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
陳其今再見到陳珠顏是在自家門口。
他與人商談要事回來已是暮靄,后座的車門打開,細雨如絲,王叔連撐著油紙傘向他靠近。
他一抬眉,赫然瞧見,石板梯步那里站著一個人,孱弱的身板,衣衫襤褸,背對著他。
彼時已是寒冬臘月,她穿著單薄的衣衫,眼神極好的陳其今能夠瞧見她在雨中瑟瑟發抖。
只是他沒想到,那人會是陳珠顏。
屋內的氣溫逐漸升高,陳珠顏稍感暖意,她端起青花茶杯小抿一口,隔著熱氣她偷看到面前的那人神情極不好。
英眉輕蹙,面部輪廓的線條變得僵硬緊繃,他微頷首,修長白皙手指握著指姆般大小的鐵器,正搗鼓著炭盆,一顆顆燒紅的木炭,不經意間的碰撞,竄出火花星子。
陳珠顏真怕那人發起怒來,將那一盆火炭悉數扣在她臉上。
“哥……”闊別六年,陳珠顏都不敢開口喚他,這一聲幾乎用足了她全身的力氣。
當年他的怒吼聲遠遠傳來:“陳珠顏!從今以后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否則,我見你一次!殺你一次!”
而現在,她不要命的回來了,卻不知道怎么訴說自己此行的目的。
“哥,我……”
“陳珠顏。”她再次膽怯的開口,卻被他突然打斷,聲音淡漠。
她正襟危坐:“是!”
“我是不是說過……”陳其今將鐵棒抽出來,末端已被燒的通紅,他冰冷的眸子盯著她發毛,然后將鐵棒毫不遲疑的烙在皮肉之上。
“啊——”
驚恐的尖叫聲伴隨著一股燒焦的氣味和滋滋啦啦作響的聲音在寂靜的屋里回蕩。
陳珠顏幾秒后反應過來連忙啪的一聲將鐵棒拍到遠處,她捧著他手,心疼看著已被燙焦的手背,眼淚差點就掉下來。
他難道就不感到疼嗎?
而事實上,陳其今面無表情,一雙眸子冷若冰霜,沒有一絲波瀾起伏。看著她擔心的皺起眉頭,像小時候那樣對著他傷口輕輕吹氣,陳其今一時間五味雜陳。
“撿起來。”他抽出自己的手,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眉目間的冷漠讓她陌生不已。
陳珠顏抬頭看他,秀眉打結,迫于求人的態度,她走過去將鐵棒撿起,然后遞到他的面前。
“放進去。”
她看了看炭盆,又看了看他,依言將鐵棒放進去。離板凳還差幾厘米的時候,對面不咸不淡的聲音便傳入耳中。
“你是不是忘了我說的什么?”
她的心咯噔一下,隨后故作鎮定的重新坐回板凳上。
“呵,陳珠顏你臉皮夠厚的,莫不是好日子過足了,連記性都衰退了。”他嘲諷的語氣撲面而來。
陳珠顏抬頭,正對上那雙眸子,冰冷如置冰窖,她下意識閃躲。
“六年前我是不是說過……”他又去轉動鐵棒,將鐵棒末端更加深入盆底,“你陳珠顏,從今、至此、往后都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那是有原因的,我……”她忙不迭地解釋。
“見一次。”他充耳不聞,指腹摩挲著鐵棒,語氣突變兇狠:“殺一次!”
攥著衣擺的雙手突地一緊,此刻她像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沒有反抗的余力。
“過來。”他的語氣突然緩下來。陳珠顏握緊了手,踱步向前,前方的道路哪怕在兇險,甚至可能會賠了她的命,她也在所不惜。
從再次踏入陳家那一刻起,這種事從來沒有后悔的余地了。
就比如現在,陳其今要她死,她也不可能活。
但陳其今并沒有讓她死,而是朝她伸出手。
那只手在記憶深處曾無數次出現過,每一次從夢里醒來,大汗淋漓,雙手下意識捏緊,空蕩蕩的,沒有夢里那種真實的觸感。
所以這一刻,陳珠顏思念已久,毫不遲疑的將手遞了過去,他用力往前一拉,陳珠顏差點跌在他懷抱里。
“我不會讓你死。”他突然說,“但我也不會讓你好過。”
話畢,他就已經拿起了那根鐵棒,直往她的手背上靠去,一切都來得突如其來,她還沒來得及思考,只能眼睜睜的看見自己手背上裊裊上升的白煙,手上襲來的疼痛讓她承受不住,兩眼一黑,便暈死過去。
模模糊糊中她聽見他的聲音在她上方響起:“陳珠顏,我曾經失去的,你永遠還不起!”
【 貳 】
陳其今出自大戶人家,乃家中長孫。自小受的老爺子的諄諄教誨,當時陳家在嶸城,聲名顯赫,一家三個兒子,無不達官顯貴,前途似錦,不少有錢人家前來巴結。
十歲的陳其今像是個小大人,看著那些笑臉走進,喪氣離開的人,都不由得左哼哼。
陳老爺子是出了名的清廉正直,現雖已是閑人,但家里的事,乃至整座陳家宅院,最敬畏的當屬老爺子,能發話的也只有他了,人們想巴結的自然屬他無意。
可卻也忘了,這陳老爺子的性格古怪,一身的剛正不阿,從不損公肥私,這也就教導出了三個兒子公正廉明的好性情。
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可命運的齒輪卻不知何時已經轉動了起來,母親的突然離世和父親的再娶讓陳其今的人生徹底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天是臘月初六,南方鮮少下雪。宅院里白茫茫的一片,那是陳其今第一次瞧見,從前就聽母親常說,這雪是極美的,蹁躚而至,大雪飛揚,今兒終見到此美景,陳其今迫切的想要與母親分享。
他按捺不住內心的狂喜,迫不及待的跑進母親房中,看到的卻是母親安詳離去的睡顏。
那一霎,陳其今如置冰窖,心想……這冬天可真冷。
老爺子擔憂的看著他,反復斟酌好措辭與他解釋。原來母親長年積有弱癥,昨夜猛地一陣咳嗽犯病,終是受不了,沒熬到今早子時便離世了。
那一天,陳其今把自己關在屋里,任憑老爺子怎么去哄,他也不說話、不吃飯,僅坐在床邊,看外雪花紛飛,半響,終落下淚來。
至此他與母親人鬼殊途,他獨自承受那抹喪母之痛,想要與世隔絕。
那個時候的陳其今覺得今生的痛苦恐于如此了,可世事無常,更壞的遭遇向他襲來。
陳其今再次開口是母親去世兩個星期后的一天下午,陳家還掛著白,靈堂還未收拾妥當,兩個嚼舌的丫鬟從他屋外路過。
“知道嗎?大少爺要娶新夫人了,剛接到府上來。”
“別聽那些人嚼舌根,夫人這才沒離開多久呢!怎么會!”
“不騙你,現在府上可是傳的沸沸揚揚,那女人已經壞了大少爺的孩子,今兒午飯過后,才接回來,挺著個大肚子,走起路來都要小翠好生攙扶。”
“是嗎?走,我們去瞧瞧。”
聲音漸行漸遠,陳其今腦子一片空白,母親尸骨未寒,父親便要馬不停蹄的再娶了?
他一團火氣和不甘心噌噌的涌上心頭,像頭暴怒的獅子推開門便沖了出去,剛走幾步,便真瞧見長廊那頭兩人說的那個女人,挺著個大肚子,一身的粗布衣裳,廉價的就像是個山里村婦。
他怒的眼圈發紅,到底是年紀小,壓不住性子,他一把沖到女人面前,猛地推了一把,“不害臊的東西!也配進陳家來!”
天寒歲暮,路面打滑,八個月身孕的人自然是受不住他這一猛推,當下便摔倒在地,隨著一聲驚呼,下一秒,女人身下便不斷蔓延開鮮血,觸目驚心。
【 叁 】
陸荷早產,一夜下來,產下了一名女嬰。
陳其今因這事當下便被陳父打了一巴掌,老爺子也用戒尺重打了二十余下才允他回房,并且閉門思過一年。
可奈何老爺子畢竟年紀稍大,心腸軟,念及這孩子許是受了太多的刺激,一時沒消化過來,才做了錯事,因年少無知,又未鑄下大錯,僅關了半年便被放了出來。
聽說在他被關后的一個星期,那女人便和父親結了婚。
聽說,爺爺對那女人甚不歡喜,但陳家一向無女丁,好不容易生了個女娃,倒也分外疼惜,對那女人也稍許好臉色。
一個臘月及至來年,紅白喜事交織錯雜。陳其今第一次懂得世間太多事故不如預料,發生的來勢洶洶,他毫無防備。
來年六月初,草長鶯飛。木門時隔半年被人推開,陳其今踏出門檻,一年不到的時間里,他變得沉默寡言,不喜言笑,除了對老爺子稍有臉色,其余的通通不理。
在長廊上遇到陳父,也只是恭敬的叫了聲父親,便漠然離去,半分多余的話也不講。
陳父欲言又止,看著陳其今的背影一時間五位雜陳,心里倒生出幾分悲涼。
日子如流水般悠長且緩慢。自打陳其今出來后,老爺子就刻意避免他與那陸荷相見,就連那女娃,老爺子也盡量不去看她了。
老爺子的心事顯而易見,是怕刺激到陳其今,怕遇到那些個人會想起往事,心里難受。可這遇不遇見的,倒也是算不得。
那日午后,陳其今奉老爺子所言去書房里取一沓信件。驕陽似火,九曲長廊上顯得格外悠長寂靜,隔著高大的厚墻,里面傳來一聲聲的啼哭,清脆、響亮,聽聲音像是個女娃。
那聲音些許大,混合著聒噪的蟬叫,陳其今斂眉,他瞇了瞇眼,腳下一轉,前往高墻后的院子。
后院沒有人,只隱隱在池塘那兒看見一個搖椅,陳其今仔細豎耳,聲音的發源在那兒。
他踱步向前 ,那是陳其今第一次看見陳珠顏。
自那天過后,陳其今一有空,等沒人的時候就會來到后院,他好像被這團小東西給吸引了,襁褓中的陳珠顏軟軟糯糯,像個小包子。
可是他不敢光明正大的前來看她,或許是自尊心在作怪,又或者是對逝世的母親有所愧疚,在他覺得自己就這么輕易原諒這小東西了,對母親實在不應該。明明就是因為她們倆母親才去世的。
“哥……哥……”稚聲稚氣的喃喃,陳其今緩過神有些詫異,他的眼睛一亮,垂眉,有些不可置信:“你……你剛才說什么?”
陳珠顏眨著碩大的眼睛,歪著頭,傻笑:“哥哥……哥……”
那一刻,陳其今竟有一絲無措,驚喜的半響都沒說出話來,怔怔的看著她,嘴角莫名的染上笑意。
那一年,陳其今十二歲,陳珠顏兩歲。
時隔很多年,陳其今回想起來,苦澀一笑,那聲哥哥已經注定了在往后的歲月里,成為他們無法逾越的溝壑。
陳珠顏七歲那年,陳其今十七歲。深深的庭院整整關了她七年,陸荷也跟隨著陳父走闖南北,學了不少東西,按理說一個女人不易拋頭露面,但陳父想到在女性這一方面上有獨特的優勢,也就答應了。
現在的陸荷儼然不是當年的山野村婦,為陳家的事業爭取了不少利益,可饒是如此,陳其今依舊不待見她,就連上桌吃飯,只要有陸荷在場,他便筷子一放,冷眼看她:“一介出生草野之人,豈能和我共坐這一張飯桌上飲食?”
話畢,完全不看陳父的臉色,起身離開。
這樣的次數多了,陸荷便也識趣的不上桌了。
日子枯燥乏味,父愛母愛在陳珠顏心里少之又少,不可奢求。但好在陳其今會偷偷的去看她,這么些年來的陪伴也少了些寂寞,自然和陳其今的感情日益漸深。
隨著時間的流逝,小小的陳珠顏開始對墻外的世界產生的濃厚的興趣。
“外面的生活是怎么樣的呢?”她抬起粉嫩的小臉,望著藍天。
陳其今握著書本一緊,若無其事的翻開下一頁:“顏顏想去外面看看了?”
陳珠顏點頭,小跑到陳其今身旁,趴在他肩膀上,聲音軟糯:“哥,你去過外面嗎?”
“……去過。”
“那外面好玩嗎?和這小院有何區別呢?”
他啪的合上書本,冷聲道:“不好玩。”
陳珠顏一怔,還未開口,就隱隱聽見墻外傳來腳步聲,她睜大眼,拍了拍他的肩,提醒道:“哥,有人來了。”
陳其今點頭,站起身:“和往常一樣不要告訴別人我來過。”陳珠顏盯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點了點頭。
日子如溪水涓涓細流,陳珠顏愈發向往外面的生活,可每次她一開口,陳其今的臉色就會迅速垮下來。
久而久之,礙于陳其今,她便不再他面前提過了,只是偶爾會透過墻外隙看看外面的景色。
彈指一間,即可三年。
陳珠顏真正出庭院是那年初春時節,不知為何她突感風寒,全身無力的躺在榻上,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陳其今聽著那一聲又一聲劇烈的咳嗽,心口一緊,走到大堂,表情頗有些不耐煩:“爺爺,后庭那女娃咳得直叫人煩躁,孫子都靜不下心來準備課業。”
那是這么多年,陳其今第一次在老爺子面前提起那對母女,老爺子微微有些詫異,還未開口,陳其今便搶先說了去:“將那女娃抬出來叫個大夫前來看看吧,不然孫子可真沒法子學習了。”
他表現的厭煩,實則心里卻踏踏實實的舒了口氣。
當晚,陳珠顏便被轉移到了長廊另外一頭的那間客房里,開藥的大夫說那庭院乃陰濕之地,待久了自然會染上風寒,需盡量遠離。
老爺子有些躊躇,但看見陳其今也沒有反駁的意思,也便允了。
夜深人靜,月朗星稀,陳其今悄悄出屋,腳步輕聲穿過幽深的長廊。
他輕輕的推開門,躡手躡腳的走近屋里,榻上的人已經安眠,呼吸綿長,只是臉蛋兒有些潮紅,皺著眉頭,大約是難受,陳其今替她掖好被子,磁性且溫柔的嗓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如你所愿了,顏顏。”
九曲長廊顯得幽深寂寥,涼風過境,心里的愁緒不由得隨風拂過。陳其今一人踱步前行,轉角處看了一眼身后,垂下眉,思緒萬千。
他或許是欠了她。因為自己的關系,讓這個小女孩在后庭待了那么久,禁錮在那小小的片土之下,過著屬于自己的天地。
日益的成長,陳珠顏對外面愈發的渴望,這些他都是看在眼里的,思量了許久,竟在她頭一晚睡覺之時,悄悄替她換上濡濕的被子,看著她發冷,輕顫,這才找到足夠的理由請她出甕。
你看,就連讓她出來,他都非找一個拙劣的手段不可,好讓自己還沒消恨,沒那么的大度。
但不管如何,他還是讓她出來了,這也了卻了他多年的愧疚。他覺得。
【 肆 】
十六歲的陳珠顏長得愈發水靈,穿著青衫黑裙,就讀新式學校,班上有不少富家子都表露慕意,可陳珠顏都一一拒絕了。
而那個時候陳其今已經二十六歲,一個成熟俊朗的大男人,肩上擔著的是偌大的家業,他開始每天朝九五晚,公務繁忙,一個月下來,陳珠顏見到他的次數寥寥。
陳父和老爺子開始解甲歸田,兩耳不聞,每天悠閑自在,倒也圖的輕松,陸荷在一旁幫忙照顧,一家子不知道什么時候變得和睦。
只是偶爾有時候,陳珠顏會看著窗外,思念著從前,她和陳其今獨自陪伴的日子,小小的庭院,歡聲笑語。
老爺子六旬大壽之時,一向在外的陳其今自然回了家,一身筆挺利落的西裝,玉樹臨風。
可還沒到家門,他便接到一個消息,說是那邊的生意出了事,還未看見陳珠顏,他便又坐上車,急匆匆的趕去。
而再見到陳其今是在醫院,十字交叉路口小車突然與一輛失了控的大貨車相撞,伴隨著一聲尖刺的摩擦聲,陳其今昏迷不醒。
好好的大壽倒成了這般意外,一家人慌亂不已,一個個的守在手術外,這時出來一個小護士,急匆匆的問:“病人失血過多,家屬的趕忙來驗血匹配。”
陳珠顏忙不迭的走到跟前,手腕一抬:“護士,輸我的吧,我是他妹妹。”
“顏顏!”陸荷不明所以的突然大叱一聲,將陳珠顏護到懷里,訕笑道:“護士,這孩子還未成年呢,輸了血怕是身體會變差吧!”
“這倒是的,小孩子還是盡量不要,你們哪位還是病人的家屬?趕快抓緊時間!”
眾人關心的點都在陳其今身上,一時間也沒多疑,陳父點點頭,便急急忙忙的跟著護士去了。
被護在懷里的陳珠顏卻是皺起了眉頭,小小年紀觀察甚微,她不解,為什么母親的反應會這么過激?
兩個多月后,陳珠顏終于知道了為什么。
人這一輩子腦里要裝的東西很多,那么些繁瑣的片段藏在腦子里,想要記清楚的恐怕也只有那么一兩件了。
可陳珠顏不管到何時,都還記得那天,那天的大雪紛飛,白雪皚皚,那個男人在雪地里怒吼。
“陳珠顏!從今以后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否則,我見你一次!殺你一次!”
事情要追溯到一月前。自從那天在醫院發生的事后,陳珠顏總是會狐疑的看著母親的背影,或許女性總有那么一點知覺,她總覺得母親有些蹊蹺,尤其是那天的過激。
她偷偷的去問了奶娘,奶娘表示不知,只是說夫人來陳家的那天就已經有了八個月的身孕,外面的人也說著,這不過是一次酒后的錯事,當是她陸荷幸運,白撿了個大夫人當。
她思量許久,開始悄悄潛到母親的房間里,翻著翻那兒,尋找著一丁點兒的蛛絲馬跡。
就在她快要放棄之時,母親枕頭下的一封書信吸引了她的注意,沒有署名,就只有寥寥幾字:月底,城郊樹外。
心里的不解和懷疑更加涌上了心頭,她將書信歸回原處,想好好問問母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還沒等問,母親便率先開了口。
“顏顏,下個星期哥哥出院,你和爺爺他們一起去接哥哥好不好?”
“那您呢?”
“傻孩子,母親要在家里準備準備啊!況且哥哥不待見母親的,你托母親去問個好,便是了。”
陳珠顏的眉頭打結,半響點點頭:“好的。”
任何人都沒有想到那天竟然是所有故事的結束點。
待轎車停至家門口時,眾人突然發現一向熱鬧有生氣的陳宅突然變得死氣沉沉,眾人察覺到不對,連走進院內,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推開大堂的門,一個個的丫鬟男丁倒在屋內,不省人事。陳父連忙走過去探了探他們鼻息,尚且溫熱,還沒死。
老爺子又趕緊去翻暗格,果不其然數萬的錢財和地契不翼而飛,屋內所有值錢的古董都通通不見了蹤影。
陳其今不容置否的皺了皺眉頭,陳珠顏心口一緊,陡然想到今日……便是月底了!
她連忙跑出門外,陳其今在她身后大叫:“顏顏!”她都充耳不聞。
抵達小樹林的時候,果然發現了一輛黑色轎車,她蹙眉向前。
陸荷瞧見陳珠顏,連忙走近將她抱在懷里,眼神有些詫異的看著不知何時跟在她身后陳其今,紅唇輕啟:“顏顏,你做的很棒,辛苦你了。”
陳其今腳步一頓,抱在懷里的陳珠顏也是一怔。
“好了顏顏,你完成的很好,我們該走了。”她摟著她向前走去,眼神不屑的掃過陳其今,笑容盈盈。
陳珠顏頓時感到全身無力。
“陳珠顏!”
身后突然一聲大叫,兩人同時止了步。陳珠顏瞳孔放大,他怎么會在她身后。
“你和她一起做的?”陳其今額上的青筋暴露,壓抑著怒氣:“你故意牽制住我們,然后好讓這個女人做這些事對不對!”
陳珠顏想轉身,可肩膀上陸荷的那股力氣死死地壓著她,她想說話,卻發現喉嚨一緊,她此刻竟然緊張的張不開口來。
母親掌摑著她向前力氣之大,讓她抽不出身。
陳珠顏的不說話在陳其今看以為她是默認了,心里那股酸楚瞬間蔓延全身。
寒風呼嘯,他嘶吼的聲音向她襲來:“陳珠顏!從今以后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否則,我見你一次!殺你一次!”
【 伍 】
陳珠顏醒來是三天后,陌生的房間,裝潢樸素優雅,身上換了件干凈的衣裳,嗅鼻去聞,她能清晰的聞到淡淡的茉莉花香氣。
玻璃窗上突然浮現出模糊的人影,緊接著腳步聲漸行漸近,她趕忙躺下閉上眼。
門被人推開,沉著的腳步聲前往她所在的方向,一股清冽的氣息隨之撲面而來。
“怎么樣了?”淡漠的聲音響起,是陳其今!
陳珠顏藏在被褥下的手緊了緊。
“陳小姐沒事了,只是疼暈了過去,休養幾天便會醒過來。”
陳其今的眼睛掃過床上的人,睫毛輕顫,不可置否的緊張,他向大夫揚了揚手:“下去吧。”
房門再次被打開又關上,一時間屋內靜謐一片,氣氛變得靜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珠顏突然聽到一聲冷笑,緊接著身上一陣涼意,被褥已被人揭了去,冷的如置冰窖的嗓音在她上方響起:“還要裝到何時?”
陳珠顏心里陡然一驚,被發現了?
“陳珠顏,我給你三秒的時間,你若還是裝睡,我立馬叫人把你扔出去!”
“三。”
“二。”
“……一。”
“不要!”陳珠顏一個鯉魚打挺起身,正巧對上那雙黢黑的眸子,她下意識的一縮。
陳其今瞇了瞇眼,坐在一旁,給自己斟上一杯茶,好整以暇的看著她,氛圍有些壓抑。
他今天似乎很渴,已經喝了兩杯,卻還是沒打算開口。
氣氛就這樣僵持著,陳珠顏失了耐心,率先開口:“哥,我來找你……借錢。”
握著青花瓷杯的蔥指一緊,他不急不慢的送到唇邊,輕抿一口,冷笑:“怎么?六年不見,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找我借錢?陳珠顏,你可真有本事啊!”
“不是的……”她慌亂反駁,聲音愈加細小:“母親去世了,家里沒錢安葬,所以……”
“砰”的一聲脆響,瓷杯被人狠狠的砸在地上,陳其今戾氣滿布,臉上黑了一片:“那狐貍精死了關我何事?找我要錢?門都沒有!陳珠顏,你以為你是好東西,我呸!跟你媽一樣惡心!給我滾出去!滾!”
他氣的拂袖甩門離去,全然沒看見床上的人幾番壓抑著心里的悲涼,半響,一聲又一聲細小的抽噎從里面傳來,陳其今站到門外,一時間心里更加浮躁起來。
陳珠顏最終還是得到了幾塊大洋,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份契約。
白紙黑字上寫著她陳珠顏必須在陳其今身邊做貼身丫鬟,且六年。
在此期間陳其今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作為丫鬟她不可有半分怨言以及反駁,并且這幾年里,他陳其今想什么時候毀掉這份契約就什么時候毀掉,等六年光陰一到,陳珠顏即可恢復自由身,遠離陳家。
至此再不相見。
她沒有任何談條件的資格,只有簽字畫押。
【 陸 】
陳家老宅的格局房間都沒有變,還和以前一模一樣。
彼時正值八月份,院內的木槿花開得正好,微風拂起,清幽的香氣夾雜在空氣中,深吸一口,身心舒暢。
長廊上沒有人,陳珠顏看了看四周,然后推開書房的木門。
書房和兒時的擺設沒有絲毫變化,她佯裝理了理裙擺,走進去,悄悄把門帶上。
陳舊的擺設缺乏新意,但這些瓷器花瓶卻是不便宜的價格,還是早年老爺子的去其他地方采購回來的老古董,就比如這……等等,她好像忘了正事。
她懊惱的跺了跺腳,然后重新掃視周圍,目光鎖在書桌上,躡手躡腳的走上前,書桌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宣紙上寫著大氣磅礴的四字:總角之宴。
陳珠顏皺了皺眉,這字跡她認識,是陳其今的,不過這四個字的意思,她倒是不懂了。她來了興趣,有些躍躍欲試,見四下無人,干脆執筆在旁邊加了四個字:言笑晏晏。
她頗為滿意的勾了勾唇,剛放下毛筆,門便被人推了開,嚇得她一個激靈。
“你來這里作何?”陳其今皺了皺眉頭,狐疑的走向她。
她擺擺手:“我……我就是來著打掃的……嘿嘿……”
“打掃?”
“對對對,那……這里沒什么事了,我,我就先走了。”她快速的閃退,讓陳其今的眉頭皺的更深了。
望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陳其今踱步走向桌前,看了看周圍,又掃了一眼書桌,目光停在紙上一行雋秀正楷小字,意味深長的瞇了瞇眼。
那日過后,陳珠顏鮮少去書房了,為避免陳其今的誤會,她安分守己,做好自己跟前的本分,現在寄人籬下,自然囂張不得。
可時隔多年,陳珠顏覺得面前這個男人好像變了樣,從前他沉默寡言,不愛笑,做事一向安靜利索,關鍵是從來不會丟三落四!
可現在,他不是一會兒忘了拿包,就是一會兒又忘了拿筆,還有一次,出了門,竟然忘記了穿大衣。
這樣也就算了,可偏偏每次都要讓王叔開車回來告訴她,然后又由她給他送去。
陳珠顏翻了個白眼,干嘛每次讓王叔回來的時候不讓他給他送去!她難道就有這么閑嗎?
這天,王叔開車回來,又對她道少爺的鋼筆忘帶了,麻煩給他送去。
當時陳珠顏在給陳其今洗衣服,她嘆了口氣,在身上隨便一檫,然后對王叔說了句稍等,轉身跑進屋內。
幾分鐘后,將鋼筆拿了出來遞給王叔:“王叔,今兒我這衣服還有很多呢!不抓緊時間鐵定洗不完,麻煩你幫忙給他拿去,好嗎?”
王叔似笑非笑,搖了搖頭:“陳小姐,少爺的命令我等可不能違抗,還是老規矩,您親自給他送去。”
陳珠顏氣的咬牙切齒,看了看地上還未洗完一半的衣服,皺了皺眉頭:“那我們走吧。”
那天晚上,陳珠顏洗衣服洗到了子時,回到屋內的時候,她已是累的精疲力盡,倒頭就睡,一夜安眠,迷迷糊糊的睡意里,她好像聽見遙遠的聲音向她襲來。
“顏顏,快沒時間了……”
轉眼的時間已經過去大半年了,這大半年里,陳珠顏算是摸清了陳其今的屬性,他變得和以前略顯不同,不再是年少青澀,做事手段凌厲風行,頗有當年老爺子的風范。
在生意場上與人交鋒也是游刃有余,陳家的產業沒多久便已發展到了京瀘粵等地,其勢力不可估量。
越來越多的人知曉陳其今這個名字,有能力,有長相,不少名門望族前來洽談姻緣。
黎慧便是其中最令人矚目的一人,書香門第,長相秀麗,氣質優雅,舉止投足都有著與生俱來的貴氣。
據說她是黎氏銀行的千金,曾在上海上過大學,陳珠顏有些羨慕,那樣的繁華洋場,她除了嶸城便最向往了。
按理說這兩人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理應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為什么?在看見這兩人成雙成對出行時,她竟然有些……嫉妒。
她嫉妒黎慧。
這天傍晚,薄暮冥冥,黑色別克車停在陳宅外面,陳其今喝醉了酒,略有微醺,王叔攙扶著他進門,陳珠顏正掃著地,見狀連忙給王叔搭了把手。待將陳其今穩坐沙發上后,陳珠顏便馬不停蹄的前去廚房,煮點醒酒茶。
待醒酒茶煮好后,王叔卻已不見人影。陳珠顏走到陳其今身旁,有些吃力的扶著他的身子,然后將杯沿移至他的唇角,一點一點的沒入他的口中。
陳其今不悅的皺了皺眉頭,卻沒吐出來。
一碗茶見底,王叔還沒回來,陳珠顏只得認命的將這人高馬大的陳其今攙扶著回房。
月色正濃,借著清冷的光線,陳珠顏清楚的看見榻上的男人五官立體、眉毛黝黑,紅唇飽滿,她至記憶起,這個男人便從不喝酒,今兒不知道為何,就醉成這樣,莫非是為了……黎慧?
聽外邊的人說,黎老爺甚是對著陳其今很是滿意,年級輕輕,作為卻不小,倘若兩家聯誼,百利而無一害,對他,對整個陳家的產業可謂如虎添翼。這么一段好姻緣,他當真應是高興極了,所以才可能失態喝醉吧?
可是……她怎么會開心不起來呢?
她嘴唇翕動,看著男人英挺的眉眼,喃喃自語:“陳其今……”
【 柒 】
陳其今和黎慧的婚事約莫是說定了,兩人如膠似漆,成雙成對。每每看到這點,陳珠顏都會將頭轉過去,裝作沒看見。
陳家就只有陳其今一人了,他真的需要一個賢內助,而這個人自然屬黎慧無疑。
而陳珠顏,不過是他們家里的一個丫鬟,說好聽點,不過是同父異母的妹妹,她沒有資格去和她爭。
是的,她喜歡上了陳其今,并且喜歡了好久。
年少的時候她不懂何為喜歡,只是有他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她會安心舒服,長大了在,直至那次車禍,陳珠顏才發現這人在她心里的位置超越了兄長的情分。
她舍不得他、她心疼他、她愛他。
可她是妹妹啊!妹妹!
妹妹愛上自己的哥哥?呵,說起來可真丟人。
可那有什么辦法,在她最需要愛和幫助的時候,是陳其今,在她需要關懷的時候,還是陳其今,她不能不依賴他,不能不愛他。
兩人的婚約定至于這個月下旬。
那天來的賓客很多,全場座無虛席,畢竟陳家和黎家在嶸城可謂都是有臉面的大人物。
做完一系列的程序后,兩人便被送入洞房,在長廊上與陳珠顏擦肩而過時,她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濃烈的酒氣,陳其今始終目不斜視,摟著新娘子進屋。
滿屋子的紅燭霞光,洞房花燭,燕爾新婚,春宵一刻值千金。沒人看見躲在厚墻外的陳珠顏哭的淚如雨下。
那是兩人最后一次見面。
次日,陳宅里沒有發現陳珠顏的身影,同時消失不見的還有陳家祖傳的白虎佩。
白虎佩乃是祖傳,價值連城,一代代的往下傳,從老爺子和陸父相繼離世后,自然便到了陳其今手上了。
如今陳珠顏失蹤,那么嫌疑對象自然是扣在了她的頭上。
陳其今眉眼發怒,一拳打在墻上,她居然又騙他!
是了,和陳其今所猜想的一致,白虎佩是被她盜了去,并且陸荷沒有死。
自那日與陳其今一別之后,陸荷便帶她去了鄉下,可哪知一路上遭遇土匪,不單將她們所有東西奪了去,還見色起意,糟蹋了陸荷和陳珠顏。
那一晚上可真冷啊,陳珠顏暗自想。
自那天過后,母女倆便被賣入了青樓,風花雪月之所,從懵懂到熟練,短短幾年的時間,她的性情已經大變樣。
盜取白虎佩,不過是能將他們母女倆贖身。開青樓的女人以前似乎和陳家又很大的過節,既然知曉了母女兩人的身份,便以此機會作為誘餌。
陳珠顏受夠了那種日子,當下便答應了,因此不遠千里迢迢趕來嶸城,博得他的信任,不過是有目的。
可是,她還是舍不了啊!若不是他結婚,應下了婚事,她怎么能下定決心呢?
陳其今,不要怪她啊……
趕到青樓的時候,陸荷已經被人活活打死了,她惹得客人不高興,被老板娘綁在柱子上狠狠的抽打,血肉模糊,叫聲連連,終是熬不住去了。
陳珠顏見知,連忙將白玉佩包裹好托人又寄回嶸城,然后便發了瘋似地跑過去。
暮靄時分,青樓的小廝抬出去兩具尸體,趁著夜幕降臨,拋入河內,然后便慌忙逃去。
【 捌 】
陳珠顏和陳其今不是親兄妹。在那次母親帶她走的時候,便已經告訴她了。
她的父親當時做著小本生意,在一次與陳父交談合作的過程中,雙方起了爭議,陳父一怒之下便終止了合同,害的她的父親虧盈損失較大,一時間債主竟都找上門來,她的父親承受不住巨大壓力,終于跳河自盡了。
那個時候,陸荷已有兩個月的身孕。
事后,陸荷認為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陳父,便四處打聽陳父的下落,得知他談生意的住處,她便連夜收拾好行李追了去。
而那晚,他們什么都沒發生,都是陸荷做的伎倆罷了。
一切如她所愿,為人正直的陳父自然不會拂袖離去,但也不會讓她住進陳家,這畢竟有失陳家臉面。
于是將她好生在一個客棧坐下,一天又一天,陸荷的肚子愈發漸大,陳父自然以為那是他酒后的孩子,他本想待孩子出生后再來商議定奪,可沒想到八個月時,陳其今的母親便突然離世。
這下子,一方面的悲痛和一方面的松口氣讓他大膽的將陸荷接至府上,殊不知陳其今那猛推反而促成了陸荷順理成章的“早產”,其實這孩子正好足月生。
在陳家過后的幾年,陸荷有了些路子,四處打聽,才在陳珠顏十六歲那年知曉自己的丈夫沒有死!投入河中,卻被不知名的人救下,四處找尋陸荷十年有余。
這樣一份深情讓陸荷見到活著丈夫的時候,落下淚來,當下便想到與丈夫遠走高飛,恰巧陳其今的車禍讓她有了眉頭,剩下的便如計劃中發展那般。
其實死后的陳珠顏有些后悔了,她還記得那晚。
她守在床邊盯著陳其今看時,床上那人突然睜開了眼,握著她的手:“你在干什么?”
被當場抓住,陳珠顏有些羞赧,想掙脫他的手卻被他牢牢握在掌心里,原來他沒醉!
“你剛才叫我的名字?”
“沒,沒有!”
“叫我做什么?”
“沒……”
氣氛靜止,他突然伸手從后面抱住她,聲音溫柔:“這么些年,你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自那天過后,陳家跌入谷底,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徹夜未眠,一步一步拼上來的,你可知道,這么些年我有多恨你?”
“我知道……”
“那好,給你個彌補的機會。”他溫熱的氣息悉數噴到她的耳根,“陪在我身邊,一直陪在我身邊,到死都陪著,那我就原諒你了。”
她全身顫栗,身子僵硬的想塊石頭,然后苦笑著說:“我們本就是兄妹,我自然會陪在你身邊。”
陳其今一愣:“我說的是另一種,以愛人的身份。”
陳珠顏心口一緊,低下頭:“我們……是兄妹啊,兄妹……”
“顏顏,你聽我說……”
“哥!”她突然大聲打斷他,掙脫他的懷抱,“哥,我們是兄妹,現在是,以后……也是!”
后來,陳其今便和黎慧結了婚。
……
無盡的河水冰冷刺骨,像那年的冬天一樣,冷的她想要有個擁抱。
天知道,那個時候的她有多么感動,多想真的拋開所有投入他的懷里。
可是她不能,有太多太多東西都使得她不能,她已不清白,她已經傷害過他,甚至還會有第二次,你看,兜兜轉轉,她還是欠陳其今,太多……太多……
繁華落盡,晨鐘暮鼓,愿他與愛的人安之若素。
無盡黑底,清冷河水,只余她一人尸骨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