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俠
不過,田大俠才可憐。
她需要每天需要蹲馬步二十分鐘,倒立十次,踢腿一百個。十米見方的灰色水泥地,是她的練功場。
我見過田大俠下腰。
夏日清晨,婉轉的鳥鳴此起彼伏,叫醒裝睡的葉子。綠意緩緩蘇醒的時刻,陽光尚未越過房檐,只好將水泥地切割成兩個三角形。一半明,一半暗。三角形的中垂線上,站著田大俠。
她的白色短褲有些發黃了。顯然是撿別人穿的。不過,她已經很滿意。因為上面有個兜。可以裝瓜子,石塊兒,或者玻璃球。
田大俠穿著她最喜歡的短褲,開始下腰。手指尖好不容易觸到地面的時候,這家伙又搬了塊磚。腳下增加三厘米的厚度。又下腰。嘴中傳出痛哼,但還是一邊哼一邊往下壓。
我:你爸太殘忍了。
她:不是我爸逼我的,是我自己喜歡。
我:你不疼嗎?
她:沒關系,我想變得很厲害,像我爸一樣。咔嚓,一掌劈碎一摞磚。等腳下可以墊三塊磚的時候,爸爸就會傳授我徒手劈磚的秘訣。到時候,哈哈,那就厲害了。
我:......哦。
我雖然無法理解田大俠的執著,但卻莫名佩服她。至于佩服她什么,也說不上來。
1
田大俠內力渾厚,六十戶的一草一木,皆逃不過田大俠的笑聲。
比如,她在第一戶人家門口笑,最后一戶人家午睡的王奶奶會趿著拖鞋出來抱怨,小丫頭真能樂啊。
她跑得飛快。無論老鷹捉小雞還是藏貓貓,一百個數之內,而她能迅速跑到煤棚子那里,腳一登石頭,徒手攀上煤棚子,躍入任何人家后院飛快躲起來。
似乎田大俠一抬腿,能跑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田大俠的爸爸會二十四路青年拳,還有一本輕功修煉寶典。
那時候,我們躲在侯大娘園子的密道里,悄悄打開那本“武功秘籍”。陽光淡成了影影綽綽的綠,透過藤蔓擁擠的葉子印在了插圖上,字跡夢幻般不真實地浮現。我和田大俠屏氣凝神,手指指著一字一句,如閱經文般肅穆。她合上書,問我家有沒有那種空的大水缸,我說我家的水缸都用來腌酸菜了。這東西咋練功啊?她說練輕功用。
我:這也是寶典里面寫的?
她:千真萬確。
我:我家缸冬天腌酸菜,夏天裝水,我也搬不動啊。還有簡單的么,我想學。
她:一指禪。
我:那個怎么練啊?
她伸出一根手指:看到了沒,你可以的。
她讓我每天在墻上釘一頁紙,用一根手指頭戳破了,再加一層。以此類推。直到百層的紙被你一點即破,墻上留下指尖大小的洞,功便成了。我興沖沖回到家里,撕下一張日歷,用唾沫粘在床頭白墻上。我憋住氣猛戳下去,食指疼得兩天沒法子拿穩筷子。
我跑到三趟房興師問罪,田大俠正在院子里倒立。木門敞開一半兒,我在門口指著她朝上的鼻孔疼得齜牙咧嘴:“你這什么破功夫,我手指頭都折了。”
誰知道她立起來,拍了拍手,舉起我受傷的手指頭煞有介事看了看,滿不在乎:“你想想,當年孫悟空為了拜師,容易么?這有什么,多折幾次就好了。”
暑假以來,我至少看過三遍西游記,電視從早播到晚。腦海立刻出現孫悟空從花果山到縹緲仙島,一路餐風飲露沒有了猴樣的情景。想到這,我一屁股坐在門口方石頭上,犯了愁。她也坐到了我旁邊。
我:“也是,但有沒有簡單點兒的啊?我不能總撕日歷了,這次好不容易編了個借口才糊弄過去。”
她:“有。需要一個大水缸,裝滿水。你就在水缸邊兒上走就行了。”
我:“一直走嗎?”
她:“對,一直走。水越來越少,你越走越穩當,越走越輕,就練成了。到時候,你跳起來起碼比我高兩丈。”
我:“真的啊?”
她:“書上就這么寫的,錯不了。”
可我還是沒有練成,并不是缺少決心,而是我媽在水缸上面蓋了蓋子,蓋子上堆了好多雜物。力氣不足以移動它們,我十分焦灼,扒著墻,一下子踩上雜物箱,猛地站在了一堆雜物的水缸上面。我閉眼感受田大俠所說的平衡,正欲抬起一只腳試試,忽然聽得背后一聲斷呵:“趙大萋你給我下來!摔了怎么辦!忘了你的手指頭了!”
我一哆嗦,摔了下來。
2
在某個不知的夏日晌午鐵軌經過一片空曠荒蕪,恍惚地向遠方密林恣意延伸,空地堆積了許多木材和磚石,夏蟲聲音響成一片。野草在石縫里默默生長。就在這樣一處空地當中,尚未長大的田大俠瞪著眼前一摞比她身高還要高的磚頭。爸爸爸擺馬步運氣功,背后日光耀眼炫目,一股恢宏氣勢自然而然地散發出來。
斷喝。青筋。一掌。就都碎了。
自此,爸爸成了她的英雄。這讓她很驕傲,覺得自己爸爸很特別,進而覺得自己也很特別,仿佛也擁有了某種特殊的能力,一抬腳就飛躍山海。無論時光過去多久,無論歲月讓多少年青面容變得腐朽不堪。那一聲斷喝,永遠響在田大俠童年記憶深處。
報復行動
我們還是干過一件大事的。
江奶奶跟我家隔了兩戶,也就走十步或者小跑幾步的距離。老太太一直獨居,笑的時候從來不露出牙齒,像賣給白雪公主毒蘋果的壞女巫。我們經過她家門口,葉子花瓣,石頭土塊兒,彩色玻璃碴子自然灑了不少。
她拿把短齊的小掃帚追在后面念念叨叨,一點一點清掃。直到所有的地面留下了滿意的紋理,所有塵埃都規規矩矩。
可畢竟像歐洲的很多國家挨得太近了,有時候,我們玩得忘情不小心就過了界。江奶奶拿著掃帚宣誓主權,趕蚊子一般,沉著臉:去去去,到一邊玩兒去。
潛藏在黑暗之處的小嫩芽終于在某個夏日午后瘋長成了報復的果實。
這次行動由楊小匪發起,他總有一身匪氣,放在水滸傳里,即使沒有人逼他,也會主動投靠梁山的。
“反了反了罷!”
“好!”
“應該給她點顏色看看!”
張瘋子說我們可以采取直接行動,讓她嘗到我們的厲害,有不至于鬧出人命來的那種厲害。嚇唬嚇唬就行,可怎么嚇唬卻讓我們犯了難。最大的難,在于她的歲數。一把年紀,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沒聽過。里最大的魚也見過,最猛的洪水也見過,蟲蛇蛛蟻都禮讓三分,只有她嚇唬別的鬼的份兒了。
“不行,綁架需要露面……”楊小匪摸著腦袋,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哎,拿個大耗子放她院子里呢?”張瘋子一拍大腿。
“別別,我先嚇死了,那個也不好抓,呲溜呲溜的。大半夜等著抓耗子,有個風吹草動的自己先嚇死了。”我立刻反對。
“要不就把門纏死,讓她出不來,干著急。這個成本低,見效快。”張瘋子果然是張瘋子,壞主意就是多。
我們紛紛點頭。
我也不是個省油的主,積極響應,偷來了家里媽媽干活用的一梭白漁網線。
田大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適合放哨,只要縱身躍上煤棚子,在李奶奶家的櫻桃樹隱藏起來……其實沒有必要,只不過楊小匪說那樣很拉風,好像我們真的在干一件大事。
張瘋子設計出了極其復雜的纏繞方式,遠一看居然像朵花。楊小匪反對,認為這么繁瑣純屬浪費時間。而張瘋子反駁,這是藝術。
我拿的漁網線是白色,田大俠拿的是媽媽織毛衣的紅絨線和藍絨線。這三個顏色在江奶奶的門上將開出一朵花。
中午,大人們都在睡覺,十分適合行動。我們悄悄把江奶奶的木門栓用線纏了無數道,然后各自回家躲了起來。
那天中午江奶奶十分奇怪,怎么推木門都推不開,隔壁鄰居聽到了叫喊,出來時都驚呆了。
大家都認為是小孩子干的。當然,我們誰都不會承認。
江奶奶心如明鏡。
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公開地反對我們小孩子玩,經常說些口是心非的話討好我們,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了,打掃門前地面自言自語幾句,我們當沒聽見也就過去了。不過,我上了高中以后就沒聽過她的消息了。
張瘋子給我的最后一封信的日期也是十年之前了。
夢里的他們與我也有十年沒見了。
如果有一天,我能在街角的饅頭店,再見到楊小匪,張瘋子,田大俠。一定要靜靜地,細細地看著他們的眼睛。
然后晴空劈下一道閃電,剎那間時空倒錯,飛快的退回七八歲。
張瘋子甩著鼻涕追著田大俠惱羞成怒,楊小匪念念有詞澆灌著門口一株甜瓜秧,而我見證了這一切。
他們會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七八歲的自己。而我的小時候也必然會完完整整的保存在他們的眼里和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