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給自己設置一個契機,在這個契機出現后再開始下面的一系列動作。比如點上一杯飲料,很冰的那種,玻璃杯粗大厚重,上面凝滿了細小的水珠,里面的液體最好是淡綠色,不必盛得很滿,杯底有些冰塊,還要有一根吸管插在冰塊間,能彎曲的那種,最好是藍色的。
接著,在喝光杯中的東西后再決定是否要做些什么吧。
店員在用點餐機旁的座機講著電話,好像是在附近辦公的某家公司需要訂餐。他身穿黑色的長圍裙,戴著黑色的頭巾,在急急放下聽筒后,扭身向門簾內的后廚叫嚷起來。
店員的身形很是細長,個子很高,他在門簾內外出出進進時,大幅地彎著腰。我盯著他看了很久,想起類似的場景在哪里見過。
食客陸續多起來,直至我身邊的桌子也坐了人。我開始想走了,可是眼睛卻不甘心自店員的身影上離開。是什么呢?這種模模糊糊又似曾相識的感覺。
鄰桌吃面的聲音很大,我皺著眉想看看鄰桌是個怎樣的人在如此張揚地咀嚼和吞咽食物,腦海中卻突然閃出一個畫面。
已經記不起是在多久之前,家中電視機的屏幕在閃著光。只記得畫面是在淺海中,一條黑色的魚在珊瑚礁的孔洞間來回穿,不知是在覓食還是在躲避危險。
電話另一端的等待音已經響了三聲。
我在決定給這個陌生的號碼回電話前猶豫了好久。林惠,我沒能忘記這個名字,但它距我畢竟已太過遙遠,以致在突然有人提起它時,還是像在夢境與現實的夾層中掙扎那般缺乏真實感。
我本該忘記它的,像忘記在戶外頭頂上的熾熱源自何處,路上的積水會否再化為飛云。我本該忘記那一年的夏天,忘記來自少女頭發上清新的氣味和裙擺隨風撒于地面上的光影。
雖不情愿,但我還是開始了不可抑制地想起,模模糊糊零碎的記憶像多年前藏匿于地板縫隙中的霉菌,終于在等到一片潮濕的環境后開始逐漸滋生蔓延。
我想起了街上的沙土,和我每日清晨走向學校踟躕的步子。那是所普通校,連區重點都不是,只有初中部。我單肩背著尼龍布制的書包,瞇著眼,低頭盯著腳尖前的那一小塊地面。那時我是個少年,成日忍受著這個年紀該有的憂郁。之后,不知是否是由于習慣,我在心情好些時便會倍感慌亂,像單腳立在船幫上那般不踏實。我害怕那種不安,便由此生出恐懼。我回憶著那是否是因為害怕失去,像在雨中失去了傘。
不是,你永遠無法使自己的回憶完全復蘇,你只能喚醒它的一部分,我對自己說。像努力維系身體中某個存在缺陷的器官的基本功能,讓它不要沉睡,起碼不要過早地睡去,它還應再跳動或是收縮一陣。然后,我便會記住它曾經跳動或收縮過的樣子,由此便誕生出一些新的記憶的零碎。它們也將會被存放在什么地方,或許有被重拾的那天,或許永遠沒有。
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有意忘記了返校的日子,但記憶中冗長的夏日仍自顧自地慢慢退去,逐漸露出秋意。開學了,在秋天,我最愛的季節。
負責升旗的兩個孩子穿著不同于校服的服裝,他們甚至還戴著一種帽子,那帽子是個高高的圓柱體,看上去很硬,帽檐上閃著黑色的光。
國歌聲響起,有的人嘴還閉著,有的人雖張大著嘴,但沒有出聲。我則在小聲地唱著,一字未落,只是聲音很小,很小。
旗桿下孩子的動作顯出吃力,不知是由于滑輪的執拗還是繩子的粗糙。沒有風,鮮紅的旗幟徐徐步入蒼穹,旗桿頂部的金屬球體反射出的陽光比盛夏時的更為刺眼。我瞇著眼,盯著它看,腦中一片眩暈。
那個前方距我兩排的座位空著,像從未有人使用過那般,在這略顯擁擠的教室中并不顯得不合時宜。甚至當時我突然覺得這才是這個空間應有的樣子,像老式公寓樓中的天井或是銅錢上的開孔。之前占據著這個的座位的人不在這里,也不在別處。這個座位閑置著的狀態反倒似乎與我產生了更為緊密的關聯。
我豎起耳朵仔細聽,想找到不久前那種黏糊糊的蟬鳴。記不清是老師在講臺上講著什么。我從兩個孩子肩膀的縫隙間窺見了一張正潔的桌面,顯出小巧的椅子插在空無一物的書箱下。那些十四五歲的孩子中開始有人三三兩兩地回頭看我,我疑惑地看看他們,才想起那時老師周身散發出的憤怒的氣息。也許我剛剛被喊了名字,但卻沒有聽到。
這個陌生號碼的主人是誰?我在想自初中畢業后和同學中的誰還有過聯系。
這時,電話被接通。
一個成熟男性的聲音,低沉伴著些沙啞。我猜他一定煙抽得很勤或是話講得很多。他和我說,你好。語氣自然得不像陌生人,但我卻并不認識這聲音,它在我耳中不知能喚醒的什么像星辰墜入大海般飄忽。
我甚至連一個“嗯”字也沒能脫口而出。沉默,似乎過了很久。王彬?那個聲音又說,帶著因胸有成竹才更要刻意確認般的語氣。
我仿佛看到電話另一端,陌生人筆直地站在一間明亮的房間里,他依著這房間中僅有的一扇窗,大概只有這里信號會好些,身體呈現出一種隨意的姿態。我覺得他并沒有在發出聲音前斟酌詞句,意識到這點后,我心里開始生出一股象征安穩,帶著溫度的感覺。像初冬,剛剛供暖的時候,我會用螺絲刀小心翼翼地松開暖氣上的排氣閥,一股被壓抑的空氣伴著哨聲噴出,繼而是混著鐵銹黃色的熱水。一不小心,它就會將白色的墻壁瞬間染成陳舊污濁的顏色,那顏色就此便擦不掉了,像一片頑固的尿漬。
“我是。”我被自己干澀細小的聲音嚇了一跳,之后又像在彌補一個程序中被遺忘的環節似的清了清嗓子,然后不由自主地捏住脖子,喉嚨硬得厲害。
“初中時的孔老師記得吧。”陌生人說。
那個肥胖的女人,我記得,我初中時代的班主任。她在夏天總是顯得汗津津的,在冬天又格外臃腫。她教授語文,可卻總愛于授課的間隙傳授大家諸如烏鴉會選擇什么樣的樹木落腳這種知識。她燙頭,頭發半長不短,在現在這樣的季節里,愛穿帶有碎花的肥大連衣裙,這點和我媽很像,腳上一定是淺色的皮涼鞋,露腳趾的那種。透明的尼龍襪收緊的襪口勒入她粗壯的腳腕,形成一圈凹陷。
她很平和,不是那種被動的釋然或寡淡,而是真的能欣然接受,像將冰塊投入沸水中那樣,消解得如此不著痕跡。
現在想來不知道這是否算是一種遲鈍,還是某種感知上的空白。就像她在面對教室正中的那個空著的座位時那樣,毫無異樣,無動于衷。
記得有一次,一個男孩站在桌子上擦著教室里的燈管。那是一個陽光昏黃的下午,學校掃除的時間,沒有課。那個留著平頭男孩的身體在某一個時刻開始連同腳下的桌子一起晃動,他被迫攥著手中的抹布扭動腰肢,頭上的燈管橫向擺動的姿態像一支櫓。孔老師站在一個距離不遠的位置上,饒有興味地觀察著處于地面上的另一個男孩在有節奏地踢著他近前的那張桌子,桌子上的男孩便隨即舞動起來。接著,我便聽到許多聲咒罵,最粗鄙的那種。當時我在干嘛?也許手里握著掃帚,但沒有在掃地,只記得孔老師平靜的神情使我不由停下手中的動作。咒罵聲戛然而止,空氣中突如其來的安靜并非預示著高處男孩心中巨大憤怒的消失。他開始向下吐出口水,粗略瞄準著地上男孩的頭頂,腿繃直,探著脖子。口水被吐得很遠,大家驚慌失措,匆匆逃開那張桌子,盡可能將身體遠離,最終便不約而同地扎進教室中的一個角落,像一群受驚的魚。
當高處的男孩跌落時,他頭上的燈管已不再晃動。身旁的桌子歪斜地倒在地上,終于停止了搖擺。
男孩磕破了頭。孔老師肥胖的背景和男孩一同消失在樓道盡頭。我記得她緩緩的步態,像在泥濘中移動的鴨子那般穩重。
“嗯。”我走回街上,調大了手機聽筒的音量。
陌生人說,他是孔老師的兒子,和我也算是同學,在隔壁班。
“實在是冒昧。”他說。
我問他是怎么聯系到我的。他說出了一個名字,是我的同班同學。“他有一段時間參加過我媽在家里辦的輔導班。從那時便一直有來往。”陌生人說,“他找你買過電動車。”
我想了想,沒什么印象,感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為這種事找過我的所謂熟人實在是太多了。
我喜歡陌生人的這種說話方式,雖然眼下尚未知曉他的目的。他好像并非刻意地將自己向我拉近至一個恰如其分的距離,然后篤定地等著我自行將這距離縮短。
“哦,我叫聞佑。”
我確實不記得這個名字。
“那么,你好像很確定我會給你回電話。”我說。
“其實是我媽想見你。而且她告訴我說,你一定會來的。”
我問他短信中所言到底是什么事?他說:“我也不清楚。她會當面和你講的。”
我覺得自己并沒有足夠充分的理由答應他,除了那點有限的好奇。在一個瞬間后,我又驚訝地發現自己開始期待著什么,像隨汽車行在絕壁上開鑿出的盤山路上,前方硬生生地出現一個急彎,當伴著車身的傾斜從車窗俯瞰萬丈懸崖時,我會緊張于它每一次輕微的震顫,但又隱約期待著,期待它墜落,落進云霧繚繞的深淵。
孔老師在老家任教,在老家退休。
“恐怕沒有時間。”我說。
聞佑沉默了片刻,隨后語氣平淡地說:“我媽快死了。”
一旦應允下來就馬上會后悔,我就是這種人。其實干脆地拒絕掉,再馬上掛斷電話,甚至把他拉黑也無妨吧。
但此時,我卻在這不算寬闊的售票廳中排著隊,等待著購買一張長途車票。聞佑讓我盡快回去。當時我沒有說話,心里想著,死神不期而至的時候你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祂的。
身前一個穿軍綠色上衣的老伯手里拎著一個裝滿生雞蛋的塑料油桶,我不知那么多雞蛋是如何裝進去的。他提著那只油桶黃色的提手,隨著售票窗口前的隊伍不時向前挪動。輪到他買票時,售票員費了許多口舌。我看著他最終小心翼翼走出人群的背影,長出了一口氣。
這里的長途大巴還是那么骯臟破舊。我在一個中后排右側靠窗的位置上坐下,將那個早已習慣用來盛裝換洗衣物的背包放在兩腳之間,身旁的座位空著。
車里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味道,像油渣混合著汗味。我盡可能擺出一個舒服的姿勢,微合著眼,期待著汽車發動后灼熱的汽油味可以沖淡車廂中惡劣的氣息。
身下的座位開始震顫,我睜開眼,司機剛剛將車發動,他光頭,戴著巨大的墨鏡,身著淺藍色的制服。他慢悠悠地將有些發黃的白色粗布手套戴在手上,在用力吸進最后一口后把煙蒂拋出窗外。
高速公路旁的景致很是陌生,尤其是在這個季節。車輛行駛的路徑包裹在排列致密的高大塔柏間,它們像立于兩側參天的墻,密不透風。那堵墻的頂端掠過灰白色的太陽,像一支準備參加集會的隊伍經過窗前。
我從那些塔松偶爾出現的間隙里,看見田野、魚塘。低矮的平房零星出現,紅頂,有的門前掛著塑料布,沒有院子,也沒有院墻。只有在我用力將脖子向后扭動片刻后,才能看出有一只狗和幾只羊在那平房前移動,像被圈進了無形的柵欄。
車窗上掛著黃色的尼龍窗簾,不算刺眼的陽光剛好從窗簾與窗框間的縫隙處照在我的臉上。我想安穩地睡,可又覺得悶熱。
車駛進一處服務區,我去廁所小便,人很多。然后在小超市里買了一瓶可樂,冰鎮的。男人們三三兩兩的聚在陰涼處抽煙。女人們大多則早早地回到車上。
我舉著半瓶可樂走上車,手心冰涼,濕漉漉的。司機沒有在,車廂里的氣味淡了許多。我坐進方才的位置, 想著這種不遠不近的路程最為惱人,即錯過了一頓正餐,又不能安穩地睡上一覺。
身體逐漸失去了感知震顫與顛簸的能力。我在右側的太陽穴緊貼住車窗玻璃時,覺出身邊的位置坐了人。
起初,我發覺出身邊溫度的變化,像空調出風口被調整了角度,接著是屬于我的空間遭侵入的感覺,有一層無形的膜被刺破,膜內的空氣混入了一股帶有顏色和味道的氣體。
我緊閉著眼裝睡,一動不動,為了避免和來人目光接觸,但眼皮卻開始劇烈跳動。心煩意亂,最終還是輕輕呼出一口氣,睜開眼,坐直了身體。
一個燙著卷發的女人,懷中抱著一個黑色的布口袋。她支棱著的手肘裸露著,時不時隨車子的搖動蹭到我體恤衫的袖子。
有一股濃烈的香水味來自她身上。我皺了皺眉,余光里發現她在微微側過頭看我,大概已經看了很久。
我抬起頭,假意朝車內張望。她隨即偏過臉,擺弄起布口袋上的繩子。
卷發女人穿著一字肩的上衣和肥大的短褲,妝畫得很重,又長又翹的睫毛上仿佛落著灰。她顯得很熱,粗重的呼吸伴著胸部劇烈的起伏。
繩子的末端打著結,在她的手指間像一條細小的辮子晃來晃去。
“這里沒風,我怕吹。”她轉動脖子,像在確定空調出風口的位置。她的嗓音比外表年輕,整體看上去比我年長幾歲。
我沒有搭腔,不擅長閑談。但為了不顯得尷尬和無理,還是對著空氣點了點頭。卷發女人倏然在座位上癱軟下來,像終于釋放出積蓄已久的疲憊。
她也許為這個舒適的位置找尋了很久,耗盡了氣力。也許是在一場逃離和躲避的途中暫時尋得了一處方寸落腳,休養生息,以備繼續不確定的旅程。
車停了,在老家嘈雜的長途車站。我在座位上舒展著身體,窗外渾濁的天色預示夜色的逐步逼近。車內的過道里堆滿了各種行囊和它們的主人。我不急于下車,讓他們先走,不想參與進這場迫不及待的排泄。
卷發女人端著布口袋向外挪動屁股。那口袋便張開了口。我發覺了它不同尋常的蠕動,并非源自她的身體。
她在布口袋里塞了一只貓,我在發現它時,它像剛從一個紛亂的夢中蘇醒,小心翼翼地微睜開眼,慵懶地抖動著身體,它周身白色的毛像一團干癟的棉花,尾巴上有一段黑色。
長途車站對面有幾處賣炸串的小攤,沸騰的油在一只瘦高的小號鐵桶里翻滾出一種紅色。攤主是個肥胖的中年男人,赤膊,系著圍裙。我在遞給他一些零錢后,他問我要番茄醬還是孜然。我說,有沒有蒜蓉辣醬。他說沒有。
炸得太老了。我邊走邊將一根殘留著雞肉塊的竹簽扔進草叢。臨下車時,揮之不去那只藏在口袋中的貓的形象,抵消著我因距家漸近而產生的不安。
聞佑告訴我一個病房號,讓我到人民醫院去。我在等待了四十多分鐘后坐上一輛公交車,花費了兩元錢。似乎每一座城市中都有一家名叫“人民”的醫院,它們干著迎來送往的營生,并把一些人和他們的眷戀與遺憾永遠留下。
我在看到一個背著紅色書包的男孩不慎將手中的汽水灑到車廂地面上時,決定不告訴我媽我回來了,就像假扮成一個真正的旅人那樣,只悄悄經過就好。
醫院的大廳中有四部電梯,其中兩部是壞的。電梯門口擁著的人群中混雜著各種程度的焦灼和哀傷,那些盡顯著無助與憤怒的老少、男女或是嘆氣,或是咒罵,繼而在電梯門即將打開時,奮力向人群最密集的區域擠去。著紫色工作服的中年女人便在此時開始用手中的擴音器維持起秩序。過于吵鬧的環境讓我聽不清她喊出的話,只聽出一個“等”字,其中充斥著某種極具權威,不容絲毫違背的力量。
我背部貼著墻,繞過人群,用力扥開厚重的防火門,邁向樓梯。
孔老師所住的病房在八樓。我在爬到六樓時氣喘吁吁,突然發現自己空蕩的雙手,即沒拎著蘋果,也沒捧著鮮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