說：“阿嬌你知道嗎，讓我堅(jiān)持走過這么多年的不是國家大義，不是帝賜富貴，只是這串你贈我的項(xiàng)鏈。這一生遇到你，是我最幸運(yùn)的事。”

我又怎么會不知，卻只是無言地伏在他的肩頭夢一場天長地久。

那天晚上，仲卿便隨著內(nèi)侍換班的機(jī)會溜了出去，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阿嬌，我想到了好辦法帶你走，皇帝已經(jīng)對外宣稱你被打入冷宮，想必你的離開不會引起太大的影響，你等我，我一定會帶你走。”

我淚流滿面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于宮門，滿心幻想著以后的好生活，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竟是我們的永訣。

（九）

沒隔幾日，外邊便傳出大將軍衛(wèi)青病逝的消息。驚聞這一消息，我暈倒過去，醒來便撐著去見了劉徹，因?yàn)橹偾淝皫兹者€是平安的，罪魁禍?zhǔn)罪@而易見。

巍峨寶座上的劉徹衣飾莊嚴(yán)而華貴，天子冠穩(wěn)穩(wěn)地戴在頭上，晃動的寶珠輝煌讓世人再也無法揣測這年輕帝王的心思。他看著我跌跌撞撞地闖進(jìn)大殿，一切便已了然，于是遣退了左右侍從，親自來攙扶我。

“阿嬌，你放棄吧，林仲卿，他已經(jīng)死了。”

我反手一掌揮在他的臉上，“死了？以你的能力，自然可以讓天下人相信這個冠冕堂皇的解釋，但是劉徹，我陳阿嬌不信！兔死狗烹這場戲你演的可真是精彩！”

“陳阿嬌你瘋了嗎？內(nèi)室，拉她下去！”

“哈哈哈，是啊，我瘋了，從嫁給你那天我就瘋了，劉徹，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一生都沒有見過你！”

那天之后，我就被徹底地禁足于長門宮，自此再也不曾離開。

我曾經(jīng)試著自殺，他卻告訴我，如果我死，必要我陳氏一族殉葬，于是在仲卿死后，連死亦成了奢望。

我守著冷寂的長門宮，日日思念，那些舊時光被我輕輕梳理藏進(jìn)心底，就此終老。

期間這座漢宮里的女人從衛(wèi)子夫換成李夫人，一個個女孩子被劉徹帶到我的面前，他像一個孩子，瘋狂地問著我同一個問題：“阿嬌，你愛過我嗎？”

回答他的是永遠(yuǎn)的沉默。我的愛恨隨著仲卿的離去全部耗盡，此生無怨亦再也無求。

他最后一次帶來的女孩叫趙勾弋。

我雖長久的不出去，卻也聽到婢女提過這位夫人的不一般。江邊生長的民家女無論是有意或者無意間觸到了天家富貴，自此飛上枝頭成為劉徹的寵妃，并成功的誕下劉徹的幼子，這手段一般女子難以企及。

然而我在看到那個女孩的瞬間心卻劇烈的抽痛起來，原因無它，那個女孩有一張與我九分相似的臉，恍惚間就像當(dāng)年桃樹下的我。

終曲

我緩緩地走到未央宮前，想起許多陳年舊事。聽說司馬遷費(fèi)盡一生心血的《史記》單列過游俠篇，我知劉徹性格，以他的驕傲必然不肯讓人知道仲卿的存在，所以當(dāng)司馬遷將有關(guān)仲卿的篇章送來時，我沉默地接受。

長門宮前的落陽映著大片的桃林，這一生不能伴你左右，死后有你的文字作伴也是好的。

從城樓上縱身躍下的時候，我的心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漫天云霞輕輕地將我擁抱，就像當(dāng)初他溫柔地牽起我的手。

世人皆道金屋藏嬌好，有誰知我的一生如這浩大漢宮，長樂未央終究只是奢望。

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難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