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

......

在文學領域,愛爾蘭這個土地面積不大的國家一直群星閃爍,從斯威夫特到葉芝,再從喬伊斯到貝克特,愛爾蘭從蓋爾族傳統出發,在詩歌和小說領域孕育了多位大師,他們在英語文學世界里顯得尤為重要。

威廉·特雷弗是繼喬伊斯以后在短篇小說領域最讓我欽佩的,他的短篇小說更加接近于愛爾蘭的鄉村和城市故事,一定程度上是《都柏林人》的傳承和延續,在看過朋友從愛爾蘭發回的照片,我總是會想起特雷弗在短篇小說里表現的那種愛爾蘭氣質,一點神秘和憂郁,思考著生活和愛情的哲理,懶懶散散的底層人士,追求真我的失意者們。

《雨后》即是這樣的一個篇目,婚姻失敗之后的獨自旅行。回憶起愛與過往種種時的過去和幻覺。


......

雨? 后

【愛爾蘭】威廉·特雷弗/文? 管舒寧/譯

在切薩里納膳宿公寓的餐廳里,單獨的就餐者被安排圍墻而坐,靠墻那兒的空間小得擺不下一張雙人桌。這些僅供一個坐的桌子占據了屋里四個角落的三個,餐具室里放著些罐子,里面涼著水,這些桌子就放在餐具室門邊,夾在兩張家庭餐桌之間、那幾扇一開一關就會格格作響的高窗兩邊。餐廳很大,天花板很高,樸素的米色墻壁上沒有任何裝飾。膳宿公寓的客人一到,這里就嘈雜起來,占據了屋中央所有空間的雙人桌擠擠挨挨地放著,一張連一張。雖說人多,但留給女招待通行的過道卻將一個個就餐者分隔開來,他們可以將餐廳里的活動和將要端給他們的食物一覽無余——看看今晚是肉湯還是意面,是牛肉還雞肉,甜點又會是什么。

“十號,”哈麗特報上自己的房間號。她已經連續占據十一個晚上的那張桌子跟一張擠了五個人的桌子拼在一起:她不知道該去哪里。她在門邊站了一會兒,上菜的人不停地從她身邊走過,一會是那個紅褐色頭發的女招待,一會兒又是那個長相粗野的,要么就是那個豐滿而漂亮的女招待,將大理石臺面的餐具柜上的酒瓶一只只拿走。最后,是那個紅褐色頭發的女招待將哈麗特帶到餐具室門口的一張桌子上,餐具室里頭涼著一罐罐的水。“要酒嗎?”她問道,剛才獨自站在門邊,雖然并沒有人朝她這兒看,哈麗特還是覺得有些害羞,她點了頭幾個晚上她一直點的那種酒,圣克里斯蒂娜干紅。

她的這一身藍色套裝沒有任何裝飾,除了腰帶上那個亮閃閃的藍色搭扣,耳環幾乎沒有露出來,她還戴著一串白色珠子的項鏈,那也不值錢。她骨瘦如柴,身形單薄,一頭黑發剪得短短的,她的長臉像極了莫迪里阿尼筆下那些輪廓清晰的面孔,一個月前,她剛邁入三十歲。因為一場戀愛的告終,她獨自住在切薩里納膳宿公寓里。

取消了假期,有兩周的時間無事可干,她想去個什么地方,眼下這段時間她不想待在英國。“我一個人。”她在電話里說,希望自己把這句話說對了,選擇切薩里納膳宿公寓是因為她從小就知道這個地方,因為她料想著住在熟悉的環境里有助于排遣寂寞。

“都好嗎?”紅褐色頭發的女招待遞上圣克里斯蒂娜干紅問道。

“是的,是的。”


餐廳里坐著的一對對多是德國人,他們話語中的那種喉音從緊挨著她的幾張桌子那兒傳來。步入中年的婦女穿得要比男士們漂亮,她們既享受著八月的酷暑,也享受著淡季的低價:十一萬里拉的半價膳宿費。炎熱對于一些人來說也許不是什么好事,盡管晚餐時間已涼快了些,餐廳里的窗戶都敞開著,切薩里納地處山區,無論如何也是比較涼快的。“要是來一陣風,”哈麗特的母親過去說過,“準會吹進切薩里納。”

二十年前,哈麗特跟著父母第一次來到這里,當年她十歲,她哥哥十二歲,這以前,她就聽說過這家膳宿公寓,聽說過每天早晨客人起床前,那里的赤褐色地板都是怎么上油的,那清新的油味又是如何綿延一整天,早餐擺在露臺上,一兩個面包卷,還有茶或者咖啡,到了夜里,山里的一個農場有時候會傳來狗叫聲。照片上印著荒枯的花園,宏偉的、刷成赭色的外墻,還有膳宿公寓的葡萄園,通向兩口大井的陡坡。這以后一個又一個的夏天,她便趁著淡季親臨那里:大廳一段石頭臺階底下那個巨大的餐廳,三個會客廳,那里餐后有檸檬力葵酒或是格拉巴酒,還有一小杯一小杯苦澀的黑咖啡供應。放著書架的那個廳里,講桌上有不少喬托雕刻作品的復制品,架子上在喬治.古德柴爾德的偵探小說中,還插著《我的兄弟喬納森》和《蝴蝶夢》。哈麗特早年來到這里時,客人們低聲嘀咕的多是英語,因為那里去的多是英國人。到了今天,切薩里納膳宿公寓不再接受信用卡,寧可收歐洲貨幣支票而不是擔保金。

“來啦,夫人。”一個戴著眼鏡,先前哈麗特只見過一兩次的女招待將一盤干面條放在她面前。

“謝謝。”

“不客氣,夫人。祝您好胃口。”

要是這段戀情沒有結束——哈麗特一直相信愛情是天長地久的——她此刻應該是在斯基羅斯島上。要是這段戀情沒有結束,或許有一天,她會像她父母當年一樣,在孩子出生前來到切薩里納,再往后,就會在餐廳里占據一張家庭餐桌。除了德國人,今晚這里還有一家美國人,一家意大利人,另外還有幾對夫婦。剛到的這一對,聽口音像樓上的荷蘭人。另一對她知道是瑞士人,還有一對她猜也是荷蘭人。一對神經兮兮的英國人因為離得太遠,她偷聽不到。

“都好嗎?”赤褐色頭發的女招待又問道,一邊將她的空盤子收走。

“非常好。謝謝。”

就餐者中有一個灰發的矮胖女人,在樓上跟哈麗特說過幾次話的,是個美國人。有個男的每天晚上總是很惹眼,因為他總是穿著花哨的襯衫,還有個男的一直在抽搐著、神經質地看著四下里,還有個女的——一身黑,很時髦——想必是法國人。那個左右環顧的男人——個子矮小,五官精致——經常朝那個女人瞥一眼,有時也會看看哈麗特。一人上了歲數的老人,穿著頗顯中規中矩舊時風范的亞麻套裝,每天吃飯時總是系一條不重樣的絲質領帶。

在這里的頭一晚,哈麗特在手提包里放了本《阿靈頓的小屋》打算吃晚飯的時候立在自己面前,但是,當這一刻到來的時候,一切似乎都錯了。繼而,她已經開始后悔一時沖動只身來到這里,想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一路上,她的傷痛非但沒有緩解,反而加劇了,因為那天的旅行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獨自旅行的,她忘記了這是不可避免的。

她點的雞塊端上來了,桌上便有了烤土豆、番茄、西葫蘆,還有色拉。接著,哈麗特又選了奶酪:佩科里諾干酪,一小塊戈爾根朱勒干酪。半瓶圣克里斯蒂娜干紅留給明天,她的房間號抄在標簽上了。餐巾封套上用更為優雅的斜體字印著:十號房間。她把餐巾疊好,塞了進去,在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有那么一會兒,那個她為了忘卻而來到這里的男人好像從另一個擁擠的房間里躋身而出,像波蘭國王一樣朝她走來,嘴里叫著她的名字。“我愛你,哈麗特。”在周圍的嘈雜聲中,他低聲說道。他們愛撫著,她閉上了眼睛。“我親愛的哈麗特。”他說。

在樓上放著書架的那個屋里,哈麗特疑惑她這輩子會不會一直這樣孤獨下去。她回到童年時代的這個地方,是為了尋求美好的往昔所能帶來的什么慰藉嗎?這個原因難道比她當時告訴自己的來得更加真實嗎?每當一場戀愛告終,她的腦子總是亂糟糟的,真相是那樣的模糊,經常是真相似乎根本就不存在。當又一場戀愛破滅的時候,她感覺感情辜負了她;愛情就是有那樣的本事。既然疑惑是孤身的伴侶,她想知道為什么非得這樣。假期取消還是第一次,她獨自出走也是頭一遭。

“對不起。”一個穿著白色夾克的男孩道歉著,因為濺了點汁水在一個德國女人的胳膊上。女人笑了,用英語說沒關系。“不要緊。”見男孩一副茫然的樣子,她丈夫加了一句,那德國女人又笑了起來。


“不要玉米,我是學法律的,”一個長腿的姑娘在說話。“埃勒維茲是設計師。”


這兩個女孩是比利時人:提問的是兩個英國人。兩個英國人很年輕,都是大塊頭,打扮隨意,其中一個還蓄著八字須。

“說設計師對嗎?你們是那么說的嗎?”

“哦,是的。”兩個年輕人都點了點頭。有人提議到露臺上喝一杯,埃勒維茲和她朋友便要了櫻桃白蘭地。穿白色夾克的男孩跑到大廳一個小柜子那里倒了點,咖啡機也在那里。

“你們呢?”埃勒維茲問道,四個人穿過屋子,穿過落地門來到露臺。

“內夫是做生意的。出事后我離開了學校。”傳過來的聲音口音很重,隨意而又自信。英國人或者德國人或者荷蘭人,這些讓切薩里納膳宿公寓一天天經營下去的人,已不是哈麗特童年時代遇到的那些人。

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正偷偷給坐在沙發上的一對夫婦畫素描。夫婦倆正在看書,渾然不覺。大廳里有一家子美國人很是惹眼,懷里抱著嬰兒的母親走來走去,父親在讓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安靜下來。

“晚上好。”有人打斷了哈麗特的觀察,一個穿著亞麻套裝的男子問她邊上的位子是不是有人。今晚,他的領帶是棕綠相間的,哈麗特注意到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布滿了老人斑,他頭發稀疏,幾乎看不出是灰的還是白的。那對淡藍色的眼睛在臉上顯得很有神。


“你也是獨自旅行。”在哈麗特表示她邊上那個位子沒有人之后,那人說,公然套起了近乎。

“是的,我一個人。”

“我總是能認出英國人。”

他的道理是,這興許同旅行者的年齡,還有多次旅行的經驗有關。“你大概能明白。”他補充道。

給沙發上那對夫妻畫素描的胡子男人的同伴斜過身子,沖著她看見的東西微笑。大廳里,那個美國父親已經勸說他的兩個大孩子上床睡覺去了。母親還在走來走去哄她的寶寶。那個極度不安的掃視著餐廳的小個子男人快速穿過大廳,手里端著兩杯咖啡。

“他們肯定讓你吃飽了吧,”哈麗特的同伴說道,“這些天在切薩里納。”

“是的。”

“對,我還記得。”

“我的意思是,挺長時間以前。”

“那年夏天第一次到這兒來的時候,我十歲。”

他瞥了下她的臉,估摸著她的年紀算了起來。那應該比他來得早,他說,他第一次來是一九八一年春。自那以后他就一直來,他說,問她是不是也如此。

“我父母離異了。”

“我很抱歉。”

“他們婚后一直來這里。他們喜歡這地方。”

“有些人迷戀這里。有些人則一點兒也不。”

“我哥哥就覺得這里很無聊。”

“小孩子很容易這么想。”

“我從來沒這么覺得過。”

“有意思,那兩個小伙子在勾搭姑娘。我真想知道他們會不會吃得消在切薩里納乘馬車觀光。”

他說著。哈麗特不在聽。像過去幾場戀愛一樣,這段戀情也曾感覺如同失望的魔咒,在她父母分手的時光里,這種魔咒那樣無趣地影響著她的生活。她父母離異的時候沒有爭吵,沒有痛苦,也不戲劇性。他們溫和地告訴孩子,也沒有互相譴責。兩人顯然為時已久都有了外遇。兩人都說,念及這個家,較之待在一起,分手是更為幸福的結局。他們用的這些字眼,哈麗特從來沒有忘記。她哥哥面對失望滿不在乎,而哈麗特則無法釋然,直到第一次戀愛開始。而且每當一段戀情告終,就不再有這樣的魔咒了。

“明天我就走了。”老人說。

她點了點頭。大廳里,美國媽媽懷里的寶寶終于睡著了。母親沖著某個哈麗特看不到的人笑笑,接著朝寬大的石頭臺階走去。沙發上那對夫婦依然不知道自己被人畫了素描,起身離開了。神經質的小個子男人又急匆匆地穿過大廳。

“走了真可惜。”哈麗特的同伴結束了他剛才的什么話。接著又跟她聊起他的旅行:坐火車來的,因為他不喜歡乘飛機。午餐在米蘭,在蘇黎世用的晚餐,兩次都沒有離開火車站。十一點整從蘇黎世駛來的臥鋪車。

“過去同我父母一起來的時候,我們都是開車出去。”

“我從來沒有那樣。當然了,往后也不可能了。”

“我喜歡那樣。”

一時間,那情形似乎并非是或幻想或是虛假的。他們的笑臉不是假的,他們在那些只有食物還稱得上可口的法國小旅館里尋歡作樂不是假的,他們在汽車前面聊天不是假的,他們的取笑、拌嘴也都不是假的。然而,想起來的總是那無處不在的現實;現實就是與另外兩個人共進秘密午餐,還有午后的房間,還有詭計;現實就是謊言織成的一張網,直到其中一個發現,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現實就是得尋求家庭所無法帶來的某種美好。

“那么這回你是一個人過來的?”

這話他好像說過兩次了,她吃不準。他的表情說明的確如此。

“是的。”


他又說起了孤獨。孤獨帶來的是一種難以定義的品質;遠非實現自我了解這種陳詞濫調。他自己獨身已經很多年了,已經在那種非常的環境里找到了慰藉,這是一種諷刺,他猜想。

“我本來是打算去另一個地方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坦率,出于禮貌,興許吧。前幾個晚上,飯后,她看見過這個人選好座位同坐在他邊上的任何一個人聊天。他很有禮貌。看上去他更像是感興趣而不是好打聽。

“你改主意了?”

“跟朋友分手了。”

“啊。”

“我本來應該在一個小島上曬太陽。”

“那是哪里呢,我可以問問嗎?”

“叫斯基羅斯島。以理療聞名。”

“理療?”

“是一種時尚。”

“是治病嗎?請允許我這么說,你看上去不像生病的樣子。”

“不,我沒有病。”無法與心愛的人廝守。這當然不是病。

“事實上,你看上去健康極了。”他笑了。他的一口牙齒還是自己的。“請允許我這么說。”

“我吃不準自己是不是喜歡那些陽光下的島嶼。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去。”

“為了那些理療?”

“不,我不會去做那些。沙療,水療,性療,意象療,全面的檢查。這些我會避之不及的,我想。”

“當然了,應該自我治療。不過聊聊天是很好的。”

她沒有在聽;他繼續說著。斯基羅斯島上,游人們對著落日敲著鼓,唱著歌迎接黃昏的到來。要委他們就是游泳、嬉戲,或者發現不曾發現的自我。切薩里納膳宿公寓——甚或說這個被德國人和荷蘭人改變了的膳宿公寓——是不具備這些的。它也不會再給她父母帶來什么了。如今,她離異的父母做的是奢華的旅行。


“我看到《西班牙農場》還放在書架上。”老人站了起來,猶豫了會兒,“我都懷疑一九八七年我讀過之后會有人讀過這本書。”

“嗯,可能沒有。”

他道了晚安,又改口說再見,因為他明天一早就得動身,一時間,在哈麗特看來,他好像在躊躇,那姿態像是在暗示他愿意留下來,愿意有人請他喝杯咖啡或是酒。接著他便走了,什么也沒說。老年的孤獨,她突然意識到,想著剛才他說話的時候自己怎么沒有注意。孤獨就孤獨,不管他給獨居下什么定義。

“再見。”她在身后說,可是他沒聽見。要不是分手,這個夏天他們原本也打算重返此地;后來,這也取消了,留下這沒著落的兩星期。

“晚安。”她穿過大廳,穿著白夾克的男孩站在小柜子邊上怯生生地沖她微笑。他是今晚新來的;過去是另一個男孩。這個她也沒意識到。

她冒著上午的酷熱走在通往鎮上的狹窄的馬路上,走過墓地和廢棄的加油站。有幾輛車從她身邊駛過,是從膳宿公寓開出來的,因為這路幾乎不通向任何地方,到頭就斷了。斯基羅斯應該還要熱。

走著走著,云團開始在她身后的某處天空聚集起來。陰云興許能讓天涼快些,她告訴自己,可直到現在,它們還沒有靠近太陽。路漸漸地寬了,快到鎮上了,坡路慢慢地也不那么陡了。出現了一座有水泥椅子的公園,還有看見的第一座教學,那是鎮上的圣阿格尼斯教堂。

公園里空無一人,哈麗特進去坐在角落里的一棵栗樹下。遠遠地在她底下,也就是鎮子漸漸消失的地方,一條大路在一叢叢針松和傘松間蜿蜒,與遠得看不見的一條高速公路連在了一起。“難道我們不幸福嗎?”她聽見自己喊出聲來,聲音有些尖厲,那是她情不自禁了。是的,他們是幸福的,他馬上同意道,急切地表白。他的意思是還不夠幸福,你聽得出來;有什么不太對勁。她問他,他說他不知道,那困惑不是偽裝的。

走著走著,感覺有些涼快了,她沿著陰涼、狹窄的街道往鎮子的中心廣場走去,到了那里又歇了會兒,在露天的咖啡座上喝了杯卡布奇諾。

意大利人和游客在地面高低不平的廣場上慢吞吞地走著,女人們提著購物袋,牽著狗,男人們從理發店里出來,游人穿著夏天的衣服。圣法比奧拉教學聳立在廣場上,正前是灰色的臺階,磚石砌成的外墻。這兒還有一家咖啡館,就在哈麗特選的這家的對面,邊上是一溜子街市貨攤。鎮子的銀行設在廣場上,但并不在那些商鋪里。這里還有一家小飯館和一家冰激凌店,裝潢相近,且緊挨在一起。“沒錯,它們就是一家。”父親說過。

在這個廣場上,父親曾把她高高舉過頭頂,她低下頭,看見父親揚著臉大笑,她也大笑,因為他是這樣可笑。在他們一路上住過的小旅館里,她母親結結巴巴地叫出她的女同學弗蘭奇的名字,但沒人聽得懂,不禁羞紅了臉。“多開心啊!”母親喃喃道,坐的地方就跟哈麗特現在的位子隔了張桌子。

一位神父從教學臺階上走下來,四下里看看,沒有看見他想找的人。一條瘦骨嶙峋的狗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圣法比奧拉教堂的鐘敲了十二下,鐘聲停止時,遠遠地另一只鐘開始敲響。濃云蔽日,可空氣依舊熱乎乎的。還是沒有風。

他說他覺得他們之間的愛情已不再有奔頭的時候是在倫勃朗電影院的門廳里。也就是那時她喊到,“難道我們不幸福嗎?”他們沒有爭吵。甚至過后,當她問起他為什么要在電影院的門廳里對她說這些,他們也沒有吵。他不知道,他說;似乎在那一刻說出來是對的,兩人的情緒都有些破碎。要不是他們的假期就在眼前,兩人的關系或許還能拖上一陣。不那樣會更好,他說。

“倫敦的二月十四日同阿靈頓一樣黑暗、寒冷、天寒地凍,或許,它的冷更為憂郁。”過去讀到這個句子時,她無法平靜,現在也一樣。她摘下墨鏡:云團也不如她剛才見到的那般好看了,就像被拉斐爾和佩魯吉諾裝飾成了棉絮。快速上升的云團像鉛塊一般,如同一件灰暗的盔甲被攤開,釘在了幾乎看不見藍色的天幕上。最初幾滴雨下來的時候,哈麗特正試圖推開圣法比奧拉教堂的大門,卻發現門鎖著。一張告示簡單地寫著,兩點半開門。

“最后終于安排好,婚禮應該在倫敦舉行。”她坐在小餐館里看書。“自然有許多原因會讓庫西.卡斯爾家的這門婚事來得更方便。德庫西一家全住在他們鄉下的房子里,這樣一來,參加婚禮就可省去花費和麻煩。”她不餓;她點了意大利調味飯,希望飯的量不是太大,還點了不加汽的礦泉水。

“這道菜里放面粉嗎?我不能吃面粉。”一個女人在說,瘦臉的侍者仔細聽著,一開始沒聽懂,后來興奮地點起頭來。“沒有面粉。”他指著菜單上的菜名答道。這女人是膳宿公寓的客人。她的同伴是一個長精瘦、像是她兒子的年輕人,哈麗特聽不出他們之間講的是什么話。

“味道好嗎?”又是這個侍者,經過哈麗特時見她開始吃飯便問道。她點點頭,笑了笑,又看起書來。此時,屋外的雨很大。

圣法比奧拉教堂里的天使傳報圖出于一個不知名的畫家之手,像是菲利波.利比畫派的,具體是哪一位則無法確定。天使跪在那里,伸著灰色的翅膀,手中的百合被一根柱子擋去了一半。大理石地面,白、綠、赭色相間。馬利亞看上去很吃驚,右手擋住來訪者的去路。遠處——這兩人的背景——是優雅的拱頂、欄桿,再后頭就是天空和山巒。畫面有一種寂靜,神秘的寂靜:兩人在這個迷人的時刻默默無語,彼此要說的似乎已心照不宣。

哈麗特注視著那些細節:天使衣服上那綠色的褶子,底下露出的紅色,天空中那個斑點是只鴿子,馬利亞的書,宏偉的柱子,空空的花瓶,馬利亞的鞋,天使的赤足。遠處的景色恬淡溫和,仿佛不曾用過濃烈的色彩。馬利亞的眼神并非驚恐,而是驚訝。再接下去便會是安詳了。幾名游客輕手輕腳地在教堂里走著,不時低語幾句。一名身穿黑色工作服的男子正在拖拭中央通道的地板,通道兩頭已經被繩子攔了起來。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在馬利亞像前祈禱,數著手中的念珠,口中念念有詞。空氣里彌漫著的香氣濃得叫人難受。

哈麗特慢慢走過火光搖曳的蠟燭、當地一個家庭的墳冢,經過圣壇上擺的圣物,又在小視覺里看了雕刻的圣法比奧拉的故事。過去她不曾來過這個教堂,這些天沒有,先前也沒有來過。她父母對教堂不怎么感興趣;昨天,或者前些天她只身來過鎮上,但也沒想著進來。她父母喜歡膳宿公寓花園里的陽光,喜歡溜達到咖啡館,喜歡開車到山里或是別的什么小鎮,去尼科洛橋的游泳池。

那個一直在祈禱的婦人腳步蹣跚地去點另一支蠟燭,接著再祈禱,又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哈麗特回到天使傳報圖那兒,在最近的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天使的翅膀除了灰色還有點藍色,猛一看,你是不會注意到那些藍色小斑點的。馬利亞的鞋子帶點棕色,那個空花瓶瓶身是球形的,瓶頸很細,馬利亞的書上有斑駁的金邊。

哈麗特離開教堂的時候,雨停了,空氣清新了許多。用戀愛去修復自己對愛情的信念,過于膚淺和隨意了:這種念頭真是難以理解。她在戀愛中欺騙:這念頭也沒知從哪兒來的。

哈麗特獨自佇立在教堂的臺階上,又站了一會兒,迷迷登登地自我揭示著,下意識地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廣場人行道上的灰塵已被沖進了石頭縫隙里。剛才她喝卡布奇諾的咖啡館里,侍者正在把塑料椅子抹干。

濕漉漉的空中依舊勉勉強強地有些太陽。哈麗特一路走回切薩里納膳宿公寓,從令人窒息的酷暑中稍微緩過勁來,對她來說,仿佛一種別樣的生活從枝葉間、從石頭間悄悄蔓生出來。她腳下的路透出絲絲涼意。野天竺葵叢中,只聞鳥鳴,卻不見鳥影。

到了明天,當一年中最毒的日頭再次逞威時,正午時分只需片刻工夫,就能反這份令人留戀的溫和一掃而凈。新的灰塵又落下來,大理石摸上去又會變得熱乎乎的。可能要再過幾個星期,興許還要過上幾個月,雨水方能再度誘出這些溫柔的芬芳。

太陽重又出現的時候,總是愈發地火熱無情、刺目耀眼。在切薩里納膳宿公寓焦干的花園里,他們讓她戴上一頂她不喜歡的帽子,而他們自己已做好了防曬的準備,全都躲藏在墨鏡和防曬指數很高的乳液里。斯基羅斯島的陽光是它的迷人之處。“我需要的是陽光。”他說,哈麗特不知道他到底是去了沒有,今天是不是在那里,而沒有被她甩在倫敦,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什么伴兒同去。她想象著他在斯基羅斯島,在阿特西薩灣沖浪,他說過他要沖浪的。她想象著他和一個伴兒在斯基羅斯島,那個伴兒很純,很快樂,試著想做一次理療,就是為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切薩里納膳宿公寓的帆布躺椅全都是濕漉漉的,玫瑰花瓣晶瑩欲滴。留在露臺餐桌上的一只玻璃杯已接了一英寸高的水。外頭門廳里的傘都被人取走了。窗子,剛關了會兒,這會兒開了;葡萄園的斜坡上,噴水器又打開了。

哈麗特不想進去,便在花園里、藤蔓下溜達,鞋濕了。從鎮上傳來鐘鳴聲:圣法比奧拉教堂鐘敲六點,一分鐘后,別處的鐘也敲響了。這會兒,她獨自立在垂蕩下來的藤蔓中,一時恍惚起來。她腦里一片空白,又好像亂成一團麻,后來她明白過來:天使傳報圖是雨后繪就的。那遙邈的景色,隱約的拱頂,那一刻的景象此刻仿佛歷歷在目。天使是雨后過來的:最初那些從容、冷寂的時刻是上帝的選擇。

餐廳里,穿著艷麗襯衫的那名男子所坐的桌子,已經與一張家庭餐桌并了起來,因為那一桌有七個人。那個漂亮的法國女人的位子上坐了另外一個女人,沒有人與那個老頭同桌。在小餐館里聲言自己不能吃含面粉食物的那個婦人,用清燉肉湯代替了意大利餃子。四下里閃動著一張張新面孔。


“晚上好。”赭色頭發的女招待跟哈麗特打招呼,戴眼鏡的女招待給她端來色拉。

“謝謝。”哈麗特低聲說道。

“不客氣,夫人。”

她給自己倒上酒,又掰下一片面包。此刻,餐堂里一片喧鬧,盤碟哐當,人聲嘈雜。感覺就像倫勃朗電影院的門廳里,他告訴她那些話的時候那般吵鬧:如同五雷轟頂,盡管當時實際上是非常安靜的。明亮、耀眼的色彩閃過她的意識,就像一股鮮血在萬花筒般的痛苦中迸涌開來。那一刻,她在電影院門廳里閉上眼睛,就像當時他們亂放她,他們不再是一家人了的時候一樣。

她本打算給他們寄明信片來著,可是她沒有寄。她本想告訴他們,德人、荷蘭人、瑞士人來了以后,膳宿公寓的早餐就不止咖啡和面包卷了:還有奶酪、冷肉、水果、谷物麥片、新鮮的海綿蛋糕,擺在露臺上自行取用。每天早晨,她便坐在那里讀《阿靈頓的小屋》,想著他們愿不愿意知道這早餐時分的改進。今天她琢磨著他們想不想知道那些個廢棄的加油站還在通往鎮子的公路上。或者她還在那個荒蕪的公園里的栗樹下坐了會兒。她也尋思過給他寄張明信片,但末了還是沒有。早于他的前一個戀人極力勸也度假的時候帶上幾本長篇小說,《女房客》啦,《弗洛斯河上的磨房》啦。


今晚是牛肉配菠菜。餐后哈麗特又要了甜點,這種黏糊糊的黃色葡萄干蛋糕叫她想起了過去。可她再也不想嘗這味道了;這就同她無意間在戀愛時欺騙了一樣難以理解,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了,無論是獨自一人,還是結伴。已經回來過了,一次機緣促成的獨自旅行。明天她就會離開。


在那間放有書架和喬托作品復制品的屋子里,她瞅著人們喝著格拉巴酒或是檸檬力葵酒,有的在問穿白制服的男孩再要一點咖啡,有的在聊天。兩個比利時姑娘已經認識了那個車禍后離開學校的英國男子,還有那個做生意的內夫。四個人穿過屋子朝露臺走去,姑娘們肩上披著開衫,因為天氣沒昨晚那么熱了。“那家伙畫了我們!”有個聲音叫了起來,晩被人畫了寫生那一對瞪著膳宿公寓意見簿上那兩個幾乎認不出的自己。


當她企圖通過強行制造一個更加光明的現實和堅貞的未來,來改變那些已經消逝了的情境時,他同其他人一樣,也退卻了。她自作自受:此刻,她內心一片清澈,想通了卻又困惑為何過去沒有而現在卻知道了。當她反思自己在切薩里納膳宿公寓遭遇的孤寂時,并沒有顯露出什么,她心知將來也不會有。她仿佛又看見那個系著棕綠條紋領帶、自顧講話的老頭,還有他額頭上的斑斑點點。她仿佛看見自己頂著的晨間的暑氣,超過草地和廢棄了的加油站。她仿佛看見自己在公園里尋找著栗樹的遮陰處,在第一滴雨落下的時候,穿過廣場走進小餐館。她仿佛聽到圣法比奧拉教堂里清潔工沙沙的拖地聲。還有游客的低語聲。做祈禱的婦人不停地摸索著念珠的手指。燭光搖曳。圣法比奧拉的故事迷失在她生活中的那些人的幻影中,家庭墳墓散發著無味的死亡氣息。雨水讓令人窒息的空氣變得清新,而天使也不可思議地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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