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啟元年，春。行走在江湖上不比誰無恥，比得是誰的刀快，做事夠不夠狠。
雖然我嘴上這么說，但我還是會同情街邊的乞丐，青樓的女子，落魄的書生。只要我覺得對的事就去做，不用想，我也不愿意去想。
母親在世的時候說過，有些事情越想越亂，干脆就別想。
我和呂藏鋒第三十五次相約在京城城北郊外的一棵歪脖子槐樹下比武，其實沒什么好切磋的，我知道我肯定打不過他，但我還是要打，因為我劉七殺是京城最年輕的劊子手。他收劍的時候說我敗給他的原因是不夠迷，我把刀插在地上兩手一攤說道，阿鋒，如果我今天填飽肚子再來跟你比的話，輸的就是你了。
我和他不一樣，他是翩翩公子，而我只是個在刑場送惡霸上路的，“持劍者氣和，用刀者霸道”這句話真的沒說錯。
說真的，被人叫京城最年輕的劊子手并不能說明什么，沒錢沒吃的的話，一個娃娃多久能拿起刀多久就可以殺人。我和阿鋒能夠交心，大概是因為他太有錢所以沒有朋友，而我又太沒錢更沒有朋友。
那天烈日炎炎，我們照例在那棵槐樹下比武，我喝了一口酒吐在刀上面自顧自的用衣袖擦著刀。阿鋒說，七殺，你的刀越來越快了。我不說話也不朝他看。這時，迎面走來了一個身形魁梧的男人，披紅紋黑袍，目露精光。
“來者何人”。
“六扇門兩大總捕之一，周云山。”
我乍然一驚，據傳三百年前開國皇帝白手起家，是得了兩位高人相助才奪得至尊，兩位高人坐化后留下兩本秘籍《殺心劍法》和《無情刀法》，分別由歷代兩位六扇門總捕修習，是為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阿鋒倚在樹上說道，那周總捕今日所來是為何事？
他笑了笑說，六扇門需要老人，也需要新人，刀劍鈍了要換新的，劉七殺你煞氣重能壓邪，只怕刑場容不下你。呂藏鋒你自幼癡迷劍法，不擅經商。兩位考慮下來六扇門？我看你們的刀劍就很新。
我轉頭示意阿鋒后跨出一步，解下系在腰間的酒壺握在手里冷哼一聲。人在江湖，刀劍在，人在，刀劍你是拿不走了，酒在這兒，周總捕你拿到了，我們和刀劍都跟你一起走。
話音未落，四面風起
我感覺到丹田中了一股巨力，我人脫離地面，酒壺脫離我的手。等阿鋒從空中接住我放下來的時候，我看見對面的周云山已經接住了酒壺，壺里的最后一滴酒正好落到他嘴里。
“酒倒是好酒，那我們多久可以啟程去六扇門？”
后來阿鋒跟我說，當天我們身后的那棵樹都被周云山一掌印上了掌印。
【二】
天啟四年，夏。六扇門總部坐北朝南、東南西三面開門、每面兩扇門總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門”，以行動詭異、手段兇狠、專辦大案威震于武林之中。我和阿鋒進六扇門當捕快已經快三年了，捉匪拿賊，為民除害，大大小小案件辦過上百件。三年前我給周總捕跪下要拜他為師，他問我為什么，記得當時風很大，我說，因為我想學《無情刀法》，他狂笑三聲一邊使出一招蛟龍出海把我的酒搶了，一邊點頭說好好好。
從此以后他就成了我的師傅。
過后他要把我的名字改了，我說劉七殺這個名字挺好的，俗氣又容易嚇唬人。他說不好，要改叫劉七刀，讓天下的人沒人能逼我使出第七刀才好。我也學著他的樣子點頭說好好好。
后來我才知道，師傅他忌諱“殺”字，《殺心劍法》是他一輩子的忌諱，用殺心劍法的張仙凡張總捕也是他一輩子的忌諱。
世人沒人知道張仙凡和周云山孰強孰弱，恐怕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冬末的時候，呂藏鋒跟我說他拜了張仙凡為師，我明白他，這是他的命。同輩之中，能逼我使出第七刀的人，只有他其實憑我的實力最多也只能使出第七刀。
這三年里我的刀法逐漸趕超了阿鋒，因為我每次跟他比武的時候都是填飽肚子了的。平時我用出第七刀把阿鋒的劍挑飛的時候，都有個女人在暗處看我，人們叫她小倩，是除我和阿鋒以外唯一一個三年來從各路不法狂徒手下活出來的新人。她總愛穿一身紋有兩只蝴蝶的青色勁裝，不知道是不是左眼角邊長了三顆紅痣的原因，她眼睛里總有一絲捕快不該有的風情。不用劍不用刀，只會點穴，她說她雖然是捕快但是暈血，點穴不用見血。
那天我和她在月滿樓上看星星，月滿樓是京城最大的青樓，共七樓，一步一重天，號稱一夜散千金。我問她是不是我師傅在外面的私生女，她一撇嘴說，別人說你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是什么？
我想是天下第一刀。
她噗嗤一笑說，怪不得江湖中人都把你叫做“狂刀”，其實你真的很狂。
我抬頭邊看斗大的星星閃爍邊撫摸著手邊的刀，那一刻，我很暖。我想我愛上了小倩。
江湖中人把我叫做“狂刀”，把阿鋒叫做“冷劍”之所以叫冷劍，一是他真的不輕易表露情緒，二是他的劍隔著數丈遠都能讓人感覺到寒氣四射，就像空氣里炸開了一朵朵冰花。
阿鋒并不沉迷女色，可以說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男人。他跟我說紅顏禍水，但還是很照顧小倩。
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懷疑除了小倩，誰還和我一樣會給路邊的乞丐丟銀兩。我覺得身邊的人開始變了，又或者他們生來注定如此。
有次練刀的時候師傅說要多向呂藏鋒學學，一心追求極致武功。修習《無情刀法》之人不和千變萬化的《殺心劍法》一樣，一刀為一式，一共九式。在兒女情長上亂花心思是大忌，所謂“心思太重，持刀難正。刀不正，則大勢難成。刀無大勢，則入鬼道矣”他還說他一生未娶妻生子是真正意義上的做到了無情，為的是不過戰勝天下一把把刀和張仙凡的一柄劍。
我說，那你前幾天逛月滿樓玩女人是什么個意思。
他泯了一口鐵觀音，露水情緣你懂個屁。
當了捕快其實我還是要殺人，阿鋒是說我中毒太深，他不懂。
原來殺人的理由有很多，有的是為了填飽肚子殺人，有的是為了不想被別人殺才殺人，這個世道你不想下一秒被別人殺，就得在上一秒殺掉別人。
總之，沒有誰想殺人，都是為了活命。
【三】
天啟六年，春。我和小倩被派來蹲守在一家客棧里，捉拿下山的黑風寨二首領大黑刀楚四，聽消息稱楚四這次下山是為了贖一個青樓女子，跟我隨行的還有十三個老捕快。我要了一壺竹葉青和一盤生花生。有個老捕快叫馬石頭，他勸我公務在身不宜飲酒我沒搭理他，像小倩就不會這樣，因為她懂我。
我剝了一顆花生放進嘴里，看著小倩眼角呈倒三角分布的紅痣，含糊不清的說道，我們要等的人已經到了。大概五六息之后進來了個衣衫不整的男人，背后背著一把巨大無比的漆黑鋼刀。他大步走到客棧角落的一張空桌面前坐下，當小二問他要來點兒什么的時候，他笑嘻嘻的握住放在桌上的刀說道，“一斤女兒紅”
忽見一道黑影飛掠而起。
“一盤醬牛肉”
急掠如火，迅疾如風
“和十三把刀”
他拖刀重新坐下，“我知道你，狂刀劉七刀。”，十三個六扇門的老捕快緩緩倒地化為一堆斷臂殘骸。數息之后全場食客紛紛跑出客棧。
一時間鴉雀無聲，小倩站在我身后，我緊握著刀柄的手攥得出汗，血絲密布的雙眼死盯著楚四，“你學過《無情刀法》？”
楚四把刀放在桌上“你師父肯定沒和你說過當年他救了一個快要餓死街頭的我還傳了無情刀法的前七式刀法給我的事。也是，我現在也算周老頭的半個徒弟，有誰又會自毀名聲呢。”
“上頭說的是捉拿匪首生死不論，看來我今日非要清理門戶不可了”
語罷，出刀。
我們的刀都快似奔雷，次次碰撞間卷起百道狂風，就在我們都用出第七刀卻還難解難分之時我看到被刀氣卷飛的小倩，她倒在旁邊口吐鮮血。突然我醍醐灌頂，內力運作到極致，四肢百骸流入一股狂暴之力。
一刀驚雷，二刀風云
三刀紫霞，四刀歸星
五刀殘月，六刀落日
七刀殺地，八刀，八刀什么來著。
小倩撲過來抱住搖搖欲墜的我，我含糊不清的說道，八刀問天。而楚四已經橫躺在地，刀斷人亡。
今此一戰我名震江湖，后來幾天呂藏鋒接到命令讓他帶五百人上山圍剿黑風寨，但他讓眾人在山下埋伏，半夜缺一人上山血洗了山寨，雞犬不留。渾身是血的他倒在我面前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我親手為你和小倩報那一掌之仇。”事后江湖人稱我兩為“六扇雙雄”。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倩那天抱住我過后說的一句話，“等過幾年百姓好過點了，我跟你一起退隱江湖好不好。”
【四】
天啟七年，春。魏忠賢被打倒，六扇門借機立功捉拿宦官黨羽，扶搖直上。冬至，我去追殺一個殺手，他刺殺了一位王爺，所以朝廷想要他的命，所以我追殺他了兩千里歷時三個月目的也是想要他的命。
那個殺手是黑風寨的三把手趙岳，他行刺就是為了引我出來為他二哥報仇。不知道為什么，明明趙岳和楚四沒有血緣關系，卻長得一模一樣，在趙岳出刀之前我真的以為他就是楚四。人會騙人，可是刀不會。他的刀法甚至連一些二流貨色都趕不上，他死之前跟我說，你是不是想問我這個刀法是如何殺得了王爺的。我說我不想問我只想早點看著你斷氣然后去一家客棧打一壺酒。倒在地上的趙岳苦笑，你以為那個喪盡天良魚肉百姓的王爺不該死么，你以為你以為你當一條皇帝的狗就會有好報么？你沒有看見這些官僚商人的真面目。
等我回來復命的時候，師傅給我說小倩死了。
這個消息比我的刀還快還狠。讓我呆立了好幾個時辰后瘋狂跑出城。我覺得我這輩子就沒跑這么快過。
起因是皇帝有一天夢見自己被一個右眼角長三顆黑痣的人掐死，徹查天下，讓所有右眼角長三顆黑痣的人人頭落地。
可天下雖大，并沒有追查到右眼角長有三顆黑痣的人，只查到了小倩。那行吧右眼角長有三顆黑痣的人是找不到了，所以就只能殺左眼角長有三顆紅痣的人了。
師傅周云山聯名六扇門高層祈求面見圣上無果。天下共主要因為一個噩夢殺人有誰不服？
那天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大錦衣衛在午門城頭圍剿小倩，御林軍射出三百羽箭將她射成刺猬。
無奈呂藏鋒身中宮中秘傳的軟魂散，被其師張仙凡困于地牢禁足一年，對外宣稱閉關修煉。
小倩的頭顱被掛在午門城頭，說好的一起退隱江湖？她身為捕快多年未殺一人卻落地如此下場。
我想小倩死的時候肯定怕看到自己的血。
小倩帶著我一起死了。
開始我只為了活命而殺人，但后來我發現我不能這樣下去。師傅可以這么活下去，阿鋒可以這么活下去，但我不可以。
下一秒我又覺得從沒這么孤獨過。
我購回小倩剩余的尸體后變賣所有家當救濟窮苦百姓。我撿起掉在地上的刀坐在當年的那棵槐樹下。樹不是當年的樹了，人也不是當年的人了。
那天正好是今年的瑞雪，我把小倩埋在樹下，抬頭卻看到師傅站在我面前，雪花漫天。他還是當年的裝扮，容顏卻蒼老了不少。
“非走不可？”
我扶著樹站起來，不置可否。
“我六歲學藝，為了《無情刀法》的宗旨斬斷情絲，可以說一生沒有愛過誰。以為斷情刀法的意義在于無情，哪知道其實是在于有情。”
我一邊抬頭望下著雪的夜空一邊說話。
“師傅，不是我狂妄，你知道我已經領悟到了無情刀法第九式的奧秘，你留不住我的。”
“七刀，你出刀吧，最后一次。”說著左手緩緩拔出了一柄樣式普通做工低劣的刀。
一時間風起云涌，寒夜里迸射出的微光轉眼間已撕裂風雪。
一刀驚雷，二刀風云
三刀紫霞，四刀歸星
五刀殘月，六刀落日
七刀殺地，八刀問天
九刀，九刀，九刀回身
出完刀后我抱拳轉身離去。因為師傅以前常對我說“習武之人練的不是武功，是心”所以我的心狠。
背后師傅的長袍和槐樹都被一刀割開。“為師能死在一輩子不能觸及無情刀法的第九式下也是值了。讓張仙凡那個老不死的孤獨終老好了哈哈哈哈”
說完氣絕
“今日師傅你左手持刀是故意放我走送我名聲，這份恩情無以為報。昔日《殺心劍法》登門拜訪之時我定不埋沒《無情刀法》。”
【五】
同年，夏。天下大旱，民不聊生，我走在睜眼一看尸橫遍野，哀嚎漫天，我抬頭望著太陽回想起趙岳的話開始明白，這才是我所在的天下。我尋遍天下刀客切磋刀法，短短數月之間敗在我手下的已有近百人。那天我和洪門刀主相約與玉龍山頂，來的卻是張仙凡和四大錦衣衛。目的就是拿我歸案，我重傷玄武殺了其他三人突出重圍，身高只有六尺相貌奇丑的張仙凡從始至終沒出過手，也沒說過話。
三個月后，我得到他敗于阿鋒的消息。
【六】
崇禎元年，夏。新帝登基，朝廷腐敗，賦稅沉重，激起民變，各路豪杰紛紛揭竿而起，我想，竹竿肯定拼不過拿刀的，事實上我就是一個拿刀的，一個忽然間聲名鶴起又急流勇退的住在大漠里的天下第一刀。
大漠深處，我看到阿鋒頭頂的圓月皎潔如玉，他站在我對面披金絲白袍右手執劍左手拿燈，不發一言，狂如黃沙。
“阿鋒，我煞氣重其實六扇門也不適合我，為這個朝廷做事太不值得。現在我叛逃六扇門的原因你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七殺，你了解我的，我來找你不是因為一年前你殺你師傅周云山，叛逃六扇門，找天下刀客決斗的諸多罪行。是為了我學的《殺心劍法》。”
“現在我殺人是為了救眾生，你打不過我的。即便你現在是天下第一劍。”
“那我《殺心劍法》的一萬八千劍也不是浪得虛名的。今日你先救自己好了。”
原來他也狠得下心。
阿鋒甚至沒說苦海回頭之類的話，他知道我不會聽的。可能正是因為他懂我，生死局里誰也勸不了誰。
狂沙飛舞，席卷天下。
我以為我這一刻不會哭，可抱著阿鋒的時候還是掉下了淚。他沒我這么狂，他劍法也不能讓他高高在上。“我還是妥協了，身不由己，你別怪我。”這是我聽到的他最后一句話。
崇禎三年，秋。有個叫李自成的男人找到了我，頭戴斗笠，身披布衣在我門前跪了七天七夜。說是要請我出山共議大事，我答應了。
據說三百年前開國皇帝白手起家，是得了兩位高人相助才奪得至尊，兩位高人坐化后留下兩本秘籍《殺心劍法》和《無情刀法》。
以前有人說得到習得這兩門武功的人可得天下，后來有人說闖王李自成坐不穩江山的原因是缺了一門《殺心劍法》的傳人為他所用。
因為當世會《殺心劍法》的人一個退隱了，一個是被我廢掉了。
【七】
永昌元年，春。李自成兵敗，被農夫殺于宿松。我夢見那天阿鋒一個人殺上黑風寨的時候就領悟到了《殺心劍法》的終極一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