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走過一遭，總會留下細枝末節。或許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那么個地方，承載著歲月的留痕――再也回不來的過去。也許是一段負情的時光，也許是一條泥濘的長路，亦或一場風花雪月的往戀。在我們自己的世界里，被自己癡癡以待！

父親走的日子是八月十六日，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前一天是八月十五日，家家戶戶團聚的日子！

十五日一早，我和林趕去醫院，就稍稍地呆了將近一個小時，然后安心地走了，如此安心是因為有母親在。我和林去了小弟家，在那呆了一整天，晚飯后完全有時間去醫院看看再走，然而我卻沒有那么做，就想著明天一早反正我要過去的。

其實人一旦有了某種想法，就要即刻去做。未去做，它可能就是你一生的遺憾！

十六日一早，我趕去醫院，母親正慌亂地叫當班護士來替父親吸痰。長長的吸管從口中插入，我瞅見父親幾近呆滯的眼眸略略地動了一下，臉上扭曲著極度痛苦的影像，我立馬叫停。長長的吸管抽離之后，一大滴晶瑩透亮的淚滾落在父親深陷的眼窩。父親床頭機器屏幕上的數字忽閃了幾下，然后不停地往下滑。我的心揪起來，沖著母親直叫：“媽，這機器是不是壞了？”母親無言，沖破阻力，去替父親辦出院。下午在進小區電梯間的前一刻，我瞥見父親側目余光對世間最后的依戀。

至今我都不懂父親最后那滴淚訴說的是什么：對世間的依戀？對親人，朋友最后的不舍？對心中事說不出的遺恨？還是久病臥床后快慰的解脫？不得而知，它只在父親的心中！記得父親能寫字時，留在紙上的那最后三個字：安樂死！從能寫會說，一點一點蛻變到失語，到肌無力，到攣縮臥床。也許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心中清白如許，卻有口不能言，還無人能懂！

后來母親談及十五日夜父親的情形：那晚，父親久久地盯著母親，不停地落淚。問他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毫無反應。只是幫他拭干，又流，拭干又流。身上的汗也出個不停，把所有帶去的衣服全換個遍，還是出。找護士討要也未果，到最后還是全身濕透。母親很無助，而我卻缺席了那一晚。

父親進院前，周一至周五母親守夜，周六，周日我替兩夜。那段時日，父親整夜不能入睡。有時你剛替他蓋好被躺下，他就一點一點把它掙掉，還不斷地呻吟。一晚上，就是重復著替他蓋被，問他是否要翻身。弄到煩了，我竟作色高聲埋怨。有時甚至裝睡不理，待他聲音加高再起來。卻從未細想過健康的肌體哪懂久病臥床人肌體的折磨與苦痛！而那時也沒想到這竟成我日后，偶觸那墻上遺容里，似掛牽而幽遠的眼眸時，心尖間悄然泛起的深深隱痛了！

現在想來，如果人生能夠重來，我寧愿整夜守在床頭，陪他痛，陪他捱過那世間最后的人生長夜，安撫一下那多年來在痛中受虐而無從訴說的魂靈！可是那時光卻再也回不來了！

同學的母親長了個瘤，醫生說不能切，只能做放療和化療。在醫院里住了三十二天，出院后不久，瘤又復發，重長。醫生也無更好的辦法，只能繼續做。

同學三女一男，四姐弟。兩個姐姐都有正規的工作，弟在深圳經營生意，弟媳帶著尚幼的孩子。娘在，家就在；娘走，家也就散了。因此她辭了自找的工作，擔負起照顧母親的重任。這段時間，母親還未入院，又不能出去工作，每天窩在家里轉，找我就是想傾訴一下自己的無聊與空虛，以及這生活的無奈。

而一旦入院，她就得陪著母親承受放療與化療時種種的痛。有時替母親擦身，還得輕柔掌握力度，怕擦破大出血。同學的母親很堅強，有著強烈的對生的向往，上次就與死神擦肩而過。她很擔心，母親終有一天會挺不過某一次的放療與化療。但又只能讓母親入院，不忍扼了母親對生的執念！

這樣的循環周而復始，于她也是一種煎熬，時常有崩潰到熬不下去的感覺！

我深諳其中徹骨的彷徨與痛，跟她說：為難的日子總會過去，臨了你會快慰自己終于熬到了最后。以后你回想的時候，你會慶幸你曾經的堅持。或許在某個獨享的靜夜，你還會倏忽邂逅靈魂深處里無悔的心安！

其實我在她身上看到當年自己的縮影，與其說在開導她，還不如說是在放生自己的郁結。

有朋友說想見我，我說你來吧。她來時一臉的凝重，我知道那表情的背后隱著一個心結，而我就是分享者。

年少時，她與他就像兩根平行線，扎在人群中，不顯山不露水的那種。

那次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在她的書上寫下那些戲謔的文字，她立刻回信抨擊，悄悄塞入他的課桌。但自此他就闖入了她的世界，在她寧靜的心湖攪起漣漪。

循規蹈矩的她竟學會了翻墻，只因那里面有他；有時按住胸口，感覺到自己心跳的加速，只因偶見他走過自己身旁；有時跳脫專注，感覺到自己目光的游移，只因那角落里有他的身影。邀請好友去她家，她順帶請了他，只因她想，他想找她的時候，會記起她的家。他們沒有牽過手，也未曾近距離面對面，但她總感覺他飄逸的眼光里映著她的影。

但一切在他們散的時候嘎然而止，自此沒了音訊。而那瑰麗的夢，也在那匆匆的歲月里碎裂了它的透亮！

幾十年以后，偶因一張舊照，他與她取得了聯系，彼此都很激動。幾次熱聊后，他跟她說：“那時我好喜歡你！”隔著時空，她在手機的這端，感覺到自己的心一揪一揪地痛。她控制不住自己，問他：“那你為什么不來？”一陣靜默之后他答：“我那時沒有勇氣，因為家里窮，出去以后又混得不盡如人意，連家都不想回。”她無語，知道這段時日于她不再有寧靜！

有一次，他竟然說：“做我的女朋友吧，我想擁有你，讓我好好愛你！”也許這些話在那時說，她會喜極而泣！而現在她只有后怕，因為他與她之間隔了段空靈的時光。她突然直視著我的眼睛，像在自言自語：“可是我早已習慣了被家人寵，被家人溺！”她陷入了沉默，不再說話。

良久，我忍不住問：“那后來呢？”問完我有些后悔，感覺自己在切割剛愈合的創面，拿捏她的傷。“給彼此一個擁抱，放手，回歸自己原本的生活”，她的臉上閃過一絲苦笑，“臨了他跟我說：‘是我處理事情的方式不對，有些東西過去了，就是永遠過去了！’”紅塵劫遇，從沖動到恬淡，曲折的心路回歸，得靠她自己走過。她和他在凄美的愛情故事庫里又添上了凡人普通的一筆。

是的，那些過去了的，再也回不來了。時光改變的不僅僅是容顏，還有人的心境，以及人生的經歷。有些事情，不是你有了優越的條件，它還在那等你！幾十年的滄海桑田，我們不再是來時的孑然一身，心無牽絆。愛的延續也需要適合它生長的溫床！既不完美，就勇敢放棄，給心一份安托！

畫蛇添足的彌補，只會帶來弄巧成拙的不倫不類。斷臂維納斯的美，在于雕塑家成功俘獲了人們心底力求完美的心態。有人曾試圖為她續上斷臂，然而完美的肌體，雖迎合了人們心底的愿望，卻成了約定俗成里的格格不入，沒了驚鴻之美的震憾！這就是許多人為什么對某些事，某些人念念不忘又不得不放棄的緣由。

感覺累是因為人一生背負太多，既然前路遺憾已生，那就適時把握以后，不讓遺憾重現。就像畫家從一開始就賦予了蒙娜麗莎神秘而迷人的微笑，讓它成為永恒與經典。

但愿世間少一些遺憾，多一些完美！