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家歲末無多事,插枝梅花便過年”。很喜歡鄭板橋的這句詩,靈動鮮活,很有些寂靜歡喜的意味。家貧境寒,過年亦如素日,沒有什么不同。可是畢竟過年了呀,于是去山里采一枝梅花插于瓶內,置于家中,窘迫的日子仿佛一下子溫暖明亮起來。這樣一份寒而不窮的意趣背后,一定有一顆豐饒之心。
小時候,家里雖貧,春節卻是最隆重最忙碌的日子,家家戶戶一進臘月就開始忙年了。孩子們的新衣服新鞋子是母親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自家和鄰居家的春聯是父親一筆一劃寫出來的,而墨汁是我們像個小書童一樣立在一邊,在硯臺里加少許清水,手持墨塊一圈一圈研磨出來的;過年張貼的掛錢兒是哥哥買了彩紙,壓好模版,用刻刀一刀一刀刻出來的;年糕和豆包、饅頭是家人一起和面、發面、熬煮豆餡、然后一個一個地包好蒸出來的;豬和雞都是自家喂養了一年的;豆腐也是用自家的石磨將黃豆磨好,然后在鍋里煮沸,最后由父親點上鹵水,壓包成形,再用刀一塊一塊切分出來的;就連掃地用的條帚和刷鍋的炊(音)帚都是父親用自家地里種出的掃帚苗親手綁制出來的,比集市上賣的還要結實精致許多;甚至于連綁制條帚和納鞋底用的麻繩都是父母條分縷析地親手搓出來的……
“寒家歲末無多事”,而小時候每逢過年,家里需要做的事情卻像永遠也做不完一樣,只有到了大年初一,一切才算塵埃落定。如此說來,似乎還算不上真正的“寒家”。然而,一年之中,也只有到了春節這天,才可以這樣大肆鋪排,不需節制。仿佛舉全家一年之力,含辛茹苦地忍受三百六十四個晦黯無光的日子,就只為這盛大無比揚眉吐氣的一天。
春節,對于窮苦人家來說,更像是遙掛在日子前方的一盞燈籠,籍著那一點點微薄的光亮,支撐著人們熬過了一個個窘困無邊的日子,一步步地向前走,所以家家戶戶才那樣地樂此不疲。
每每歲末,父親趕集回來,總會為最小的妹妹買一朵紅艷艷的絹花,用發卡別在頭上。這讓妹妹雀躍不已,也愛惜不已。晚上睡覺前,總會非常小心地摘下來,放在鏡子一旁。第二天醒來,再由姐姐們幫她梳好發辮,仔細地戴上。這朵一戴一年的絹花,在當時算是奢侈品。
光陰流轉,歲月更迭。如今,尋常日子已如舊時春節一般,歲末似乎已無更多事情可做。衣服不需親手做,也不必等到過年才能穿上;春聯不用自己寫,商家制式的春聯琳瑯滿目,目不暇接;年糕豆包更不需自己蒸,蒸了也吃不動;除塵也不用自己動手了,很多人家早早就約了家政;就連一年一次的春晚也讓人意興闌珊,心不在焉……
年前去花市,偌大的花市生機盎然,鮮花盛開。買花的人摩肩接踵,笑意盈盈。也抱了一捧鮮花回來,修枝剪葉,饒有興味地一一插入瓶中。
如今,春節已如尋常日。所幸我們還葆有一份“插枝鮮花便過年”的心情。
2018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