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自己少女時期,看蘇青的《結(jié)婚十年》,小說的開頭便描述女主結(jié)婚當(dāng)天的種種狀況。
其中寫到,在男方的花轎未進女方家門之前新娘是不得下床的,但被小便憋得流下眼淚的新娘,實在無法,只得“……忽然得了個下流主意,于是輕輕的翻過身來,跪在床上,扯開枕套,偷偷地小便起來。小便后把濕枕頭推過一旁,自己重又睡下,用力伸個懶腰,真有說不出的快活”,新娘如此大膽“下流”行為真的給自己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當(dāng)時還臆想著,等到往后自己結(jié)婚當(dāng)新娘那天,是不是也將遭遇這般的尷尬境地。不過說來也奇怪,這應(yīng)使人感到污穢作惡的行為,讓作者理所當(dāng)然般坦蕩蕩地寫出來,反倒生出一副有趣的活潑明朗之感。
于是,這小說的作者——蘇青,又一位民國女文人,卻是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腦海里。
不過,蘇青的被廣為后人所知倒似乎有些攀沾著張愛玲之嫌。
只因張愛玲曾廣而告之過:
“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并論我是心甘情愿的”。
雖然文人相輕,更何況是兩個女文人之間,不僅未相輕,倒反生出惺惺相惜的相互欣賞相互“吹捧”來。不知這是不是得歸功于張愛玲和蘇青兩人間寫作風(fēng)格上的南轅北轍,為人性情上的頗為想通。
讀張愛玲的文字,如鏡中月水中花,美則美亦,卻缺乏一種腳踏實地的重力感。
企圖透過張愛玲的文字去辨認(rèn)真實的張愛玲簡直是種徒勞。張愛玲的文字把她自己深深地隱藏了進去。
猶如觀賞一場皮影戲,你可聽見她悅耳的聲音看見她妙曼的身姿,但她笑起來是如何扯動嘴唇、惱起來是如何鼓著腮幫,你卻是無法得知的。
她是寧愿裹著長著虱子的華麗袍子,也不會向人們露出她的一絲絲窘迫。
可從蘇青的小說到她的散文,處處透著煙火氣息。猶如上海弄堂里的日常,在潮濕狹窄的青石板通道上,有人麻利地生起了嗆人眼鼻的煤爐子,有人大方地依著門欄手拿芭蕉扇打量著過往的行人,有人不甘寂寞地聚集著吵鬧鬧的家長里短或你是我非,一派熱騰騰的生氣。這便是蘇青帶來的實實在在了。
去讀她的文章,仿佛她就坐在你的身旁,身體側(cè)向你貼近你,你能聞得見她身上的脂粉香,能感受到她說話時熱乎乎的氣息,她正在用她蘇青式特有的人生哲理勸解你開導(dǎo)你,直到你的愁容消失,重新活躍起來。
作為上海的女文人,被張愛玲唯一甘愿相提并論的女性之友蘇青,她卻是百無禁忌的,是無一不知無一不曉的百科全書。
問女人理想的生活,她這般說:
“婚姻取消,同居自由,生出孩子來則歸母親撫養(yǎng),而由國家津帖費用。倘這孩子尚有外祖母在,則外婆養(yǎng)外孫該是更加合適的了”;
問男人究竟是怎樣,她卻是說:
“愿普天下女人少虛榮一些吧,也可以讓男人減少些罪惡,男人就是這樣一種可憐而又可惡的動物呀”;
問夫妻吵嘴該如何,她如此說:
“只要太太們能夠牢記‘好漢勿吃眼前虧’這句老話,沉著應(yīng)付,在開頭時暫且應(yīng)身一閃,躲過了這鋒頭,以后便可拿出你的殺手來了”;
這只是蘇青奇談闊論中的只言片語罷了。但也可看出,說者是理直氣壯般娓娓道來,一副君子坦蕩蕩的姿態(tài)。
連我作為一個21世紀(jì)的現(xiàn)代人,如今來讀民國年代這位女文人的文章,也不得不從內(nèi)心里認(rèn)同著那些自己從未敢直言的言論。
蘇青筆下的論斷,作為女性的我,是無法辯駁的。她將男男女女之間的那些道不盡說不明的利害關(guān)系快刀般斬斷了麻齊整了,讓人瞧得明白,看得分明,心里不得不誠服。
她甚至將“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古訓(xùn),改成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如此大膽直白、赤裸裸的表達,也算是金石之言了。
這或許就是一個經(jīng)歷過婚姻失敗的女人才或許能擁有的直白和大膽。
在蘇青還用著馮和儀這個本名時,她的人生軌跡并無甚過份的奇特之處。
1914年她出生,單從馮和儀這名字上便使人聯(lián)想到“鸞鳳和鳴,有鳳來儀”的美好寓意。由此可見,她雖是女子出生,但也受著寵愛和呵護,有著“千金”、“明珠”之實。
只可惜明珠很快蒙了塵,千金無奈成廢石,因她父親的花天酒地不務(wù)正業(yè),一派紈绔子弟的做派使得這個原本家境富裕家庭很快地敗落下去。待蘇青長至十來歲,其父去世,家境已衰敗不堪,這也直接影響到了她的求學(xué)選擇直至后來的姻緣道路。
讀書出色的她后來選擇是學(xué)費全免的浙江省立第四中學(xué),也就是在這個學(xué)校,她與她后來的丈夫同窗共讀,不再受兩地分處的相思之苦。
有道是與有情人做快樂事,未問是劫是緣。那時候兩個人的愛情,無疑是藍色百褶裙上的白色梔子花,簡單的芬芳,單純的情愛,使人心悅不已。
感情的甜蜜并未能讓這對少年少女荒廢了學(xué)業(yè),值得稱贊的是,畢業(yè)時,女的考進國立中央大學(xué)(如今的南京大學(xué)),男的考進東吳大學(xué)。人生道路上因為愛情從而促使得男女共前進,也應(yīng)是最好的愛情方式了吧。
可惜的是,這樣的共同進步,在婚姻的方程式里,兩人都未能解出圓滿的答案來。
或許有的人只能用來戀愛,婚姻里的生兒育女,油鹽醬醋與他并不相配。
于是,婚姻十年,老了年華,多了孩子,歲月似乎辜負(fù)了自己。這放在一般女子身上,或許已哭暈在掉了漆的馬桶上。但在蘇青,卻成了完全的人生逆襲和蛻變。不僅是當(dāng)時,也是現(xiàn)如今,她都將是失婚婦女的榜樣典范。
從婚姻墳?zāi)估锱莱鰜淼奶K青,成為了一個堂堂正正的賣文人,她熱鬧而世俗的文章風(fēng)格讓她迅速成為當(dāng)時上海文壇炙手可熱的女作家。
蘇青口口聲稱自己的謀生是不得已為之,為著自己下有三女一子需撫養(yǎng),上有高齡老母需贍養(yǎng),且離婚后丈夫的生活費根本無望,才不得不豁出臉面,為著生計積極奔波起來。
可在我看來,這是她謀生的原因,但不是根本原因。
因為,從蘇青這女子的本質(zhì)而言,她就不是應(yīng)該淹沒在婚姻瑣碎里向姨娘抱怨丈夫不貼心孩子不聽話的少奶奶。
當(dāng)然,蘇青也有身為女子的軟弱,用張愛玲的話說,蘇青也是極愛哭的,但她的軟弱是自己和頗為富有的戀愛對象共進晚餐,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三個孩子站在門口張望不敢上前時,心底一感傷,最終放棄重組家庭打算的心軟。
既然男人再也靠不得,那就認(rèn)命地靠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物質(zhì)的財富。蘇青不僅能自己出書《結(jié)婚十年》自己搞發(fā)行,甚至能夠利用自己所能爭取到的各種社會資源,創(chuàng)立雜志,取名《天地》。據(jù)說,《天地》在蘇青創(chuàng)新的營銷方式下一炮而紅,創(chuàng)刊號甚至脫銷。蘇青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成功型事業(yè)女強人。
只可惜,個人的成功在國亂當(dāng)頭,民心不穩(wěn)的大背景之下,無疑會成為時代的犧牲品。
很快地,如曇花一現(xiàn)般,蘇青的名字在文壇上消失了。為了溫飽,蘇青換上了人民裝。將自己轉(zhuǎn)變成革命積極分子,參加“婦女生產(chǎn)促進會”,不再寫家長里短、飲食男女的文章,以初學(xué)者的認(rèn)真謹(jǐn)慎的態(tài)度開始寫起了劇本。
劇本演出后大受歡迎,這也鼓勵著蘇青創(chuàng)造歷史劇本的求真之心。于是在創(chuàng)作歷史劇《司馬遷》時,她寫信向賈植芳求教過,只為了如何將司馬遷形象塑造得更為豐滿。但就因為自己這封單純的信,蘇青稀里糊涂地被打成“胡風(fēng)分子”,嘗了一年半的鐵窗滋味后才恢復(fù)自由。
這是何等難堪的人生經(jīng)歷。其中的苦楚、委屈、傷痛,卻是無人能述說明白的。至此,蘇青坦蕩蕩的謀生時代完全結(jié)束了。她又成為了一個普普通通并遭受時代磨難的苦命婦人。
雖然馮和儀的晚年凄慘,這不是她個人的錯,那是亂世造就的悲劇。但成就蘇青的那段年華,無疑是她人生中最閃耀的存在。
有名句,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對于蘇青這般的民國謀生女子,也可說不在乎她來自何方將去何處,只在乎她曾經(jīng)盛開的嬌艷,坦蕩蕩般接受物質(zhì)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