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佛僧、五煜同作《初心賦》
【愛佛僧起】
人生七情,喜、怒、哀、樂、驚、恐、悲。凡七字,要括六合,義切八荒。其辭密密,其心濯濯。俯仰千古,概莫能外。《詩》至《鴟鸮》,《書》至《君奭》,周公不遇而初心冥韌;《史》至《孔傳》,其道昭昭而天下莫能容,而夫子未改其道。悲哉,道之生矣,初心既堅,雖遠“優(yōu)哉游哉,可以卒歲”之樂,奔波乎江湖,皎然兮廟堂。困痛之際,菜色敷面,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言辭寬厚敦樸而無怨,其初心冥頑不侵而至誠。故世謂之圣人也。
七情者,蓋“喜樂”可人,余皆痛楚難咽。然“喜”者,莫能獨行,惟加于“驚”下方得舒快,謂之“驚喜”,人概愛之。然人之一世,孰能長喜長樂?世謂“知足常樂”,誡言而已。斯“知足常樂”之人,鮮有見者矣。況人心之大,可瞰天地,此足彼缺,何能得足?然人心之小,堪比針刺。悲歡離合,常縈心頭,睹物傷情,見月緬懷,豈非千古之常情哉。怒多,心乃塞塞;哀過,心乃戚戚;悲足,心乃悵悵;驚、恐至大,心乃瑟瑟;且夫喜樂至多,難出樂極生悲藩籬。豈人心之小,難容無色無形乎?喜樂雖常有,白駒過隙也。俗云“不如意事常八九”,至也。喜樂其少者,初心更矣。
秉初心者,北海雖賒,扶搖可接,凌云自惜,流水可慚!
余年少在學時,家遠,乃賃屋自居。至冬,大寒。乃入東家之“牛棚”,牲畜之地也。內飼大牛二,驢一。屋有小炕,可借其暖,牲溫烘托,一室如春。所忌者牛驢屎溺之味,而其皆食草者,臭尚可忍。至夜,風雪之寒呼嘯于外,牛驢之息嗤嗤于內,兼有食草蹬蹄甩尾之聲,渾若天趣。牲溺時,其聲豁然,驚入夢中。披衣而起,霜華遍地,冷月無聲。
斯時,余溺迷小說,尚未得《莊子》而觀,弗知夢碟,思之痛惜不已。惜未作《牛棚賦》,內有句云:“有草香充于鼻,有自然之聲縈于耳。昏燈其上,破卷在手,隨畜入夢,牛之夢,驢之夢,與余之夢輝映勾聯(lián),孰知眾生融融之樂耶!?”
后母牛產犢,四蹄翻騰,草料與屎溺齊飛;左頂右撞,牛槽共土炕同倒。乃離其地。然斯事于我,無苦無樂,竟無感觸。忖其時之心,誠可嘉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苦亦不知,樂亦無感,天然適然,平也淡也,弗如今時之易感易悲。居牛棚時,余無前途之念想,無患家室之失得,無念金帛之多寡。一片初心,皆出自然。
蓋人之所求,“大小多少”者也。權祿唯恐其不大,金帛唯恐其不多。便女乳亦求其大,弗論腦之有無,思之無所適從!
人其已忘小、少之好乎?潛云:“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屋不在大,有窗則愜,賞景寄傲,無論大小。俗云:“山妻稚子家常飯,不損相思不害錢”。奢不在多,有愛則樸。嗚呼!非是身不由己,已忘初心,亦非改夢更思。心遠矣,初背矣!
世之物,惟其多、大,而襯心之虛寞,如飄云端。范文正“先天下之憂而憂”,憂至極多,弗知“何時而樂耶”?人之一世,喜、怒、哀、樂、驚、恐、悲無可避躲,悲苦驚恐雖在,無虞也。空其心,念其初,事莫不能暢也!
世有一山,孤聳天地之間,岡巒體勢,循天地之自然,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山有一僧,僧其謂誰?江湖愛佛僧也。居茅廬,雖無繡闥雕甍之容光,置茶禪,而有山原盈視之豪曠。一桌一椅一山青,一杯一壺一木魚。茶好,山好,景好,飲茶之人少。時有巨富游山,興起飲茶。愛其地之幽蕩之淡暢,爽籟發(fā)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云遏,可出鬧市之新耳!出價千萬,欲得茶廬。僧曰:“客欲常住?”客云:“興起,娛情而已!”僧問:“客一人?”客答:“至親友朋,上官下民,皆來。”僧問:“來飲茶乎?賞景乎?”客答:“來求雅,一生自覺俗氣,此地真謂清潔高雅之地。”僧云:“客乃排場乎?”客笑曰:“甚矣!”僧問:“非為己心之暢?”客再笑曰:“排場愈大,人喧愈多,心愈舒暢。”
僧問:“客嗅此錢可有味?”客嗅而答:“無。”僧問:“可食乎?”客答:“亦不能吃。”僧曰:“弗食弗飲,無味之極,奈何客自覺于吾堪用?客其初心,金帛利祿,僧之初心普渡眾生。然僧不多求,心難承載矣!客忘心語,他人視為好,未必是好。喏,此山此景此茶,望而舒飲而坦,欲笑時笑,欲哭時哭,清潔自然,源于初心。去休,去休!”
客悵悵然而去!
【五煜承】
觀余少時,初心甚篤,無他,欲寡心澈矣。
至年長,纖塵蒙蒙,慚而尋初心,乃結廬自居。方寸之地,一庭一院一屋舍。三徑就荒,庭除環(huán)蕪。持長鐮以披荊兮,路迢迢以伴云;植松杖以耘籽兮,窗寂寂而攬月。
東隅一蘭,匿于荒蕪,莖細瓣凈,出龐雜而發(fā)幽香。余驚而愛之,拔雜除蕪,呵若玉璧,不二月,幽香綿遠,庭除皆馨。雖居偏隅,亦自覺得其樂也。始以愛花為雅潔。
潛云"心遠地自偏",心向往之,非地所能絕。過一山,遇奇花,興移于庭院之思。披霜戴月,持鋤辟荒,取山南杜鵑,雖無香,色可取,花可食,枝葉虬結亦能賞玩。起而視之,根須交錯,被土,須細如發(fā)。恐其夭,即值庭隅,清泉以灌之,待守日暮,觀其仍欣欣然矣,翌晨如故,心甚喜,以為得其道矣。
后遍訪群山,不知路遙,亦不知歲,盡奇觀于吾院。一時花色杳然,花影搖月,清風生而暗香至,朝陽散而明露郗,未嘗不可與愛佛僧之茅廬相媲耶!未及數日,十九皆靡,黃葉寂寂,垂死不落。余悲其逝之速,譬如晨露。倚東籬而觀行云,攬晨昏而捫初心。峨眉遠黛,晨昏流云,皆出自然。始悟“舍”之真諦。
夫人所鐘愛,莫不欲奪之逞快,余亦然。以愛之名,奪其源,剝其本,縛于方寸之間,余之樂也,非物之樂,其真樂耶?愛之始為愛,愛之末為己也。舍始逐末,心遠自然,初背自然矣!
合結
披月推扉,四顧皆寥,唯一蘭靜幽矣!豁然攬樽,酹月臥蘭,吟《初心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