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坂幸太郎的《重力小丑》，我看了兩遍。

這是我第一次看推理小說連看兩遍。就算是東野圭吾的《白夜行》，我也只是在看完書后，去找來電視劇瞅了瞅。

推理小說，你想想，已經知道答案了，你還會有興趣從頭到尾細細再看一遍嗎？《重力小丑》就有這樣的魔力。

一、弒父

春，是媽媽被少年犯強奸后懷孕生下來的孩子。20多年后，強奸犯重新回到仙臺、改姓埋名生活，春找到他，連續在當年強奸犯作案的地方涂鴉、縱火，試圖喚醒親生父親最后的良知和悔改，無果后，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生父。

怎么樣，單看這樣的故事情節，一定會覺得這是一個沉重黑暗的故事吧。

弒父，西方文學中的重要母題，從古希臘神話的俄狄浦斯弒父娶母開始，到19世紀弗洛伊德的“弒父情結”，各種作品及理論探討多得數不過來。大多數是沉重扭曲的、潛意識的、黑暗糾結的。

但是，在伊坂幸太郎筆下，這個弒父故事如此明快溫暖，父母子女之愛、兄弟之愛，細膩深沉，讓人羨慕動容。

反正，我看完這部小說，很羨慕春和他的哥哥泉水，更羨慕和敬佩他們倆的父母，自始至終沒有名字的公務員爸爸和美麗、早逝的媽媽。

二、父親。

“父親乍一看肩膀并不寬，中等身材，算是個懦弱的男人。”

這是書中第一次正面描寫父親。似乎有些平凡，甚至平庸，連職業都是再無聊不過的公務員。

可是，在哥哥心中，父親“太偉大了”，也是一個“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知道有多厲害的人”。

父親的確也是這樣一個男人。

在得知春是強奸犯的孩子后，哥哥春問了父親一個問題，“爸爸是怎么看春的？”

下面是書中的文字。

“若父親給出了不同的回答，我的人生很有可能會就此完蛋。搞不好會如同墜入深淵，甚至無法再相信任何人，最終淪為預備役罪犯。

我認為，那個瞬間真的很重要。

父親想也不想就回答。

‘春是我的孩子。他是我們家的次子，是你弟弟，我們是最強的一家人。’

溫和淡定的口吻，完全看不出‘我才是一切悲劇的主人公’那種自怨自艾的感情，也沒有自我激勵的虛假架勢。他看上去既不陶醉于自己臺詞中的自戀狂，也不像隨便找個答案搪塞小孩子。”

而且，母親懷上春時，是父親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的。“如果你不反對，就生下來吧。”就這么平平常常的一句，有萬鈞之力，穩穩地承托了一家四口的幸福。

酷吧？簡直酷斃了！

還有，春小學時顯露了過人的畫畫天賦，但他懷疑自己不是父親的孩子，所以才有家里其他人都沒有的畫畫天賦，于是無論如何不肯再畫。父親告訴春，他出生那天，畢加索過世，所以春是畢加索轉世，就此，春徹底接納了自己，重新撿起畫筆。

怎么樣，看到這里，如果你是男的，不妨自問一下，你能做得到嗎？

在偵探黑澤看來，被癌癥折磨、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是一個帥氣的男人”。你知道，這個帥，肯定不是那種很容易被發現的表面的帥。

而且，黑澤還送給父親一籃花，小茴香，花語是“值得稱贊”。

書中，父親還有很多“令人眼前一亮的話。”不妨摘錄一兩段。

春一直不找穩定的工作，以清洗涂鴉為生，父親對比似乎并沒有什么想法，他說，“所謂人生，就像一條大河，無論你做什么，都只能順流而下。穩定不穩定，反正都逃不了置身于湍流的事實，只是一些瑣碎的細節而已，最后的方向基本上不會有什么變化，所以只要隨意就好。”

三、媽媽。

有個性、有韌性的媽媽。

泉水和春的媽媽，十幾歲就成了時尚雜志的模特，“高雅不艷俗”，外出時經常被誤認為是兄弟倆的姐姐。

就這么個在東京工作的時髦女子，見了父親一面之后，就“干脆利落辭去了模特的工作”，“一個人跑去仙臺去找父親了”。

對于哥哥眼中“需要一定時間才知道有多厲害”的父親，媽媽“馬上就知道了”。

眼力過人。

一次媽媽獨自帶哥哥弟弟去賽馬場看賽馬，遭到一個男人的騷擾，媽媽非常害怕，被強奸的經歷在她心中種下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恐懼種子。但是，母親勇敢地迎戰，直面痛苦的過往，她接受了與男人的賭約。

最后，她挑了兩匹名字中有“泉水”和“春”名字的馬，戲劇性地獲勝，因為，“我賭在你們身上了”，“你們絕對會贏的，因為你們一定會在一起。”

四、哥哥泉水。

哥哥的一生，是守護著弟弟，絕不允許他因為是強奸犯的兒子而成為惡魔的一生。

在基因公司工作的哥哥，絕不承認基因是能主導一切的力量，不承認基因是絕對不可反抗的。或許就是為了了解和證明這一點，他才去基因公司的吧。

在弟弟心中，“老哥你就是護身符”，不管是拿喬丹球棒大人，玩穿越游戲，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式去教訓涂鴉少年，甚至是最后的“弒父”，他都要帶上老哥，“只要有老哥在身邊，就肯定能成功”，“我們兄弟倆在一起是最強的。”

在弟弟連續涂鴉、縱火，準備弒父時，哥哥也在著手準備殺掉那個強奸犯。他早早就擺脫黑澤去調查，找到了那個強奸犯，又用Dna檢測證明了春和強奸犯的親子關系，并且把強奸犯騙出來，用安眠藥放到，開車到一座危橋邊，制造一個事故現場，把他和車一起推下去。

只不過，春搶在了他前面。

“只要春一笑，我們全家都會覺得很幸福”。為了守護這個家，守護春，哥哥不惜成為一個殺人犯。

五、弟弟春。

弟弟的一生，是拼盡全力反抗自己的先天基因，絕不允許自己屈從于強奸犯遺傳基因力量的一生。

弟弟很迷信。在病房掛上桃子，帶去醫院的水果也只有桃子，因為桃子可以辟邪。給父親穿53號馬刺隊球衣，因為53號基因可以殺死癌細胞。

弟弟有一本寫滿了名人名字的“狂人筆記”，因為這些人名首字母連起來是Ttaggg，這個是細胞壽命的端粒，只要一直延長就不會死，他相信，只要一直反復書寫，父親就有可能得救。

弟弟反反復復看達戈爾的電影也一樣，那些電影首字母也是ttaggg。為什么是達戈爾的電影，“看著看著就會想睡覺，就像修行一樣。”春相信，只要忍住睡意，反復去看，就能得到福蔭。

因為母親相信這種心理安慰，所以春從小相信，“重復就是祈禱”。

這么一個迷信的弟弟，那么熱愛甘地，信奉“非暴力不合作”的弟弟，最后揮著喬丹球棒，“莊嚴而優美”，把自己的生父給殺了。

弟弟覺得屈從于性欲是人類的原罪，所以，必須以暴制暴，“強奸犯就應該被強奸”。

社會、法律體系只判了當年的少年強奸犯十來年刑期，弟弟覺得這樣不對，他親手懲罰了自己的生父。

六、哥哥和弟弟。

在哥哥的夢中，“握著喬丹球棒的春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一刻的那張床上，揮舞球棒，狠狠砸向正在侵犯母親的男人的后腦勺。

我在夢中的行動從來只有一種，大叫著“住手”試圖擋住球棒，。“白癡，真的打下去你就無法出生了！”我大叫著。

可當我回過頭去，卻看到母親的連衣裙被掀起，正在被惡徒強暴。我輪番看著母親和春，搖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就是一直糾纏著哥哥的難題。選母親，還是選春。

這也是哥哥和弟弟的不同之處。

哥哥，愛弟弟，愛到在夢中都沒法殺死當年的強奸犯，愛到20多年后想親手殺死現在的強奸犯。

弟弟，對自己身上的強奸犯遺傳基因如此痛恨，寧愿不出生，都要把當年的強奸犯給殺了。

但是，哥哥弟弟彼此是對方的護身符，深信“我們兄弟倆是最強的”。

哥哥名叫泉水，弟弟名叫春，英文都是spring。父母為了讓兄弟倆終身羈絆，費勁苦心，兄弟倆也沒讓父母失望。

所以，說到底，還是父母厲害！

七、重力小丑。

小丑，盡管畫了一臉哭妝，卻踩著輕快的腳步，絲毫看不出有對墜落的恐懼，毫不猶豫地飛上了高空。

父親說，“只要活得快快樂樂，地球的重力就會消失不見。”

重力，是什么？是那些龐大、無處不在、被人確信無疑的東西，比如說法律制度、基因系統，倫理道德等等。

父親、母親、哥哥、弟弟，甚至那個黑澤偵探，他們倆的每一個人，都是背負重擔的小丑，也都用用自己的力量消除了地球重力。

所以，弟弟弒父后，哥哥極力阻止他去自首，因為他做的事是好事，使用“瘧疾治好了梅毒”。

所以，殺完自己的生父后，春說自己“非常平靜”，“像飄落了櫻花瓣的河水般平靜”，因為覺得理所當然。

父親動手術前，兄弟倆去看他，那時弒父已經發生，父親也猜到了真相，他問了兩兄弟，沒得到真實的回答后，說了句，“你們都跟我一樣，不擅長說謊”，“父親三言兩語便證明了春與自己的羈絆”，“父親輕而易舉地超越了染色體、遺傳和血緣的桎梏”。也就是說，重力消失了。

以偵探為副業的小丑，本業是小偷，他認為，“小偷就是為了糾正分配的不平等才存在的，偷只是恢復平等的手段而已。”他知道春殺死了生父，也知道這個家庭的整個故事，但他完全沒打算去告訴警察。這也是個讓重力消失了的小丑。

生而為人，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負擔，在這個意義上，每個人都是化著濃妝的小丑。但是，只要克服恐懼，擺脫桎梏，活得快快樂樂，重力就會消失，小丑就可以輕松在空中旋轉飄蕩。

八、尾巴。

最近我自己開始嘗試寫小說，同時又在看村上春樹《我的職業是小說家》，這兩個因素加起來，再細讀這本《重力小丑》，產生了很多奇妙的化學反應。

對于小說該怎么寫，有了更加細微的感受。怎么說呢，當自己開始嘗試寫小說后，作為讀者閱讀小說時會更加“有意識”，更加用心，會不由自主地想了解，作者為什么會這么寫這個問題，獲得了跟之前完全不一樣的角度和細致。再加上混讀村上春樹這個資深小說家的切身體會，似乎有了一些“到底該怎么寫小說”的體悟，對于什么是好的作品、不好的作品，也有了更加個人化的判斷。

還有，這部小說的細節鋪墊、對話，龐雜的線索，毫不費力的情節連綴，貫穿全書的各種基因、文學、歷史、戲劇、音樂、數學、繪畫等方面的知識，每一個方面都可圈可點。像個寶藏，值得深讀。

以及，這不是一部典型的推理小說，讀著讀著，你會忘了這是一部推理小說。更何況，關于春是縱火犯、弒父者，作者從頭都尾各種暗示、明示，那么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