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那個人,眉間心上,時時處處,沒完沒了。這番苦甜交錯的想念是戀愛中人的常形。設(shè)若要誰把自家這等相思差一不二地描述出來,卻又是大多數(shù)人力不能及的事情。
張愛玲當(dāng)然是少數(shù)人。
當(dāng)年,其夫胡蘭成作為漢奸被民國政府通緝,狼狽出逃,自杭州、紹興、諸暨、金華、麗水跑了一路,在溫州落腳。三個月后,路癡張愛玲從上海當(dāng)了金子做路資,也從杭州、紹興、諸暨、金華、麗水,一路尋人到溫州。斯時,張愛玲這般看溫州:“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里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
豈止是思到極處。
分明是癡到極處。
多年以后,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寫他眼中的張愛玲:“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游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
沈復(fù)追憶自己的妻子時,有一大段篇幅寫蕓娘為他謀娶侍妾事,著實不理解這女子的心思,這是愛男人的一種方式?
原來,說到情上,“人間亦有癡于我”,總有女子犯傻,與時間無關(guān),與教育也無關(guān)。
自然,胡蘭成一介漢奸,他的話也未必不是為自己粉飾,當(dāng)不得完全的真。
抗戰(zhàn)勝利,他亡命出奔,這一程,他同時與三個女子糾纏不清,但面對愛玲,又分明地織造了一段金童玉女的純潔。老棲香江,因書事與身邊的女子談及愛玲,猶能問出若她來你如何的話,那女子自然不是愛玲,答得干脆,愛玲來,誠心歡迎,然后自家離開。老男人胡蘭成沒再往下寫,心里自是明白,如愛玲那樣的癡,再也覓不到了。便是張愛玲,也不肯再癡下去了。
從溫州離開時,張愛玲在情上雖然仍是癡的,但心里已經(jīng)到底明白了:這嘴巴抹蜜的男人是靠不住的,愛情,在他身上,未必比紙更厚實一分。
張愛玲終于肯正視現(xiàn)實,提出分手。
但還是止不住自己的愛情。盡管此時只剩下一個人的愛情。
正式分手,張愛玲給了胡蘭成大筆的錢讓他安置。
于千萬人之中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的愛情就此落幕。
數(shù)月奔波,換來的也不過如此,一長套的敷衍虛言。
女子空有一片癡心,到底敵不過男人以偽善絕情相待。
當(dāng)真是再沒有別的話可說。
這段愛情,或許,從來就是一個人的愛情。
胡蘭成在自己的書里提過給他身邊的女子們錢,提過竭力供養(yǎng)她們,也提過給張愛玲置了一件皮袍。但他不愿意提他一直拿張愛玲的錢,他們在一起時,大半是花張愛玲的錢,他們不在一起了,張愛玲還給他寄錢。
錢與愛當(dāng)然是兩碼事。有時也會攪成一團,誰為愛花錢?愛為誰花錢?花多少錢?什么情形下花錢?花錢為什么?
金童玉女的純情,也是要金子來供養(yǎng)的。
這男人明明清楚得很,偏偏打扮成一副不食煙火的模樣。
若說這也是愛情,這愛情愛情的臉皮真夠厚的。
愛情要天長地久,兩心相通是個大前題。一個人的愛情,再深再濃再重再癡,再“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終歸也是走不下去。
張愛玲安排筆下眾生的愛情,清楚明白深刻見骨。臨到自己,卻是人入廬山染盡蒼涼。
人生各有命。
一個人的愛情不可惜,可惜的是吊死在一個人身上的愛情。
倘或真的遇到薄情郎,牽扯出一段一個人的愛情,也沒什么。要緊的是有勇氣承認(rèn)一個人的愛情,然后把它收回來,自己好好保存,然后重新出發(fā),仔細找尋兩個人的愛情。
有愛的人不必畏懼失愛,愛是源源不絕的一樣能量。愛情自當(dāng)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