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座尋一個人
誰陪你
等到七點半
寫在開篇的話
北京的冬天,晚上七點快到半,天色被潑了墨一樣,催促著我步履匆匆。
終于,飽飲寒風之后,在天安門東站的地鐵口,我找到了最質樸的票務窗口——一個背著單肩包的女孩。
她非常熟練地查看了我手機上那條陌生號碼發來更改劇場的短信后,遞給我一張非打印的紙質票,指著不遠處的國家博物館,說:“快去吧,七點半戲準時開始。”
我發誓這是我拿到過最讓人五味雜陳的戲票,印章蓋上去的票務信息里簡明扼要地寫著:林兆華邀請展,《情人的衣服》,彼得·布魯克。
那一年是2012年,大導展的第三屆,搬來了中國戲劇屆膜拜多年卻從未親近過的戲劇大師——彼得·布魯克的作品。這一年,布魯克87歲,他和他的國際戲劇研究中心在巴黎。
此后的幾年,彼得·布魯克的《驚奇的山谷》、《戰場》相繼造訪中國,而相較那場誠惶誠恐的初次邀請,接下來中國觀眾與彼得·布魯克的相遇,更像是一場受到西方思維沖擊的東方人與探索東方世界神秘的西方人之間的彼此問詢又相互致意。
正如布魯克在他的自傳《時間之線》中所言:“不是戲劇,是旅行,旅行是一條通向另一個世界的最可信的道路。”我正是在這樣一種思辨中,踏上了從東向西的戲劇旅程。
“我可以選取任何一個空間,稱它為空蕩的舞臺,一個人在別人的注視之下走過這個空間,這就足以構成一幕戲劇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彼得·布魯克
這是彼得·布魯克作為“現代戲劇實驗之父”在《空的空間》中寫下的第一句話,這句話深刻地揭示了戲劇藝術的“時間”、“空間”以及“觀演關系”。即便是藝術手段發展到今天,視聽可以如此完美地被復制,被模擬,被創造后產生的各種藝術形態,并極力去滿足我們感官,我們依然還是要走出家門,走離冰冷的屏幕,走出渺小的自我,走向真實的當下,真正的存在和真切的體感。拋開紛繁復雜的科技手段,不盡其數的創作技巧,戲劇藝術區別于其它藝術的本質才得以顯現——“此時此地我在場”。這種不可以復制、不可以替代、不可以重現的現場感官體驗,召喚著我們撥開謎一樣藝術景象,上下求索,并為它寫下注腳。
各位好,我是吳可言。
旅居在法國的戲劇人。
很高興可以在“空間戲劇”的平臺,開辟一方天地,讓我和我身邊的藝術家朋友們可以把不同的精彩分享給您。
這個專欄的名字叫“等到七點半”,對于我們而言,生活的常態是要么在劇場,要么在去劇場的路上。
很多戲都是在晚上七點半上演,這個時刻也就成為了我們最神圣的一刻。
噓——,燈光熄了、鐘聲敲響了,一個座等著一個人,我們在場,陪您等到七點半。
今天就來說說92歲的彼得·布魯克。
彼得·布魯克的戲劇生涯就像他最為杰出的史詩劇《摩訶婆羅達》一樣,充滿歷史的厚重。我們家的爺爺92歲,只能坐在搖椅上慢慢聊過去的故事,而92歲的彼得·布魯克寶刀不老,他在拾掇很久以前的一次阿富汗之旅的回憶中,萌生了新的念頭。身為國寶級藝術家,他根本沒有退休的打算,還是像年輕時那樣,當靈感來時,就不由分說再次投入了創作,這一次,他再次與她多年的合作伙伴瑪麗·伊蓮娜·艾蒂安納(Marie-Hélène Estienne)一起執導了戲劇《囚徒》(Le Prisonnier),這出戲剛剛在法國北方劇院(Bouffes du Nord)2018春季演出季首演。
讓觀眾們贊嘆不已的不僅僅是戲劇本身了,而是這位有著旺盛創造力的藝術家如何也讓他的團隊保持和他一樣的戰斗力。當彼得·布魯克端坐在那間從70年代就居住到現在的巴黎公寓窗前,談及他的新作時,過往都溶解在了他的咖啡杯里,他靜靜地看著他的劇作家艾蒂安納和幾位演員,艾蒂安納說:“我們也很想知道是什么超能量讓我們一直不停。”
彼得·布魯克微微一笑,把一杯濃縮咖啡一飲而盡。
對于一位從來都不肯機械復制過去的導演,有什么比交出超過100部各具風格的戲劇更能讓觀眾為之膜拜的呢?更何況這位布魯克還在不斷進行理論研究,他把優秀的導演如何錘煉其專業技巧?優秀的演員該符合怎樣的期待?如何在演員和觀眾之間建立起情感的紐帶……等等“秘訣”毫無保留地寫給讀者也是他的觀眾,也向世人展現了一個傳統的反叛者、傾盡一生的探索者、一位永不放棄反思和質疑的導演。
30多年前,彼得·布魯克排演了印度的劇場史詩《摩訶婆羅達》。為了這部壯闊的詩篇,他摒棄了傳統的舞臺,而是找到了阿維尼翁城外一座荒廢的采石場,一眼望去這里既有鬼斧神工的自然風光,也有被開鑿半壁山體冷峻地暴露在山色之間,就在這個自然力量與人類意志相對立的天然舞臺之上,他的史詩劇從清晨到日暮,連續演出了9個小時。這一驚人的舉措,轟動了整個世界劇壇。而幾年前,他又開始回溯這段過往,從《摩訶婆羅達》中截取了一部分,進行再度創作,從心所欲的他,將這部劇濃縮成70分鐘的《戰場》。他以戲劇地方式,向世人表達了戰爭、死亡和正義等深刻的思考,這已然是一座不朽的豐碑了,人們認為這位偉大的導演該歇息歇息了。然而這還不是他謝幕的時刻,關于人類終極的存在問題,還無時無刻地困擾著他,他不能停滯思考,92歲或許才是生命回歸的開始。
一個人獨自坐在沙漠中的一個巨大監獄前。
他是誰? 他為什么坐在監獄前呢?
這是執意的選擇嗎? 還是一種懲罰? 在監獄的高墻之內,被囚禁的人到底犯了什么罪行? 他們又是怎么看待這個坐在對面看著他們的人? 瘋子? 上帝的笨蛋? 一個犯罪分子也像他們一樣? 什么是懲罰?什么是罪? 什么是正義?到底誰來做出了這個決定? 為什么當他隨時可能逃跑時,他卻如此嘲笑正義?嘲笑那個國家的機器以及對那些被關在那里的人提出質疑。 這個人是否尋求救贖? 人們看見他了嗎? 他在那里存在了已經很久了吧?
——《囚徒》彼得·布魯克
《囚徒》這個故事是發生在1979年,在蘇聯還未入侵阿富汗之前,彼得·布魯克曾去阿富汗旅行時一位法官朋友向他吐露的一樁真實的案件。 希拉(Abeysekera)殺害他的父親,因為在他母親過世之后,他目睹了自己的妹妹納迪亞(Kalieaswari)被父親所糟蹋。更為可怕的是,希拉也悄悄愛上了自己的妹妹。作為法律的制裁,希拉理應被送進監獄至少判刑二十年。但是希拉的叔叔想盡辦法讓他的侄子免受監禁,目的不是包庇他,讓他逍遙法外,而是讓他在監獄之外,從靈魂深處去救贖自己弒父的罪行……
這個既是一個有著濃重古希臘悲劇色彩的故事,又是背負著“罪與法”與靈魂解脫的深刻探析。真正的罪行不是靠監獄監禁可以救贖的,找到救贖的心路歷程,靈魂才可以得到真正的解脫。啟發彼得·布魯克進入到這個層面思考的人,是二十世紀初一位神秘主義思想家:喬治`葛吉夫。這位神秘主義者,靈性導師,認為大部分的人類不具有身心整合的儀式,因此整日像是被催眠般“夢游”著,但是要超越這種狀態進入到較高意識,就要像僧侶一樣修行,喚醒人類的深層意識。
2015年,彼得布魯克痛失他的女演員,也是愛妻娜塔莎·帕里。在垂暮之年“比絕望,疾病,恐怖更強大的東西,只有希望。”不再對世人的罪行進行深惡痛絕的譴責和以惡還惡的懲罰,生命的救贖要找到真正出口。《囚徒》不是彼得·布魯克對于現世社會道德、律法的挑戰,而是他深切悲憫的普世情懷,為世界點亮的一盞希望之燈。
彼得·布魯克經常被問到這樣的問題:對于人類靈魂救贖,例如在攻打敘利亞戰爭的新聞中看到,所謂強國以強硬的制裁模式將一個國家摧殘至滿目瘡痍,羸弱不堪,那么戲劇可以做點什么?戲劇可以改變世界嗎?
他很嚴肅地說,以戲劇改變人類,這種想法很荒謬。但是他一直拒絕為戲劇而進行的戲劇表演。無論做莎士比亞戲劇的改編還是親身故事的挖掘,他總是有鮮明的傾向要去表達。那些始終傳道的政治家、演說家,自以為自己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以居高臨下的視角“懲惡揚善”,但他們沒有機會意識到自己,其實自己也是這個“囚徒”,真正的救贖,在監獄之外,靈魂深處。
《囚徒》這部作品剛在巴黎結束首演。
下一站,會不會來中國呢?翹首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