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黃誠甫問:“先儒以孔子告顏淵為邦之問,是立萬世常行之道,如何?”
先生曰:“顏子具體圣人,其于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備,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為上說。此等處亦不可忽略,須要是如此方盡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領是當了,便于防范上疏闊,須是要‘放鄭聲,遠佞人’。蓋顏子是個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節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處幫補說。若在他人,須告以‘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達道’‘九經’及‘誠身’許多工夫,方始做得,這個方是萬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時,乘了殷輅,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見顏子是孔門第一人,又問個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注
【黃誠甫】,陳榮捷注,名宗明,號致齋(一五三六卒),寧波鄞縣(浙江)人。佐藤一齋謂紹興人,誤。正德甲戌(一五一四)進士。以南京兵部員外郎諫上南巡,免職告歸。壬辰(一五三二)任兵部右侍郎。又以爭名臣無罪,忤上,出為福建參政。陽明于誠甫深致厚望。參看《明儒學案》卷十四,頁四上至五下,及《明史》卷一九七。
【淵】,陳榮捷注,姓顏,名回,字子淵,亦稱顏淵,魯人。少孔子四十歲(或云三十八歲)。孔子弟子中之最賢者。不幸三十二歲短命死矣。
【為邦之問】,陳榮捷注,《論語·衛靈公篇》第十五,第十章云:“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帝舜之樂)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危險)。’”
【常行之道】,陳榮捷注,朱子《論語集注》注《衛靈公》第十五章引程子曰:“蓋三代之制皆因時損益。及其久也。不能無弊。周衰,圣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禮,立萬世常行之道,發此以為之兆爾。”程子當指伊川。其語查不見《二程遺書》《外書》《粹言》。而《伊川經說》說《論語》至《子罕篇》第九上。然伊川云:“故三代損益文質,附時之宜。若孔子所立之法,乃通萬世不易之法。孔子于他處亦不見說。獨答顏回云云行夏之時。……此是于四代中舉一個法式。其詳細雖不可見。而孔子但示其大法,使后人就上修之。”(《二程遺書》卷十七,頁一上)又云:“或文或質,因襲損益。其變既極,其法既詳。于是孔子參酌其宜,以為為百王法度之中。但顏淵問為邦,圣人對之以行夏之時。……則是大抵圣人以道不得用,故考古驗今。參取百王之中,制斷之以義也。”(《二程遺書》卷十八,頁四十七上下)意皆同。豈朱子述其意耶?
【具體】,陳榮捷注,《孟子·公孫丑》第二上,第二章云:“顏淵,則具體而微。”言有圣人全體,但未廣大。
【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達道,九經,誠身】,出自《中庸》:“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既廩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合,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引陳榮捷注,佐藤一齋云:“孔子于顏子,卻就制度文為防范上說。與《大學》第十章‘平天下絜矩”已下,只說用人理財,都在外面末節上一般。
引陳榮捷注,東正純云:“孔子于顏淵問仁(《論語·顏淵篇》第十二,第一章),克己復禮,從本源上說之。至其為邦之問,則本源已徹。故舉制度防范文為節目之事告之。此是正說。若夫事事物盡其理,則達道九經與仁義道德,初無二致。此是推說。后人往往倒看。恐不免義襲之累也。
引陳榮捷注,但衡今云:“陽明不把此等事物當天大事看。故視宸濠之堅甲利兵為蔽朽,而一戰成禽。此其學術精到處。讀此可以開拓心胸。漢學宋學,優劣可知矣。但形器之拔,亦未可忽也。”
陳榮捷注:宸濠作反,陽明起兵討之。不旬日而擒濠。事詳《年譜》正德十四年(一五一九)。漢學重文字形器,宋儒重心性,各有長短。
筆記
顏回曾問孔子治國之道,孔子告訴他,要采用夏商周三代中好的制度,用美好的禮樂移風易俗,擯棄驕奢淫逸的禮樂,要遠離佞人。
朱熹在《論語集注》中有這樣的注解:“孔子斟酌先王之禮,立萬世常行之道。”
黃誠甫就朱熹的注解向王陽明請教。
王陽明說:“顏回已經具備圣人之本體,只是德業還不夠廣大,對于治國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備,孔子平時對顏回已經了解很深,所以不需要從再從根源上講起,只需要從治國的制度禮樂文化方面上說。孔子講的制度禮樂等也不可忽略,確實是要做到孔子講的那樣才行。也不可以因為自己掌握本領了,就疏于防范,必須要‘摒棄驕奢淫逸的禮樂,遠離佞人’。因為顏回是一個克己內求,在德性上用心的人,孔子擔心他在具體的制度禮樂方面會有疏忽,所以針對他的不足之處,給他指點。如果是其他人來問這樣的問題,就需要告訴他‘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達道’‘九經’及‘誠身’等各種工夫才可以,這根本上的學問才是萬世常行之道。不然的話,只去行了夏時,乘了殷輅,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就可以大治了嗎?后人只見顏子是孔門第一人,又問這個治國之道,就把《論語》這一條講的當做萬世常行之道了。”
孔子是因材施教,顏回底子好,所以只需要啟發他就可以了。有的人是初學者,就要從修身之道說起。如果把孔子講的話當做教條,照搬照做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