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堆滿回憶的墻上,鑿開一個通往舊時光的洞,所有記憶便會像陽光一樣,傾瀉而進。
自從三年前,母親徹底脫離了那個她曾奮斗過的住宅,“老院兒”這個詞兒,就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在耳畔。
那是一套不足三十米的稱作“一室半”的房子。承載了我和姐姐的童年,也見證了我母親,一次次的創業,和一次次的折騰。
在三十多年前,那是一棟人人向往的六層住宅,四個單元,一梯四戶,雖然戶型擁擠,卻住著從平房到樓房幾十年相熟的老鄰居。
在我還沒上小學時,就聽說老院兒的房子要動遷,可是三十幾年過去了,它還在那里,連同那些老鄰居們。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對房子有一種說法——五全,即有上水,有下水,有煤氣,有暖氣,有電話。這些現在看來唾手可得的設施,成為那個年代家家戶戶的一種向往。
老院兒的房子,離“五全”,還差兩樣,煤氣和暖氣。
是啊,現在聽來荒唐,可就是存在這種雖然是樓房,卻還需要自己劈柴燒煤的房子。
本就不大的院子里,一排排的各家各戶的煤棚子。棚子上面堆滿了冬季取暖的日積月累所積攢下來的木條。在木條木方的錯落中,竄梭著無數的野貓和老鼠。住在二樓的我,時常趴在陽臺上,看那些野貓,用視線追蹤它們的蹤跡,但自從我姐姐給我講了一個關于“貓妖”的故事,我就再也沒敢直視過那些野貓。
母親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在她沒有多少學問的腦袋里,每天上演著各種創業的可能性,和無窮無盡的點子。
當然,她的所有的幻想,幾乎沒有實現不了的時候。
從托兒所到理發店再到后來的復印社照相館,她始終都可以在我父親各種反對的情況下,實現自己的各種創業夢想,這所有的夢想,都在這二十五平米的小房子里帶著各種不可能實現了。
其實在我上了小學時,父親的單位,就分了一套房子,那是一套真正五全的房子,大小也是老宅的二倍,房子剛下來的時候,我母親興奮的直接找車把所有家當都搬去了新居,但不到一個星期,又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了回來,新居,就那樣的無限的出租了出去。
原因是,那里離火車站太近了,人多人雜不安全,其實我知道,她嘴上說是因為沒有老鄰居而寂寞,其實跟多的是,新居的條件,妨礙了她創業的腳步。
但在十年前,我們一家,真正的搬進了那個已經有些破舊了的新居。
雖然搬家了,但母親并沒有停止腳步,老宅始終沒有出租,而是繼續創業中,多年沒有走出家門上班的母親,開始了兩點一線的上班生活。每天奔波于“家”與“家”之間,樂此不疲。
也許是真的上了年紀,也許是真的想過安逸生活了。父母突然決定要買房子了,所以,就住進了現在這個有電梯有會所有游泳館的現代化小區。
以前她要回老宅,都會說“回道外”,“道外”是市轄區的區名。現在,她會說“回老院兒”。
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的時候,我知道,她在這個詞兒身上,涂抹了一層厚厚的思鄉之情。
新家距離老院兒,沒有直通車,所以她每次回去,都會七拐八拐的輾轉將近兩個小時的公交才能到達。每次回來,都高興的分享和老鄰居們在一起的那種踏實的快樂。
自從做了母親,我的身體便承受著各種肌體上帶來的疼痛,即使將自己的精神力量無限的放大,但身體的抗議,讓我疼痛的動彈不得。
母親說,你去老院兒按摩一下吧,那家手上帶仙的按摩世家,應該會幫助到我。
這是我時隔多年,第一次,再次走進老院兒。
走進去的那一瞬,記憶猶如翻滾的江水,拍打著我承載記憶的石墻。
老院兒的時光,仿佛是靜止的。
自從幾年前,樓體改造成集體供暖,棚子拆除后,院子里就空出了一大片地方,供孩童玩耍,供老人休閑。
當午后的太陽,慷慨的照射進院子里時,老人們便會爭分奪秒的坐在那里曬太陽。那些曬太陽的老人,我已經不認識誰了。但有一個,是我怎么都不會忘記的,大家都叫她“羅鍋媳婦”。
作為一個資深二胎,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有一個家喻戶曉,通古至今的名字“小二”。
不用說也知道,我對這個名字有多么的厭惡。
古裝劇里,那些飯館里跑堂兒的,才叫“小二”。
在我們院里,幾乎沒有人知道我的大名究竟叫什么。甚至同住老院兒的我的親二姨都不知道。誰會好心去記一個小孩子的大名是什么,既然你是小二,那你就是小二。
對于這樣一個稱呼,我真的厭煩至極,所以,在我上初中開始,我就“命令”所有人,請直呼我的大名,“所有人”指的,無非就是我的父母。我的父母還真的從那時開始,就再沒叫過我小二。
由于父母開始叫我的大名了,院子里也有一些人知道了,“哦,原來小二還有名字呢”。但她們叫我時,我還是小二。
“羅鍋媳婦”是一個例外,自從發現我有名字,她就一直都叫我的大名,而且從來沒叫錯過。這一點,我很感激。但慚愧的是,這個我一直叫她大娘大娘的人,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只知道,大家都叫她“羅鍋媳婦”。
那個年代的窮人,似乎特別喜歡給別人起綽號,那些被起綽號的人,似乎也并不生氣,因為那些外號,要比他們的大名,更加符合他么的身份。
就像我兒時的玩伴,住在六樓的田田,因為她家是做手工皮鞋生意的,所以,所有人都稱她的父親“大皮鞋”。她父親每次回家,樓梯間里聽到的都是他的皮鞋發出的跺腳聲,每到這時,我的父親就會說“大皮鞋回來了”。她們家是最早一批脫離了老院兒的家庭,因為生意做的好,很早就搬走住上了五全的房子。也是因為她家條件好,田田從小學起,就吃起了各種快餐,田田,也變成了“大胖田田”。
還有一對老夫婦,大家稱他們為“軍大衣”,因為他們總是穿著一身板板正正的軍裝,后來長大后我才知道,他們是真正的軍人。
再有一個,是我覺得在這些綽號中,最沒有人道的一個——精神病。
她是我母親同學的姐姐,是一個確實患有精神疾病的患者,她說話時總是激動的瞪著眼睛,她的頭發和她的性格一樣,每一根都倔強的站著,但她的皮膚很好,可能精神疾病的緣故,操心的事情,都妨礙不到她。她的身材也很好,和那些在大街上瘋跑的患者不同,她穿的總是得體又好看。她真正的名字,叫“燕兒”,在博大精深的中文字中,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偏愛的字眼兒。就像“霞”“鳳”“梅”“平”,“燕”也是很多人都叫的名字,自從她來了老院兒,這里就又多了一個“燕兒”,鄰居們為了區分這么多同名的人,就給她起了一個一叫便知的綽號“精神病小燕兒”。其實她的病早就好了,只是沒有那么徹底,據她自己所說,她以前真的很瘋。后來可能大伙兒覺得這個名字太長了,就去掉了名字,直呼其“精神病”!但我母親,即使平時愛開玩笑,并且掌握搞笑節奏與技巧,卻從沒叫過她“精神病”,所以,燕兒姨特別喜歡我母親,雖然有時候在家,她說起燕兒姨,我會恍惚她指的是哪一位燕兒姨,她不得不補充說出那個名詞。雖然燕兒姨的病好了很多,但這種疾病根本不可能痊愈,她時常還會自己一個人去精神專科醫院去開一些藥物來維持自己的精神狀態,院兒里那些無所事事的家庭婦女,總是調侃她,更多的是占她的便宜。她有一個算是能干的女兒,總是孝順的給她買各種吃喝,也給她買了好用的手機。那些連雞毛蒜皮都要計較的無聊婦女,總是看著她故意拿著她女兒買給她的哈根達斯站在院兒里吃,雖然那些人不知道哈根達斯到底有多貴,但看她那個得意勁兒,誰都會心生妒忌。后來這些人開始找她借手機打電話,沒完沒了的打,有一天,她終于爆發了,就算是正常人這樣被欺負都會發瘋,何況是一個真正的精神病患者,她犯病了,真的犯病了,那些平日里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大媽們,一個個跑去我們家,我母親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相機,勇敢的去了現場,還沒有看見她人,母親就聽到她瘋狂的叫喊聲“你們都欺負我!叫你們欺負我!我砍死你們!”母親又加快了步伐,終于看到了燕兒姨,她正手持菜刀,瘋狂的砍她鄰居家的大門!當她看到我的母親時,人一下子安靜了些,但情緒的激動,一時間很難平復,母親用語言安慰她,慢慢接近她,拿掉她手里的菜刀,一場浩劫,才算收場。自那之后,那些討人厭的女人,再也不敢輕易招惹她了。
雖然路途遙遠,但母親還是喜歡回去,自從我家對門的“王姥姥”從五全房子搬回老宅后,她更喜歡回去了,有時還會在王姥姥家留宿,她說,和王嬸兒沒做夠鄰居。
王姥姥是我對她的稱呼,對這個稱呼,我從沒質疑過,我很喜歡她,并不是因為她做的一手好吃的咸菜和大醬,是因為我真的把她當作自己的姥姥。小時候,我知道她是掃街的環衛工人,辛苦的她,每天掃街間隙,還要回家給王姥爺和她家的孫子做飯,她也有一個叫做“燕兒”的女兒,我也稱她為燕兒姨。后來我長大后,不經意間得知,燕兒姨并不是她親生的。
前幾日,母親回來說,隔壁的“友舅”結婚了,我很驚訝,因為剛得到的消息是,這個我一直稱他為舅舅的人,糖尿病很嚴重,幾乎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怎么突然間又再婚了呢,這個鄰居大叔,有過兩段婚姻,有兩個兒子,但似乎長久的婚姻總是與他無緣。是老天憐憫嗎?在他最需要照顧的時候,出現一個天使,并且聲稱,“如果不結婚,我沒辦法照顧你”。這真的是天使了吧,對于這段匆忙的婚姻,我覺得,浪漫又荒誕。
母親總是富有人文色彩的講述著老院兒的故事,讓我有時也會擔憂那些鄰居們的生活,有時我會問“友舅”的身體狀況如何,她會說,鄰居王姥姥和樓上小玉阿姨每天都會去看望他。這個失去愛人的小玉阿姨,每天和王姥姥一起,生活算是一點點活了過來,幾年前的某一天,她的婆婆突然重病進了醫院,她先生一著急,還沒到醫院照料老母親,自己就一命嗚呼了。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重創,讓這個中年女人,一連幾年都沒緩過來,那時候,鄰居們輪流去她家里給她做飯整理房間。遠親不如近鄰,最大的詮釋了她們的感情。
再次回到老院兒的我,潦草的環顧了四周,生怕熟面孔把我認出,通過大門洞的時候,修理自行車的攤位還在,還是那一對夫妻,但不知他家鴿籠里的鴿子,還是不是當年那幾只。
老院兒的時光,靜止而冗長,年輕的我們早已飛出老院兒甚至飛出這個生養我們的城市去奔自己的生活。而這里的人們,年復一年的,坐在院子里為數不多的椅子上,曬著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